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华:飞鸟相与还 | 聚焦

动物作为方法:观察、省思与书写

10期“聚焦”
动物作为方法:观察、省思与书写
张 炜  文学关键词:动物(上)(下)
选自《天涯》2020年第4期

任林举  虎啸——野生东北虎追踪与探秘
选自《人民文学》2020年第9期
葛 亮  猫生(短篇小说)
选自《江南》2020年第3期
海 桀  放生羊(中篇小说)
选自《北京文学》2020年第9期
李汉荣  写给乡村动物的赞美诗
选自《动物记》
半 夏  与虫在野
选自《与虫在野》
李万华  飞鸟相与还
选自《青海湖》2020年第1期、《西部》2020年第4期

李万华
70后,青海互助县人。著有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丙申年》等。曾获百花文学奖、青海文学奖、青海省政府文学艺术奖等。现居青海西宁。
棕背黑头鸫在我面前的草地上觅食,慢条斯理。走姿依旧是那种俯首向前小趋几步,然后猛然抬头站住,似乎有什么事让它惊愕。能有什么事呢,我每次见鸟,都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每次都是鸟们先将我吓住。
在后来的时日,每当回忆,那个黄昏竟是那样迷人:夕阳落在山巅,溪水潺湲,青稞抽穗,小云雀在那里高高低低地叫,峨眉蔷薇开出最后一朵花,树荫里,纵纹腹小鸮正在表演杂技。
一些鸟是峨冠博带的古人,一些鸟是特立独行的现代派,一些鸟只愿成为这世间的隐逸者,惧负素志,策杖来归。白眉林鸲就是那归来者。

