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专栏◎散文:玉华清凉
著名作家厚夫授权 专栏
玉华清凉
文/厚夫
拂起一缕又一缕轻雾,拨过一重又一重松涛,我在跳跃的山路间找寻你散佚千年的古意——玉华宫。
没想到,我的所想便是我的失望,我的失望激发了我的渴望。瞧,那群山环抱,峰峦叠嶂,飞瀑直泻,湖潭碧映,林木葱郁,流云缥缈的境界。这里除了醉人的绿意和诱人的林海外,全是一片沁人心脾的清凉了。
凝望群山,我心里在问,这里一千多年前的辉煌到哪里去了?群峰不语。俯视流水,我心里在问,这里一千多年前的热闹是不是你携走了?流水默然。只有绿叶跳动的阳光,愈加映衬起天地的悠悠,林中的湖水积淀着幽深的岁月沧桑。
我漫步于松风密林间,小心翼翼地翻阅着早已在民间烂熟的每一页历史。
玉华宫是唐王朝在关中与陕北边缘修建的一座行宫,距今日铜川市还不过90来华里。它的前身是唐高祖李渊所建的“仁智宫”,贞观二十一年,唐太宗李世民扩建了“仁智宫”,改名为“玉华宫”。玉华宫这个曾经在中国历史上有过生动一页的名字,才得以传今。《册府元龟》载:“匠人以为层岩峻谷,无遐揽长,于是疏泉抗殿,包山通苑。”据《关中胜迹图志》和宋代张岷游玉华宫遗址的碑文记载,“玉华宫”是唐代著名建筑大师阎立德设计的,以凤凰谷的“仁智宫”为主体,用玲珑的石桥、廊将西北的兰芝谷与东北的珊瑚谷联结为一个大林苑。后人考证玉华宫是巧妙利用自然的范例,置物于景、造景成境。能工巧匠们在整个玉华山东西10多里的3个山谷中,共修了9座巍峨的宫殿,5个高大、华丽的宫门,中间用桥和甬道相连接,它们统称为“玉华宫”。宫殿建筑和峭壁、飞瀑流水、林涛松海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变平凡为生动,化腐朽为神奇。这样,青瓦粉墙与千峰翠色相辉映;殿宇旁“飞雨”飘飘,“水帘”长挂;密林中流水叮咚,鸟语花香。仿佛这里是世外仙境,仿佛这里是人间静谧和清爽的源泉。唐太宗对玉华宫的建筑艺术和环境十分满意,亲撰《玉华宫铭》予以赞赏,可惜今已失传。太子李治在《秦和玉华宫铭》中赞曰:“顺访峒山,镌芳金石。道光轩驾,声流姬迹……丹溪缭绕,旋树玲珑,迳分余雪,岭界斜虹……”
好一个玉华宫,它“夏有寒泉,地无大暑”。它清凉胜于九成宫,便成为“太宗避暑胜地”,唐太宗耐不住长安酷暑,乘着大轿,沿官道来到这个幽僻、清静的山谷,寻一方清凉。后来,唐太宗晚年“有内热之疾,以至厌九重之居,常避暑于空山之中,作为离宫”。也就是这位年事已高的皇帝为图清静,干脆把办公的场所也搬到这个远离长安的山沟。玉华宫成了唐避暑行宫之首,成了唐太宗晚年处理朝政的中心之一。
唐太宗在玉华宫除了休养避暑之余,还主要办了这么几件事。一是公元648年,召见了西天取经归来的高僧玄奘,褒扬他的不朽功绩,恩赐袈裟,剃头,宣读御制《大唐三藏圣教序》,名震寰宇;让玄奘在玉华宫避暑休养,以示尊崇。二是把“晚年多病”、正在长安“听卧治事”的梁国公房玄龄“肩舆入殿”,命御医调治,并派工匠“凿苑垣”,打通他和房玄龄住处的通道,以方便他的探视。后来,一代贤相房玄龄病逝于此,唐太宗又命厚葬于昭陵。从这些细节上,我们不难体会出唐太宗精明的用人策略,不难理解泱泱大唐“贞观之治”的风采与魅力。
清张祥河对唐太宗避暑玉华宫和勤练书法的情况做过描述,在《再宿宜君》中云:
寒入宜君暑不存,地非风穴即风门。
往还再宿山城上,江海涛声彻夜翻。
更无蛇蝎闹昏虫,金锁居然不漏风。
避暑唐宗真得地,年年飞白玉华宫。
据说,“飞白”是唐太宗晚年炉火纯青的书法。他写的“飞白”书,成为当时群臣竞相传阅、盛赞不已的书法。兴许,这种“飞白”是对玉华殿前那一绺飞瀑的生命领悟呢!
