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大兴风云 4
第十三章 回京
当晚我们便出发了,之所以这样着急,一是因为我想早点回到钦臬司帮忙,二是因为我心中隐隐有些担忧,距我上次传信给陆休已过去了五天,可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四天前那封极为简短的信只是陆休与我通传大京的状况,按理说,他收到我的信后,应该会就我信中提出的疑点说些什么,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启程前,我又将案子的最新进展写信告诉陆休,同时告诉他我们即将返京,随后,在整整十天的路程里,我依旧没收到任何回信,陆休仿佛消失了一般,音讯全无。我的鸽子和陆休的鸽子都已先后飞去大京送信,我就算再心急如焚,也没办法联络其他人,只能带着莺歌和两个嫌犯一步一步往回赶。此番离京,一走就是一个月,虽说大京要比吴陵凉快许多,但现在也已炎热起来,等下个月京试时还会更热。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京试总安排在最热的时节。这样胡思乱想着,终于,远远地能望见大京城门了,我心中重又忐忑起来,不知道进京后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一阵喧闹将我从沉思中唤醒,抬眼望去,大京城门口黑压压地围着一片人,约莫有四五十个之多,此时正围着守门的中军叫骂不已,尤其是领头的一个年轻男子,喊得最大声。我检查了一下马车里的孟众和刘力,这一路上,为了安全方便,我基本一直让他们二人处于昏睡状态,由莺歌在马车内看守,我则骑着南豆在外面警戒。待确认二人依旧没有知觉,我同莺歌交代了几句,独自策马向城门奔去。“若不允进城,就退还我的钱!”那带头的年轻男子又喊道,只见他二十上下,书生打扮,五官颇为清秀,但此时却因愤怒气得脸都变了形。除了这几位年轻学子外,剩下的都是普通百姓,满面风尘,满眼焦虑,有人麻木地站在原地,有人不停地发着牢骚。守门的几个中军躲在门洞的阴影里,背靠紧紧关闭着的城门,无动于衷地看着面前急于进城的众人。我费劲地挤到最前头,向守门中军亮了亮腰牌,他们的神色变得恭敬起来,招呼里侧的人为我开门。“不急,那边还有几个人与我一起,是要押回钦臬司的嫌犯。待我将马车赶过来你再开门,免得被他人冲了进去。”我看看越来越急躁的人群,对守门中军道。守门中军感激地说:“多谢特使大人体谅,唉,其实不放他们进城也是为了他们好,可他们全然不懂,哪有特使大人半点明理!”“不好,死了很多人了。”守门中军叹息道,“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愿在这里守着,回家躲着还安全些。”我也跟着叹了口气,又挤出人群,赶着马车重新回到城门口,守门中军早已招呼众人让开一条通道,随后缓缓地打开了城门。就在我们要进去的时候,那领头的书生突然冲了出来,差点赶在我们之前钻过城门,好在守门中军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拦下。“你们不是说京城不得出入吗?为何他们可以进去?”书生质问道。守门中军有些不耐烦地道:“这位是钦臬司的特使大人,自然能进。”“特使?”书生一下子回过头来,几步走到我的马前,满腔悲愤道:“身为特使,你们就不能管管读书人的死活吗?”我微微皱了皱眉,只觉得此人有些胡搅蛮缠,便不答话,径直向前走去。书生再次被守门中军拦住,气得声音愈发尖利:“说好交钱便能过了京试,结果却连大京城门也不让我们进!官员黑心贪昧还不给办事,特使路遇不公却熟视无睹,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一开始我只当他是赴京赶考的学子,因进不了城而急躁,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正打算停下来问问清楚,书生已被守门中军骂骂咧咧地拉走,莺歌也一脸紧张地从马车中探出头来,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心知是孟众与刘力有了醒来的迹象,此时人太多,不好公然下手弄晕他们,于是,我只好两腿轻轻撞击马腹,南豆早已不想在这样人多的地方待着,大步跨进城门。一进城,我有些发愣,就连一向高傲的南豆也不由得缓了缓脚步——只见平日熙熙攘攘的大京街头,此时竟空无一人,偶尔能见到一队巡街的中军,一看到我们便立刻上前盘问,核对了我的腰牌才肯放行。除了巡街中军,还能看到搬运尸体的中军,尸体都被白布裹得密不透风,中军也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留两个眼睛在外面。到处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又回到了饿殍遍野的新阳。我顾不得多看,匆忙带着马车往钦臬司赶,想在孟众与刘力醒来前将他们关入牢中。