——摘自《飞鸟相与还》

赏读
飞鸟相与还

文 | 李万华

棕背黑头鸫
无名小河自东向西蜿蜒,发出哗哗声响,河水不算清洌,可能上游地区才落了场雨。河流自然来源于不远处的祁连山脉,那山我已经熟悉,曾数次登临。海拔高,云雾便始终在那里缭绕,即便六月天,山顶也积雪覆盖。河水冰冷,这一点听声音便会感知。河两岸,是并不茂密的青杨林。太阳此时已经偏西,空中云朵大块相连,这使洒进林中的光线并不均匀,明明暗暗,林中草色因此深深浅浅。
草地上盛开的,都是趴下去才能看清的小花。狭萼粉报春,以前我曾将它称呼为“散布报春”,多么马虎的错误。肉果草,名字没有任何诗意,看上去与肉也没关系,幸亏花朵没有一只蜜蜂大,如果花朵大如牡丹,那花瓣上浓郁的深紫会让人窒息。委陵菜的细茎伸出来,探手探脚,跑到远处又着地发芽。马先蒿红黄两色齐备,这自然是不同品种所致。少花米口袋,小时候吃过它的根,但一直习惯叫它“少米花口袋”。龙胆贴着地面,淡蓝色花朵仿佛梦幻。金露梅、防风、马蔺、秦艽,一一可见,很奇怪最熟悉的甘青老鹤草没有踪迹,若在以前,甘青老鹤草是绝不能采摘的花,因为谁都知道它叫“打烂碗花”……小花们兴致勃勃,仿佛在庆祝儿童节。这是青藏高原的春天,尽管在节气上已是小满之后。
鸟儿们飞来飞去。当然,我才不会说鸟儿们在参加集会,百鸟朝凤,不。环颈雉依旧在灌丛昂起脖颈逡巡,成双成对,我连靠近的意思都没有,只仔细看了看,它们便呼啦啦飞去,誓死不碰面。一反常态,灰斑鸠双双低飞而过。灰斑鸠还是在傍晚的青杨林啼叫为好,缱绻绵缈,《诗经》的味道,布谷再应和一两声,一叫一回肠一断,更愁人。麻雀雏儿还是耷拉着翅膀,跟在妈妈身后叫,都跟妈妈一个模样了,还不知道自立。银喉长尾山雀的雏儿们枝头排排坐,起先我以为那是一串旧年的果子,但青杨是不结果的树。用望远镜一看,它们挤在一起,胸前一律淡粉,仿佛围着小汗巾,它们的妈妈,正在枝头为它们找寻食物。
好季节到底不一样,都在嬉戏,在玩闹,在轻松随意地生长。
棕背黑头鸫胆子大,根本不像它的同类赤颈鸫。赤颈鸫是那种你一仰头它就飞去的鸟,好像它的神经与人相连。棕背黑头鸫在我面前的草地上觅食,慢条斯理。走姿依旧是那种俯首向前小趋几步,然后猛然抬头站住,似乎有什么事让它惊愕。能有什么事呢,我每次见鸟,都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每次都是鸟们先将我吓住。而林中,草色青青,流水潺潺。此时正适宜躺在草地上,眼睛追随一朵流云,嘴角衔一枚草茎,一朵白色的草莓花最好,年轻时候那样,然而不行。两只鸟在你面前来来去去,仿佛你是它们的客人,你必得优雅一些,正襟危坐不必要,但一定要表现出某种知书达理。于是在一块裸露的石头上坐下,尽管黑蚂蚁自脚边跑过,还有一种细如线头的黑蜈蚣。
普天下都相似的雌鸟,不是灰就是棕的雌鸟,色调总是雨天般暗淡的雌鸟,美了容也看不出效果的雌鸟,我眼前的棕背黑头鸫雌鸟,依旧没跳出大自然限定的这个圈。好在它的神情个头与雄鸟差不多,如果忽略掉它们羽毛的色彩,你便判断不出谁雌谁雄,这可不像人类。雄鸟就不一样,雄鸟都是染缸里浸过的,是涂脂抹粉的,是诸种油彩一起上身的,它头颈尾翼的黑是夜晚的黑,腹部的栗色仿佛着了火,至于背部的灰黄,还是忽略的好——似一块灼烧后留下的疤——然而雄鸟一无所知地背着它。
它俩相隔不远,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小跑,立定,抬头,再小跑,立定,再抬头,偶尔向着远方谛听。
我已经知道,眼前的两只鸟是进了全球濒危鸟类目录的,珍稀而罕见。可此时它们明明在这样普通的一条河谷里,普通到连青杨树都是后来栽植的,游人开了车就能来此处撒野。而村庄就在不远处,柏油路穿村而过,犬吠清晰可闻,人们咳嗽的声音都能传过来,猫时常跑来游荡,村里人甚至将林中草地开辟出几块来,种上了云杉和蚕豆。
所谓“大智如愚”大约就是这样一回事。
纵纹腹小鸮
此刻是如此美妙的黄昏。写下这句,忽然想起普利什文的《大自然的日历》。绝无模仿、绝无抄袭之意,此刻的黄昏,除去“美妙”二字,是真的再无其他词语更为传神。大自然虽然千疮百孔,但也有历久弥新的时刻,以及,从未被破坏的局部。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这个黄昏,便是这样的局部,这样的时刻,不可复制,绝无仅有。
