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专栏◎散文:大风中的西夏王陵
著名作家厚夫授权 专栏
大风中的西夏王陵
风就是这样魔幻一般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展开……
刚游沙湖时,风和日丽,可转倏间天色就暗了下来,它设计着一种意蕴深刻的风景,等待着要去贺兰山脚游览西夏王陵的人们。
从车窗向外望去,公路两旁尽是泛着白花花盐渍的盐碱地,一眼望不到头。贺兰山屏风般地伫立在河套平原上,突兀而奇峻,苍凉而刚悍,像是穿越了无数岁月风尘的巨人,漠视着一切。天空里扬起一层厚厚的灰沙。那原先火盆一般的太阳早已失去了方才的威风,变成一颗悬挂在树枝上萧瑟打颤的干瘪小枣。空气中悬浮的尘埃越来越多,天幕快要掉下来了。心想,这会该是风儿上场的时候了。
果然,在心里呢喃的时候,小沙石们便跃跃欲试,直舔车窗。耳边传来苍狼一般的咆哮。远方视野所及之处,那龙卷风刹那间整合好的队伍,搅起一团团混沌的沙尘。这分明是远古时代剽悍而迅捷的骑兵们,撕天裂地般狂飙突进。狂风掠起的碎石朝车窗上恶狠狠地砸来,仿佛要彻底粉碎汽车,摧毁人们的意志。车内一片昏暗,司机只得停住车,给巨风让路。
龙卷风挥动它们灰色的旗帜,呜咽着向更远的地方扑去了。留下的便是灰茫茫的一片混沌,又在酝酿新的风景。天和地连在一起,让你根本无法辨认。唯有贺兰山下那条黑色的柏油公路,远远近近地晃动着,引导着汽车的航程。
事实上,这样的风景是我期待已久的心情。在走“西口”的路上,我情绪激动,不禁思索起许多自然与历史梦幻般的命题。历史往往在诸多混沌般的谜中行进着,坎坎坷坷,一直从远古延续到未来。十七世纪法国著名科学家、思想家帕斯卡曾说过这样一个很有趣的小话题:“假如克娄巴特拉的鼻子生得短一点,那么全世界的历史都要为之改观。”他的意思是说,如果克娄巴特拉的鼻子短一点,她就不会那么迷人,安东尼就不会迷恋她,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出现罗马帝国时期。而西夏王陵的主人们也正是这样的一种谜。
西夏王陵的主人李元昊是一千多年前陕北高原上崛起的英雄,陕北是神州大地上一块刚悍的能锻铸出无数英雄豪杰的土地。据现有的考证资料证明,从殷周至宋元的三十多个世纪里,陕北高原上先后出现过猃狁、鬼方、土方、狺方、戎、狄、楼烦、匈奴、羌、氐、鲜卑、稽胡、党项、吐谷浑、女真、蒙古、高丽,以及来自西域的龟兹人、粟特人等二十多个北方游牧民族,与汉民族错居杂处。在惊心动魄的战争与温情脉脉的联姻混血中,各民族不断交汇融合,逐渐同化为今天的陕北人。也就是在我们这些陕北人的后裔身体里已经流淌着他们遗传的血液。李元昊的祖先是居住在青海一带的党项族首领,因在唐朝时镇压黄巢起义有功,领了在陕北横山、米脂一带的赏地。于是,这个原先默默无闻的党项家族在源远流长的中国历史上便有了辉煌的一瞬。试想想,倘若当年唐王朝不把党项族人分封到陕北,还会有日后宋、辽、夏三国三足鼎立的局面么?当然历史不容许有过多的遐想,它只注重于过程。陕北是块烈原,播下任何希望的种子,都会燃烧起冲天烈焰。
李元昊的爷爷李继迁是个“善骑射,饶智数”的英雄,他经常活动在陕甘宁之交的地方,用武力开出一块地盘,时而称王,时而南傲中原。李元昊“性雄毅,多大略,善绘画,圆面高准,晓浮图学,通蕃、汉文字”,他继承了先祖的血性,南征北战,短短几年工夫,便“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建立了一个黄河屈曲可流,贺兰山屏障于内,于中原、东北各王朝天然隔离,有险固可守的西夏王国。他在银川称帝,把得了软骨症的北宋王朝折腾了上百年,害得中原无数名将与之抗衡,也害得一代名臣范仲淹发出“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无限感慨!西夏王朝在中国的西北角屹立了几百年后,便被蒙古高原上成吉思汗的马队们一扫而空,连同地表上豪华的宫殿。西夏王朝一夜之间像潮水般退去,悠然无踪了,给后人留下千古难解之谜。在又过了五百年之后,陕北米脂县的李继迁寨又出了一位自称是李继迁后裔的好汉李自成,他插起了一杆“闯王”大旗,把明末的中国搅得天翻地覆,最后打到北京城里做了四十多天皇帝。历史往往有其相似的一面,我们可以在这些貌似混沌无序的历史偶然性中寻找到深刻的生成原因……
