朱成玉 | 念旧的菩萨
念旧的菩萨
◎ 朱成玉
我是一个怀旧的人。许多旧物都不舍得扔,以至于搬家的时候,光是那些旧物,就浪费了不少人力。比如满满几大箱的旧书,我无比珍视,按理说,那些书都看过好多遍了,留着似也无用,可我总是迷恋那上面的味道,有些发黄的书页,被旧时光的风吹着,书里面夹着的一片叶子,或者一张小纸条,都向我传递着某些日子里的小情节。
旧,像我乡下的穷亲戚,不常走动,可是它在那里,镀着岁月的银光。
万物速朽,唯有往事最为保鲜。在往事里,可以让大红的灯笼久经不息地挂着,可以让一扇窗子,永远向北敞开,可以不受打扰地,埋头数你的星星,忘却白日喧嚣。
我们总是习惯怀念过去的日子,无论当时是否欢喜!比方我在敬老院见到的这位老者,已经八十多岁了,业已枯萎的人,回忆起过往来却是精神抖擞。
他跟我说:“集体的那儿会,人们穷,我这一窝八口的,吃不上穿不上的,也是逼的,就得干点儿偷机倒把的事。从咱们家到桦南有二百来里地吧?帮黑天时在家走,还得背上二三十斤的小米,第二天天一亮就得到地方。然后偷着换一些粮票、布票和钱。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一天,晚上再返回来。就这么一遭,回到家来,这二三十斤小米就当五六十斤用。”
他一边说,一边表现出很自豪的样子。本来是一件极其艰辛的事,却在他的老年记忆中如此的鲜活和光荣,俨然英雄一般。
我想起大哥来。50多岁了,赶放着上百只羊,日子乏善可陈,唯有靠着记忆里的那点光鲜来装点门面。每次喝酒,他都必然要去回忆里捞几段往事做下酒菜的。几乎每次必提的一件事是——年轻的时候,他好勇斗狠,喜欢抱打不平。有一次二哥放学的时候被人欺负,回家哭了鼻子,大哥二话没说,跑去学校边蹲坑,以一敌十,把欺负二哥的小混混们暴揍一顿。
而父亲的记忆更多的是他的车床,他在车床前一站就是半辈子,一天和一年没什么两样,一年和十年也并无区别,有时候我问他,这一生有啥值得回忆的,父亲咂了一口酒,仔细想了想说:“你妈生你那天,我在厂里戴了大红花,你说巧不巧!”
比起父亲的黑白照片,母亲的记忆还算斑斓了些。少女的芳心涌动、初为人母的喜极而泣,都是母亲津津乐道的往事,都说忆苦思甜,母亲很少念起过往的苦楚,以及伤害,她记得更牢固的,总是那些美好的事,比如儿女们的一颦一笑,苦中作乐的点点滴滴......而苦,已然被她庞大的内心消化殆尽,尸骨无存。
以前总是喜欢收集各种东西,车票、电影票、门票,还有很多承载太多回忆的小物件。往事只是旧了,没有丢失。现在,喜欢在某个下午的阳光里,盘腿坐在地上,翻看从前的照片,一张张,一件件的回忆,五年、十年、二十年……时光呼啸着倒退,且悲且喜。
我见过因为手机内存不足,把和前男友的聊天记录打印成册,然后每天晚上哭着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傻姑娘。她大概是那种太过用力爱一个人而忘了爱其他人,甚至爱自己的人吧。其实我们都知道的,有些人是等不回来的,有些感情也不会因为你念旧就重来的。往事本该如烟,而这女孩频繁地念旧,一如流民怀揣细软,慌不择路地在午夜狂奔。
有个唯美的句子说,念旧的人就像一个拾荒者,不动声色,却满心澎湃。
亲爱的姑娘,你在旧事的汪洋里游,冒着溺水的危险。等某一天,你不再对着那些过往哭泣,你就上了岸。你不是鱼,你早该到岸上来。念旧,而非沉溺于旧。
旧,可以灰着脸,可以神情暗淡,可以卷起毛边,但它的脊梁始终都在。就像此刻我手中的笔,它陪伴了我几十年,有了电脑之后,它被长久地搁置。它是老旧的,可是它的风骨犹在,我与它的爱恋,历久弥新。
眼前的这些字,就是用这支笔写下来的。用惯了键盘敲字,重新拿起笔,它是轻盈的。我不知道用很久以前的笔写下的字,是不是也会有了旧时光的味道,那自是令我欣喜的。
其实,念旧的人更像菩萨,一如我的母亲,庞大的内心里住着慈悲,今朝和往昔,一切安好和磨难,总能平和相处,融于一体。菩萨用她的胸怀,磨砺着岁月的珍珠,心中有爱,世间万物皆有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