纵纹腹小鸮蹲在青杨树枝上,不出声。树不大,没有沧桑面容,即便风过,树也静悄悄的,仿佛酣睡。树后面的黛色山脉横贯眼际,一直向东西方向延伸,直至远处。在远处,山峰化为龙化为云,皆有可能。山坡上植物的生长存有鲜明界限,高处是以头花杜鹃和陇蜀杜鹃为主的灌丛,绵密厚实。如果是早些时候,花开出来,淡紫与粉白,各自为阵,蔚为壮观。山坳黑黝黝的,是云杉林。云杉生长多年,松塔针叶铺地,毛虫来去,护林员说,林中有马鹿和麝,还有狼。马鹿和麝走过林子,姿态娴雅,狼总有些吓人。靠近山脚,是退耕还林的荒草地,悬钩子偶尔两三丛,东方草莓正挑出浆果。尽管有十几米远,我还是确定,那是一只纵纹腹小鸮无疑。那毛茸茸椭圆形一团,绝不会是一个粗糙鸟窝,也不可能是松鸦山鸡。有些鸟可以凭感觉辨识,就像有些人,看一眼便知是否良善。
如若是其他的鸟,我坐在原地,用望远镜看看就已足够,但眼前的小鸮,必得一步一步靠近,必得将每一个细节都看清楚,不仅如此,还需让小鸮瞥见我,对我有些表情达意的反应才好。青春少年追星,也莫过如此。有感应一般,小鸮从远处就看见了我,表现得有些不屑,半闭着眼,傲娇,爱理不理。鸮族们最让人神魂颠倒的,就是那半睁半闭的眼睛,以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难得糊涂。毫无疑问,小鸮的眼睛依旧是两张光盘,黑色圆心,金色环绕,里面储存的,全是莫扎特那一代的古典。此时天地无风,云却在移动,太阳光自云层缝隙斜射而下,时明时暗。树叶肯定将影子抛到小鸮身上,可是一点都看不出。小鸮沙褐色的上体原本布满白色斑点,棕白色腹部又有些褐色纵纹,这样,便是在树叶的阴影中,感觉太阳光还是将斑点洒在它身上。仿佛太阳也是它的粉丝。
拿捏不准距离的限度,近前几步,还是停下来。与山雀和耗子相比,我自然是庞然大物,小鸮虽然依旧傲娇,神情却有了变化。它将两条浅色平眉上扬,眉心紧皱,两眼圆睁,我明知那是警惕,但看上去,倒像一个小孩在扮唬人的鬼脸。过分了,我想。这世上有什么宝物要我捧在手心,除了它,不会有其他。小鸮仿佛懂我心思,接着便将那经典的扭头动作表演一番。小鸮头大、圆,头在身子上左右平移时,身体保持不动,看上去,像是新疆舞里的动脖子。鸮们扭头是一项技术活,能转动二百七十度,脖子里仿佛装了个转轴,有时候,它对你是侧目还是正眼你都不清楚。
小鸮面前,我是正宗的花痴。毫无顾忌地,我将自己的欣喜表现出来,啧啧有声。猫科动物我都喜欢,雪豹行走高山,花猫酣睡沙发,老虎步出密林,猫头鹰的眼睛在夜晚闪啊闪……很遗憾,猫头鹰既不是猫科也不是鹰科,它另立门户,仿佛在取笑那个给它拿捏名称的人不过是个词穷的傻帽。然而它还是要离我而去。它起身,蹬起穿着毛裤的腿,翅膀一伸,起伏着,向坡下飞去。
目送是如此无奈的事情,无能为力,无计可施。留恋如果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尤其难以释然。然而在后来的时日,每当回忆,那个黄昏竟是那样迷人:夕阳落在山巅,溪水潺湲,青稞抽穗,小云雀在那里高高低低地叫,峨眉蔷薇开出最后一朵花,树荫里,纵纹腹小鸮正在表演杂技。
河 乌
河乌绝不是“望洋兴叹”中的河伯,这点我在未见河乌之前就已肯定。既然它的名字中带“乌”,想必跟乌鸦差不多:浑身乌黑,嘴大而直。但是鸟类学家说,河乌是雀形目河乌科的鸟,与鸦科那属于鸣禽的乌鸦根本没有关系。科学的界定如此清晰霸气,不容逾越,然而民间还是叫它“小水老鸹”。民间的事情,就是如此无理而圆润。
遇见那只小水老鸹时,正是中秋。高原的中秋,寒气已将山林浸透,草叶渐次枯去,桦树叶子也在变黄。原本青杨叶子也要黄去,色泽比桦树还要纯净,但是青杨们早已将枯萎成黑褐的叶子撒落一地,仿佛某种早衰的病症。专家出来解释,说这是因为青藏高原气候暖湿化,雨水增多,青杨无法适应,叶子尚未变黄便早早凋落,仿佛某人尚未白头便已撒手人寰,令人惋惜。好在桦树没有如此娇气,云杉和柏树同样没有撒娇,还有小檗,这使那些长满红桦白桦的高大山坡,树树秋色,红橙黄绿。