第十四章 处处古怪
终于,熟悉的钦臬司就在眼前,我怀着回家一般的欣喜,大步跨了进去,可一进去就觉得不对劲——我自然知道钦臬司从来都是无人把守,但为何里面也空空荡荡,毫无人气?莺歌站在门口看着马车,我不敢离得太远,便扯开嗓子冲里面喊了几声,终于喊出一个面生的笔官,我让他带两个狱官出来,他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怎么有点古怪……”我一边返回马车旁,一边嘀咕着。莺歌也探头看了看,犹豫地道:“确实与我上次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陈大人?”忽然,旁边有人唤我,我一转头,原来是笔官冉名,他是我唯一能清楚记住的笔官,此时正试探地看着我。好不容易看到了熟人,我大步过去,咧着嘴道:“见着个人真是太不容易了,大家都去了哪里?”冉名脸上并无半点欣喜之意,反而隐隐有些忧闷:“京中疫病凶猛,左右司中无事,张大人便让大部分笔官、狱官都回家去了。”司中无事?我本来有些意外,但想想疫病闹得这样严重,大京封城禁足,恶人近日确实也没什么机会作案。可是,他话语中的那个称呼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张大人?哪个张大人?”“张华由?”我愣了一下,他虽也算司中资历较深的特使,但为人圆滑,是整个钦臬司我最不喜欢打交道的人,“陆休呢?”“反思己过?”我越听越觉得一头雾水,正在这时,原先那个笔官带着帮手过来了,准备把将醒未醒的孟众与刘力押去牢中,这么一忙乱,不待我追问,冉名就行了个礼离开了。我也顾不得喊他,同狱官一起将他们二人的手续交办妥当,然后将莺歌先带回我的房间稍坐,打算见完陆休后再找泰叔拿空屋钥匙。本以为见着陆休问问清楚即可,谁知刚往隔壁一走,眼前的景象令我瞠目结舌——陆休的整个房间,连同小院,都被锁了起来,门口还站着两名狱官把守。那两名狱官一见是我,有些不知所措,嗫嚅着回道:“张大人令我们二人在此守护,不许任何人打扰陆大人静思。”两名狱官赶紧拦住我:“陈大人,张大人下令不许任何人进出,还特别提了一句,尤其不许你同陆大人接触——”“为什么?”我满腹疑惑,同时觉得一股怒火在慢慢燃起,“钦臬司什么时候是他说了算了?”“这——”两名狱官互相看了看,小声道,“据说是凉大人指派张大人暂管钦臬司事务。”怎么可能?陆休入司十年,一直最得凉世一信任,凉世一时常不在,也都是陆休将钦臬司一应事务打理得妥妥当当,如今怎么会突然将陆休关起来,反而重用张华由?我不再同他们多说,纵身一跃,站到了院墙上,正要跳进去,就见那两个狱官在下面眼巴巴地看着我,几乎快要跪下了:“陈大人,要不,你将我们二人打晕吧,这样我们也好有个交待。”我站在墙头有些生气,但也不能不体谅狱官的为难,只好放弃硬闯的打算,重新跳了下来,问道:“张华由在哪里?我自己去同他说。”两名狱官见劝我不住,只好苦着脸道:“应该是在公政堂。”张华由果然在里面,只见他正坐在陆休惯常坐的椅子上,满面阴云地看着手中的公文。“你为何要将陆休关起来?”我冲了进去,劈头盖脸地问道。张华由不动声色,抬头看了看我,瞬间转为一脸和煦:“陈老弟回来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可我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反而越来越火大,只能尽力压住,又问了一遍:“你为何要将陆休关起来?”张华由笑了笑:“我哪有权力关陆大人啊,是凉大人的命令。”“陈老弟若不信我,可以去问问其他特使,那日凉大人是当着所有在京特使的面,下令让陆大人闭门反省,由我暂行职权。”“不可能……”我念叨了一句,又问道,“凉大人为何要将陆休关起来?”张华由面色重新阴沉下来:“因为他糊涂,处处谨小慎微,却非要踏错最严重的一步。”张华由站起身来,也紧紧盯着我:“你可知大京疫病因何而起?”张华由依旧盯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过了半天才道:“陈老弟,听我一句劝,最近不要同陆休接触。”
第十五章 又来开小灶