一度作为唐王朝政治权力的中心,作为唐太宗发号施令的地方,玉华宫自然众目睽睽、众目所望,成为王公将相们渴望进入的地方。它有幽雅的环境,有清丽的景致,但始终喧闹、纷乱、纠缠在人间烟火中。到唐高宗时期它才真正成为佛教徒心中的一方清凉胜地,这是因为高僧玄奘大师的点化。
唐高宗笃信佛教,即位后,在永徽二年(公元651年)改玉华宫为寺,其目的是要把它作为向北方边疆地区传播佛教的中心。显庆四年(公元659年),玄奘大师奏请高宗恩准,领着神昉、嘉尚、普光、窥基四位高足移居玉华寺翻译印度佛经。随着玄奘师徒的到来,和大德弘彦、释诠等一代佛界名流的参入,玉华寺佛音袅袅、佛光幽幽,佛界又一次在这里热闹起来。玄奘大师在玉华寺一住就是4年,从显庆五年(公元660年)正月初一开始,他着手翻译佛教经典巨著《大般若经》。他宵衣旰食,历时3年整,到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冬十月二十三日完成。佛教经典终于译成了,玄奘高兴得像个孩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载他当时的神情,他合掌向众弟子们说“向在京师,诸缘牵乱,岂有了时,今得终讫”,“此乃镇国之典,人天大宝,徒众宜各踊跃欣庆”。玄奘西天取经归来后,他把全部精力集中在佛经的译介工作上。而今,他抱着羸弱的身躯完成一项宏大工程,岂不高兴!然而,过度劳累还是把大师击倒了,他大病一场。等病情稍有好转,他又开始翻译另一部佛教大典《大德经》。译过4行,大师听到归天的呼唤,他镇定地收拾起佛经文本,平静地对弟子们说:“自量气力不复办此,死期已至,势非赊远,今欲往兰芝等谷礼辞俱胝佛像。”于是大师在弟子们的搀扶下,到兰芝谷、珊瑚谷等地一一参拜了佛像,回到玉华宫肃成院,于2月5日半夜时分圆寂。
玄奘大师一生译经75部,1335卷,计1300多万字,大部分是在玉华寺院完成的。因此,他亦被佛教界称为“玉华大师”。是啊,封建帝王带来的是权力,而作为知识分子典型代表的玄奘大师,带给玉华寺的是丰厚的文化。这文化在空灵般的幽谷中生长,汩汩流淌,滋育着历史。史载,前来玉华寺求学的僧侣不仅有国内的,还有海外的。前来玉华寺求学的海外高僧有日本佛教法相宗的第一代传人道昭,第二代传人智通和智达等。也就是这唐代属于坊州辖地的玉华寺,培育出了日本佛教界中很有影响的学派法相宗。玄奘大师先后译出瑜伽学系的“一本十支”各论后,在玉华寺与窥基和尚糅译了《成唯识论》。他的四位高足对这部宗典竞作注疏,加以发挥,特别是窥基,直经玄奘所传,融会贯通,创立了独立的见解,为法相宗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基础。因此,日本法相宗之祖为玄奘,宗为窥基。对朝鲜佛教发展影响深远的有三人,其中元晓和圆测两人就是玄奘大师的门人和学生。遥想当年,因为“玉华大师”玄奘法师的存在,众望所归,玉华寺才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的佛门胜地。这时佛心惠泽于幽谷松风,佛光普照于石窟佛龛,多么令人陶醉啊。这就是文化的魅力!