两山之间的湍急水流,溪水来自有着冰雪的高山峡谷,它们汇集此处,成为一面清冷池水。水面清澈,映出两山倒影,波纹细碎。但是这一日阴云低垂,光线暗淡,池底即便有鱼有石,也无法影布石上,更见不到与游者相乐之景象。偶尔几个行人,撩水拍照,牦牛卧于池畔。环顾左右,再无其他,风自水面而来,凄神寒骨,不敢久留。待要返身,看到池水向下游跌落的宽大陡坎上,一只河乌正在戏水。
说戏水当然不确切,河乌正在水中啄食,像每一只勤劳的小鸟那样。此刻它没有同伴,似乎也不需要同伴,激越奔流的溪水才是它的玩伴。它怎样从水流上游飞来,我并未看清,当我见它时,它已一头扑入水中,激起水花。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我以为是一只小鸟失足落水,需要救援。于是向前疾走,稍稍靠近,却发现它正从水中探出身子,嘴里叼一些食物。它是一只矮胖的河乌,褐色身躯,羽毛整洁,脖子下面一块白斑如白色领结那般醒目。
生活在高原,却很少见到河乌。河乌是一种对生活环境极其挑剔的小鸟,它只喜欢水流湍急、岩石嶙峋的溪水与瀑布。我的童年就在与此处一山之隔的地方度过,那里四面环山,清冷河水终年喧哗,春夏秋冬,我们也曾将许多时日浪掷河畔,但从没见过这种小鸟。那时见得最多的,始终是白鹡鸰和红尾鸲,之外便是乌鸦喜鹊和树麻雀。想来是村前那条大河水流舒缓,老成持重,河乌自然不屑一顾。那里也没有野鸭和鸿雁飞来,如果雨季洪水暴发,倒有大石自山巅滚落,横亘在河水中央。
河乌在水面飞行,只会沿溪水流动的方向,当河流转弯,它绝不会从空中截取捷径,不知是何原因,有可能是一只固执的鸟,喜欢循规蹈矩。然而当它停驻在溪流边的岩石上休憩时,却绝不会有片刻安静。它的尾巴始终有节奏地翘起,仿佛鸫科的鸟儿那样,它的小脑袋也随节奏点来点去,腿会同样随着节奏弯曲下蹲,仿佛在跳某种摇摆舞。如果看得再清楚一些,它如豆的小眼睛一眨一眨闪出莹白光泽,让人想到“青白眼”,却绝对机灵活泼,与贬义的冷漠淡然没有关系。它的嘴巴纤细而直,很多时候,它更像个微微发福的男子,优雅,却又固守规则。
活动在水面的鸟,不像生活在草地和树枝上的鸟那样警惕,因为它们明白,人无法向它们靠近。鸟在水中,感觉安全,因此可以全身心投入当下瞬息。如此,这个中秋,我在水边将它关注时,因为时间充足,我对它哪怕最细微的动作都可以做出分析,试图得到解答,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好奇,兼之喜欢。那只实际上并不像乌鸦的小水老鸹,在池水中走来走去,偶尔长时间潜水,跳跃时扑腾起水花,时间在它那里,同样舒缓而安全。它是一个务实于生活的人,油盐酱醋,上班放假,步步踏实。
想起那些森林里的鸟,那些山路上一闪而过我未及看清面容的鸟,那些我一驻足便飞走的鸟,我原本良善之人,它们何必将我看成绿林大盗。
(原题《河乌与戴菊》,有删节)
选自《青海湖》2020年第1期
原刊责编:范红梅
文须雀
元月十日,午后,西风凛冽,我裹了厚棉袄,去河畔散步。遇到一位专门拍文须雀的摄影爱好者,他表示对其他鸟没有兴趣。当我追逐一只水鹨时,他问那是什么鸟,还再三申明不喜欢,嫌它不好看。哪种鸟好看,哪种鸟不好看?我想问一下,天冷,嫌麻烦,没开口。在我看来,每种鸟都好看,都萌,都有其他鸟不具有的精妙。水鹨的羽色与麻雀差不多,灰扑扑的,全身上下没一处亮丽,它的尾巴又如白鹡鸰那般神经质的上下抖动,它很少放声歌唱,只在滩涂沙渚上来去觅食,偶尔为领地和食物与同类争吵,像一个已被生活磨蚀的中年妇女。但是水鹨之外,天地间再找不出一只与水鹨完全相同的鸟,它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日天空阴沉,芦苇茎秆上的麻雀结成团队,忽而东忽而西,大厦将倾一般,不知何意。那位摄影爱好者东行西走,过一阵儿忽然指着芦苇丛让我看文须雀。等我凑近,除去芦苇摇曳,哪里还有鸟影。那一日便与文须雀失之交臂。
然而世间眼看着错失的,又何止是一只文须雀。
至三月,再去河畔,见到栖息的渔鸥已经离去。已到安身立命的关键时刻,它们该去鱼群更为密集的地方,为子孙后代筹谋。河面只剩下绿头鸭和红头潜鸭。绿头鸭自然成双成对青梅竹马,红头潜鸭却寥落孑然,全是“荷叶生时春恨生”的哀愁。到底是春天了,这些季候的先知们终究按捺不住兴奋,水面上因此不时传出含义明确的嘎嘎声。有些绿头鸭摇摇晃晃比翼而起,绕芦苇丛飞一圈,又落到水面,大约是小夫妻旅行结婚。河岸边的树林中,大山雀的叫声已发生变化,不再是夏秋冬三季的吱吱声,现在它们将音调提高,音节增加,音韵袅娜婉转,该是说着“山无棱,江水为竭”之类的情话。攀树干的大斑啄木鸟也忙中偷闲,絮语不断。