本来两个小时要到目的地,当地的那位老司机还是迷失了方向,开了近四个小时,才算寻对了方向。前方没有公路,就在戈壁滩上跑,那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们,把汽车颠得像醉汉一般。不一会,远远望见贺兰山脚下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土堆。司机说,那就是西夏王陵。
汽车扭扭捏捏地接近了陵园,停在破烂不堪的土围墙外面。再看看那几个土堆,真有点金字塔的形状,怪不得中外史学界认为,它们是中国王陵中唯一具有“金字塔”品格的陵墓。偌大的陵园区里没有一个人影。
下了车,方才真正领略到塞外风沙的厉害。它用无形的手击打得人站都站不稳,而且磨了许多柄锋利的小刀,丝丝地刮着人的鼻尖。人只能斜斜地走,东倒西歪地跨进荒芜了的陵园。
那个最高最大的土堆,该是属于李元昊的了。我这次西行,是冲着李元昊心中的沸腾的热血而来的。因为在那些可以用武力来征服天下的年代,陕北高原上崛起了上有赫连勃勃,下有李元昊、李自成这些叱咤风云的人物,为中华民族的历史增添了生动的一笔。作为一名土著的陕北人,血管里怎能不沸腾着祖先们的血液,为他们的丰功伟绩而自豪?
土堆历经了千百年的腥风血雨,已经千疮百孔、残破不堪了:上面满是一个个黑幽幽的小洞,仿佛遗弃几个世纪的蜂巢;下面撒着牛羊的粪便,唯有一块国务院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在陵前寂寞无语。如果没有此标识,也许谁也不会想到这就是一千多年前曾在中国西北角称雄立国的西夏皇帝的陵墓。
我默默地绕着李元昊的土堆走了一圈。前面有人喊,这里还有现代人的坟墓。过去一看,果真是。陵区内挤进不少具有现代装饰的小坟堆,馒头一般,有的坟头还丢着花圈。看样子,是这几年里的作为。现代人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期几乎是无所不为,连死后也要到古陵里凑凑热闹,想以此来个千古不朽。仔细一瞧,很是滑稽。这种不相称,像个蹩脚小凳,处处不顺眼。
时候不早了,司机在车上吼。风依然很大,长着犀利的手,挟裹着游人。贺兰山面目黝黑,眼神里隐约透出一丝威严。它是历史的真正见证物,记忆中镌刻了无数岁月的沧桑,就连著名将领岳飞“踏破贺兰山缺”的壮丽誓言也属于它的珍藏对象。自然,高大的李元昊陵比起它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噢,又是一车游人来到这空旷的陵园。看来,能记住这一瞬历史的,不仅是我们。
风在咆哮着,尽情展示它阳春时分的气息。坐在车上,回想一天的游迹,脑际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李元昊的风,尽管短暂,但却刚烈……
《走过陕北》是有关陕北人文、历史的散文随笔集,在这本对陕北具有典型意义的故迹寻访并与之倾心对话的散文集中,作者以现代人的眼光,对陕北有代表意义的地域或文物触景生情,讲述历史,倾诉情怀,用睿智的思考与优美的文字加以记录,被誉为“黄土地上的壮丽诗篇,人文赤子的深情恋歌”。
厚夫本名梁向阳,陕西延川人,系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路遥传》《当代散文流变研究》《心灵的边际》《边缘的批评》《行走的风景》等多部著作,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项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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