据说玄奘大师修成正果后,他的弟子们也怀抱着各自译成的佛经和理想,纷纷离开了这个远离长安的僻静之地、逍遥之地,寻找自己的理想去了。从这时开始,玉华寺才渐渐寂寞下来,失落下来。到了安史之乱期间,大诗人杜甫路经此地时,已经是“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的一番残败景象,而“仙人琼浆满杯碧”的风光只能属于人们的无限记忆了。难怪杜甫怆然感喟道:“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
动机与目的影响着行为的方向。为何唐王朝要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到距长安200来里路的陕北边缘山谷修建一座规模宏大的玉华宫呢?当然,除了这里有雄秀、奇丽、清幽的自然景物,有林海、松涛、湖潭、飞瀑等可以建造避暑离宫的外在条件外,再有没有其他原因呢?当我在山崖铁链子上下攀爬的时候,当我在空谷中听到一种近乎天籁的声音时,我仿佛豁然开朗,顿时明白我所求的答案。
原来玉华宫所在的玉华是唐坊州中部(今黄陵县)境内桥山的支脉,它坐落在子午岭南端的谷地中,北依黄土高原,南视渭水与长安,自春秋战国以来,一直就是军事重地和交通要冲。唐高祖即位初期,北部突厥力量强大,经常沿北方干道或“秦直道”入侵。有时也从子午岭西侧的泾河和洛河河谷进返,穿过唐雍州宜君,沿石泉河、沮河西南下,经华原(今耀县)、富平、高陵取渭桥,直逼京师。为了解除突厥族的威胁,唐高祖想出一计,于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在秦直道与干道之间的玉华山谷,修筑前哨阵所“仁智宫”。唐高祖的用意十分清楚,就是要给觊觎中原的突厥人以强大的政治与军事威慑,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据《旧唐书·高祖纪》载,“仁智宫”5月动工,6月建成。仅武德七年这一年,唐高祖先后在6月、7月、11月、12月四次来到仁智宫。一月之内建所离宫,只能是一种非常简单的、因陋就简的,这说明当时根本没有充裕的时间。另外,我们从唐高祖一年之内四次匆忙的到来,可以想见当时北方边患的严重性。到了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的新局面后,国内一派祥和,仁智宫也开始丧失它的基本功能。本来唐太宗李世民完全可以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建一所离宫,这样距京城近,又便于处理政务,可唐太宗又一次舍近求远了。他是花了大量人力、物力才将仁智宫改建成玉华宫的,使之成为具有避暑、休养和狩猎等功能为一体的重要行宫,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对先皇父亲的崇拜?估计不是。在日后逍遥之乐中,大智若愚的唐太宗深谋远虑的仍有稳固边防的因素。当然这些只能靠我们来推测了。
好了,眼前这个苍松环绕、静穆异常的地方,由“仁智宫”到“玉华寺”,不管作军事重地也好,不管作避暑行宫也好,不管作佛家寺院也好,它把将近60年的生动写进了中国灿烂的大唐历史,之后又默默地回到草木葳蕤的林海中。时至今日,玉华宫成为“遗址”,成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为“省级风景名胜区”……然而,不管冠以什么样的头衔,竖以什么样的招牌,玉华永远是玉华!
热闹过去才是真正的平静。此刻,“碎珠拂面夏如秋”的瀑布浇注着我的清凉。有这些就足矣,愿我们的心间永远珍藏着一份清凉……
《走过陕北》是有关陕北人文、历史的散文随笔集,在这本对陕北具有典型意义的故迹寻访并与之倾心对话的散文集中,作者以现代人的眼光,对陕北有代表意义的地域或文物触景生情,讲述历史,倾诉情怀,用睿智的思考与优美的文字加以记录,被誉为“黄土地上的壮丽诗篇,人文赤子的深情恋歌”。
厚夫本名梁向阳,陕西延川人,系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路遥传》《当代散文流变研究》《心灵的边际》《边缘的批评》《行走的风景》等多部著作,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项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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