芦苇依旧是冬日模样,风硬,吹过时瑟瑟声直来直去。偶尔几茎苇秆挑一些荻花在风中抖动,更多的芦苇东倒西歪、彼此覆盖,水葱和东方香蒲凌乱不堪。沿芦苇丛前行,听到几声琴弦绷断似的声音,断定鸟儿就在附近,驻足凝神,却什么鸟都看不见。藏着掖着原不是鸟的本性,它们只是习惯了机警,但是现在,我看见许多鸟已经学会躲躲藏藏,仿佛它们的存在是一件见不得天日的事情。
与芦苇拉开一些距离,用望远镜细细搜索,终于在水面纵横的芦苇茎秆下见到十几只文须雀。看惯了麻雀、长尾山雀、山噪鹛、乌鸦、喜鹊之类浑身的庄严凝重,现在见到色彩这般清新悦目的小雀,瞬间神清气爽,仿佛脚下的这方土地,再不是山寒水瘦大地一片枯黄的青藏高原,而是周围一片莺声燕语的江南。天虽然冷,文须雀却其乐融融。这是一个群居的集体,或者是一个家族也未可知。正是午后休憩时分,大部分文须雀在芦苇茎上嬉闹,一派岁月不须回首的及时行乐样,一只雄雀却忙着洗澡。我见它两次下水,先洗胸部,再洗腹部和尾部。当它出浴,甩水珠、梳理羽毛时,可以见到尾部的一道黑羽异常醒目。它脸颊上的黑髭纹自眼部锥形下垂,仿佛一个花脸,这加深了时光的沧桑感:“宋王爷坐江山为君不正,谪贬俺雅志府为庶民……”然而它的眼神表明它涉世未深,也表明它并不会因为年龄而沉沦。那些雌鸟们自然不留胡须,尾部又没黑羽,浑身浅灰与淡黄,纯粹一枚枚小清新。
翻遍记忆,与许多其他鸟一样,文须雀在记忆中也没有一席之地。没什么可奇怪的,文须雀原是古北界的鸟,青海应该常见,不过文须雀营巢须与芦苇有关,在芦苇丛中,或者靠近水面的芦苇下部。在那里,它们将自己隐藏起来,与大部分的世界隔绝开,偶尔在荻花和香蒲上玩杂技。芦苇不会随处生长,我常年生活的高寒山地,自然见不到文须雀。
不肯随遇而安,鸟儿虽小,却有志气。“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一点,陈胜完全错了。
民间将文须雀叫“龙凤鸟”,却不知其中原因。或许是因为文须雀始终雌雄相伴,龙凤呈祥?然而此时,眼前这些群居一处的文须雀,却与龙与凤都毫无关系,它们倒像古代穴居的先民,凡俗平实。
白眉林鸲
傍晚时分,穿行山林,看见一只棕胸岩鹨碎步小跑于枯叶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仿佛一缕风拂过枯叶。一只麻雀那样大的鸟会有多重?小时候抓过麻雀,却不记得它们有多重,大约比一个鸡蛋重不了多少。一些未曾飘落的枯叶在枝子上,风过时,同样发出沙沙的声音。人在山林,时刻想的是鸟,身边任何一点声音都会引起警觉。叶子在枝上一动,人便停下来,凝神静听。这种行为在别人看来,一定怪异。好在此时再无我这样的闲人,任何妄为都不引人注目。大多时候,这片林中发出轻微声音的,都是长尾山雀、大山雀、林莺和红尾鸲。不过在寒冷冬天,红尾鸲远走他乡,林子只让山雀驻守,还有啄木鸟。啄木鸟喜欢发出大动静,笃笃笃,很远就能知道它在忙什么。至于喜鹊的“喳喳”和灰喜鹊明知故问的“啊啊”,完全可以忽略。
似乎有一年多没听见乌鸦孤唳。
有乌鸦的日子跟没有乌鸦的日子不一样,这自然与乌鸦的黑没有多少关系。以前在小镇生活,秋冬两季,日暮时分,大群乌鸦聚在天空,黑色磨盘一般,反复旋转,然后慢慢移向远处山林。仰头看它们,尽管有某种天空下坠的压抑,但还是觉得它们有前行的路径,有突围的方向,不会困守一方。那时我大约也怀揣某种希望,希望未来不同于现在,然而那希求又没有具体形貌,说不出大概。现在离开小镇,见不到鸦群在天空暗云似地移动,希望却因此搁置下来,仿佛停摆的时针。停止有时是因为笃定,有时是因为未来如纸张铺开,字里行间,一览无余,走近或者远离,都不会有变化发生。
白眉林鸲自然先以声音引起我注意。有点铃声大作的味道,似有大事发生,全体山林成员必得注意。我便坐在土坡上,仔细听。如果仔细辨别,还是能听出铃声里的轻松,以及一种未曾沾染尘埃的干净。铃声从高处下移,那是一排青杨树,后来声音停驻在树下一株水栒子上。水栒子没发芽,稀疏枝子一一可数。两只小鸟无处遁形,展开的幕布上一般,露出身影。
两只雄鸟,背羽是我喜欢的青石蓝。青石蓝有更沉静的味道,不同于湖蓝和天空蓝。湖蓝有呼之欲出的随意,天空蓝只适宜出现在遥不可及的高空,青石蓝有未来之感,与历史无关。一只与历史无关的鸟,自然纯净,不黏滞。仿佛刚刚诞生,在东风中一睁眼,已是新芽破甲的春天。
除却青石蓝的背羽,醒目的还有两条白色长眉。弯弯柳叶眉,快要描到后颈。眉毛有提升脸部的作用,让下坠的脸颊和眼角飞起,灵动脱俗。白眉林鸲深谙这一妆容,因此显得朝气蓬勃。
现在是春天,两只白眉林鸲做着春天应该做的事。它们垂下翅膀,不停地颤动,尾巴轻弹,然后转圈。转的圈不多,两三圈而已,大概怕晕。六月份,麻雀的雏鸟出窝,跟妈妈来草地散步时,通常也是这副模样:耷拉翅膀,一边抖动翅膀,一边细声啼叫。麻雀雏绒羽蓬松,看上去比妈妈胖许多,我每次见到,都要多看一会儿,觉得亲切温暖,是久违的故园情境。眼前这两只白眉林鸲已经长大,无娇可撒,它俩是在向雌鸟展现魅力。
搜寻附近树木,没看见一只雌鸟。或许雌鸟待嫁闺中,庭院深深,不愿露面。
跟其他鸟一样,白眉林鸲的雌鸟衣着朴素,大地色系,仿佛造物主当初点染它的羽毛时便已叮嘱:只要孕育便好。雌鸟们因此稳重端庄,无须刻意装饰,只偶尔骄矜,保持王后风范。大约鸟们更好地保持了一些传统,这使它们的社会更加稳定。
行走这片山林多时,四季景象已经熟悉,植物也认得十之八九,一些鸟出现,一些鸟消失,不再惊奇。去年那只戴菊惊鸿一瞥,再不见昔日身影。白腰拟蜡嘴雀也是。它们出现,然后离去,再无重逢的可能。但有些鸟不同,金翅雀、戴胜、红尾鸲、大杜鹃,我始终相信,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它们还会出现,这与候鸟、留鸟的关系不大,不过是一种感觉。一些鸟是峨冠博带的古人,一些鸟是特立独行的现代派,一些鸟只愿成为这世间的隐逸者,惧负素志,策杖来归。白眉林鸲就是那归来者。
褐柳莺
进入山林没走几步,便看见一枚大山雀的蛋,迷路的孩子般卧在浅草中。想里面或许有雏儿,仔细看时,却只是一枚空壳。显然不是从高处坠落,若那样,蛋壳肯定已经粉碎。眼前的蛋壳只破了一个不规则的小洞,里面空无一物。应该是某个小蟊贼偷了大山雀的蛋,啄开蛋壳,大吃一顿,扬长而去。原本应该有雏儿的,看着空空如也的蛋壳,怅惘一下,往前走,又见一枚,同样的结局。不知道是哪只粗心的大山雀,失了蛋还浑然不觉。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难不成像祥林嫂那样逢人便说?
网络上看到过一只蒙古沙鸻,奋不顾身,试图拦阻一辆拖拉机耕地。司机停下拖拉机去看,见蒙古沙鸻一心想保护的是自己的三枚蛋。太阳光强烈,沙地气温高达三十多度,小沙鸻便站在太阳照射的一面,用身体给鸟蛋遮阴。司机于是放一点瓶装水给小鸟,绕开三枚蛋,继续耕地。几天后,司机去看,小鸟已经出窝。司机对记者说,哪天说不定在水边就碰到它们。
在这个暴力与温情并存的世界,这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
本是小暑前后,加之长时间降雨,山林草木拼了命往高处长,似乎每一片叶子都在发出声响。应季野花也不落后,草木樨、沙葱、决明子、天仙子、野茄子,它们绚丽、明艳,却又显得与喧嚣无关。牛蒡到底是慢性子,花苞鼓囊囊的,快撑破了,花还是藏在里面。一只老鼠躲在青杨树下的草丛中,瑟瑟发抖,不知什么大东西惊吓了它。仔细看,它玻璃球一样的眼睛正呈现出某种蓝灰色,它的身体也是蓝灰色。从没见过蓝灰色的老鼠,或许不是,不过是林间光线的问题。大斑啄木鸟的雏儿竟然在草丛中小老鼠一般乱窜,不可思议。它羽毛上的花纹尚未定型,仿佛一个有着开放性结尾的故事,长成戴胜或者长成啄木鸟,都无法确定。喜鹊雏儿也在地面上,修长的尾巴还没长出,现在拖着的,是一把写秃了的毛笔。
许多鸟父母都在养儿育女,忙得无暇啁啾,褐柳莺却只在枝子上鸣唱。前几天来,看见它站在山路旁的一株槐树上,今天来,它还在槐树上,我便以为它是喜欢槐树的。槐树确实不一般,枝形秀美,叶子婆娑,开花季节,一树白花独自芬芳,不像青杨,叶子粗笨,树干魁梧,开出的花仿佛大毛虫。国槐是北方的树,但有南方气质。褐柳莺是北方的鸟,鸣唱起来却像南方的鸟。褐柳莺站在槐树上,就有些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味道。别人儿女成群,显然它不稀罕。它站在属于自己的高枝上,它的小尾巴是一把扇子,随着歌喉有节奏地打开闭合。
尾巴随歌喉而动的,还有大杜鹃。大杜鹃唱歌时尾羽散开来,左右摇摆,我说过的,它唱歌时像一位穿着曳地长裙的女歌手。眼前的褐柳莺,则像弯下膝盖道万福的少女。
褐柳莺长得普通,除却两道棕白色长眉纹,便是一只外形纤巧的褐色小鸟,黑眼珠,小嘴巴小腿。如果不曾亲自聆听它鸣唱,还以为它的叫声也不过是“吱吱”“啾啾”。然而它毕竟是一种柳莺,是鸟儿里的音乐家,即使随便吱一声,也暗合美学上的抑扬顿挫。蒲松龄《聊斋志异》写连锁给杨于畏弹琵琶: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站在槐树下,听褐柳莺鸣唱,确有心怀畅适之感。若琴论家来听,说不定会将褐柳莺的鸣唱归于“达则兼济天下的和乐之畅”。
而林子深处的杜鹃和斑鸠,吟唱的主题,永远是乐道而不失其操的独善其身。
赤麻鸭
看野鸭在河流上空飞,便觉得吃力,很想自己也使出一份力来帮帮它们。显然它们自己也觉费劲,翅膀啪啪啪发出些声响,为了飞得快一些,头使劲往前面伸,双脚向后蹬。所以野鸭如果在飞,往往是未见其影,先闻其声。不过野鸭在开满荻花的秋水上面咋咋呼呼地飞,倒也有一份诗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仅仅如此,还有“万古江河鸟飞回”的萧然与旷远。
戊戌年十一月初,在一座高山水库,我见到飞来越冬的赤麻鸭群,数量庞大,从远处看,如大片枯叶将近岸水面遮蔽。赤麻鸭有个更好听的名字——黄鸭,从名字判断,它既不像绿头鸭那样有绿色的大脑袋,也不像绿翅鸭那样有金属绿的翼镜,更不像针尾鸭那样拖着标杆似的长尾巴。它就是它,一身橙栗色羽毛的大型野鸭。夏季,雄鸟们还要在脖颈戴个黑色羽毛的领环,以示与众不同。说它是野鸭,还不如说它更像大雁,它像大雁那样嘎嘎鸣叫,像大雁那般迁徙,也如大雁那般飞行时将队伍排成某种形状。
一则早先的消息,2007年至2008年,青海湖保护区管理局联合中科院动物研究所、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等科研单位对二十五只赤麻鸭进行GPS定位跟踪,结果发现这些开春后来到青海湖水域的赤麻鸭,冬季要回到孟加拉湾越冬。它们的迁徙路线是:自青海湖向南进入四川境内,再进入横断山脉三江并流区域,这时有些赤麻鸭会选择在此越冬,而继续向南的就会进入孟加拉国和缅甸境内,在那里,有些赤麻鸭会沿着伊洛瓦江、布拉马普特拉河流继续进入孟加拉湾。那是一些夏候鸟,春天来到,冬季离去。
我所见的这些赤麻鸭,却是冬候鸟。一位在水库附近长期生活的男子说,这些黄鸭每年五月离去,十月底回来,整个冬季,即便水库被冰雪覆盖,它们也一直在冰面上生活。冬季的高原,即使没有雪,草木也已枯去,山寒水瘦,虫子遁形,数量如此庞大的赤麻鸭,不知以何果腹。
鸟类的迁徙,并不像人类那样,追逐舒服与新鲜,而是因为食物的变化。鸟类始终是现实主义者,这种现实有时不近人情。看纪录片《鸟类的世界》,讲白骨顶鸡养育儿女:一对夫妇有时会一口气孵九只雏鸟,起先它们还有耐心,用食物诱导雏儿下水,捕食喂养它们,几天之后耐心失去,它们便会啄嗷嗷待哺的雏儿脑袋,进行惩罚,这种惩罚始终围绕一只,直到那只雏鸟不敢讨食以致饿死。以此类推,再惩罚另一只,最后,只剩下两三只雏鸟,然后将它们养大。在继承族群与基因面前,爱有时得退避三舍,食物始终重要。为了食物,飞越关山,不过寻常。
依照习惯,我眼前的这群赤麻鸭,会在傍晚和清晨出去捕食。水面被冰封,不过水库四周有片湿地,有自远处奔流而来的小河,有农田和茂密山林,更远的村庄,它们自然不会涉足。早晚觅食,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它们便在冰面上颐养天年。此时,它们再不需要养育儿女,不需筑巢,不需绞尽脑汁博取异性关注,不需决斗。它们已经远离了生活中那段乱纷纷的紧张阶段,尽管以后这样的日子会继续来到,但眼下的时间只属于自己,它们可以将这段时间揉搓成大雪球抛来掷去,尽情嬉戏。

五月四日

湖上还能再开两星期的车,之后,冰面会四处崩裂,每走一步都可能丢掉性命。鹅和鸭子会飞到这里,你会看到的,某个早晨,它们就那么出现了,从中国、泰国或者别的什么该死的天堂一样的地方突然降临。

五月二十一日

湖堤上,沙地里有斑斑点点的银莲花花簇。鸭子在开阔的地带里打闹,既渴望爱情,也渴求新鲜的流水。它们在南方度过了不少时日。当狗朝它们奔去时,便以哀婉的姿态纷纷起飞。人类最初模仿鸟类制造飞机,鸭子则模仿了早期的飞机。

这是来自西尔万·泰松《在西伯利亚森林中》中的两则日记。读这些记录,自然不能确定我所见到的这群赤麻鸭夏季就是在贝加尔湖上度过的,但它们肯定来自北方,俄罗斯的原野,或者蒙古草原。在那里,清风长驱直入,泰加林如同墨绿色绸布在起伏的大地上铺展。熊从冬眠中醒来,摇摇晃晃。草地上野花芬芳,胡蜂陶醉其间。水面上,这些赤麻鸭成双成对,“盛装滑过,微微颔首向其他夫妇致意”。
如此周而复始。这应该就是赤麻鸭圆满的一生,没有残缺。如果有,那也只是来自外界某种秩序的混乱,以及某种精神领域的坍塌。

(有删节)

选自《西部》2020年第4期

原刊责编:孙伟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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