“那也不必急于这一时,陈老弟,你的日子还长着呢。”张华由说罢,重新坐下,继续拿起公文看了起来。我被他几句话说得又窝火又奇怪,但他既然敢让我去找其他特使求证,应该说得是真话,软禁陆休确实是凉世一的主意。我强忍着将张华由狠狠揍一顿的欲望,转身离开公政堂。以他的性格,定然不会痛痛快快地将缘由告诉我,我还不如去找别人问。“莺歌姐!莺歌姐!”我跑回自己的寝舍,站在房间门口大喊。“来了来了!”莺歌一边应着一边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见我好端端地站着,怒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事了呢。”我继续高声道:“莺歌姐,大京不太平,你还是继续住在钦臬司吧,走,我带你去找泰叔拿钥匙,顺便问问司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莺歌走到我跟前,狠狠给了我一下,骂道:“你嚷嚷什么?姐姐我又没聋!”我笑了一下,也不解释。刚才那些话,当然是说给隔壁陆休听的,至少要让他知道我和莺歌都回来了,且谋杀眉姨的元凶在大京。唉,我真是迫切地需要同陆休讨论一下这个案子,可偏偏此时他被关了起来。鸽子们都乖乖地卧在自己的窝里,包括我和陆休的鸽子,可泰叔居然不在。眼下司中人极少,没法打听,我只好继续带着莺歌自己找,可越找越是压抑——冷清的钦臬司真的太陌生了。“泰叔,您老可真是让我好找啊!”我松了口气,又对旁边的金大娘行了个礼,讨好地道,“金大娘,我回来了。”泰叔拦住她,笑骂道:“你个臭小子,天天来开小灶,映雪,别搭理他。”金大娘白了他一眼:“你不也是来吃小灶的吗?”说完,又冲我笑道,“那就炒几个你爱吃的菜,好不好?”泰叔刚被金大娘呛得张口结舌,闻言又抢着道:“这姑娘我见过,是小觜的远房族姐——咦?你不是送这姑娘回老家了吗?”莺歌笑道:“家中长辈得知陈觜这么大年纪还不成亲,就叫我回京城盯着他,什么时候成亲我什么时候再回去。”泰叔和金大娘听罢,哈哈大笑起来,我手捂额头无从解释。不过,这样一说笑,我终于找回钦臬司最熟悉的感觉,之前半日,仿佛都在一个假的钦臬司里。莺歌跟着金大娘去准备饭菜,我和泰叔面对面在桌边坐下,这才发现,一个月不见,泰叔仿佛老了许多,而且脸上的笑容褪去后,眼中竟有一抹忧愁。“泰叔,我这位族姐还得在钦臬司住段时间,所以——”“多谢泰叔!”我仔细观察着泰叔的脸色,又道,“泰叔,钦臬司这是怎么了?”张华由这样说我不信,可连泰叔也这样说,我心头一紧,忙问:“怎么回事?”泰叔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前段时间不在,可知大京突发疫情?”我点点头:“听说了些,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城门戒卫森严,城里横尸遍地。”“哎,这几日已经好多了,”泰叔又叹了口气,“刚开始才可怕,好像突然间,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染病,却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只知道死的人越来越多,可怜那些千里迢迢来参加京试的孩子们,一心向学,却也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还有宫里的人,也不能幸免……”泰叔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我想起苏断山曾同我讲过,泰叔与宫中老人侯乘风有同袍之情,陆休信中说,侯乘风也染了病,此时此刻,泰叔心中一定很不好受。谁知,泰叔冷笑了一声:“天灾?哼,这根本就是场人祸!”“此次疫病来得突然,发作又异常迅猛,皇上令刑仵司查找源头,翟亭倒是厉害,很快查出原来是文相——不,现在他不是文相了——是宗虞明派人故意将那怪病带到大京,意图令我大兴毁于疫病!”文相宗虞明?掌管总御司、制礼司、支度司的宗虞明?与庆王联姻的宗虞明?铁面无私丝毫不袒护闻人语的宗虞明?
第十六章 难以置信
说到这里,泰叔眼神变得极冷:“也不知此人施了什么迷魂手段,竟令小休也愿意包庇他!”“什么?!”若说泰叔的前半段话只是令我震惊,那么最后这一句就是不可思议了——故意在大京放出疫病,害死不计其数的百姓,绝对是千古罪人,陆休怎么可能包庇这样的人?泰叔抬头看着屋顶:“是啊,你说,那么聪明一个孩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正在这时,金大娘和莺歌端着饭菜走了出来,听到泰叔的话,金大娘接口道:“又在说小休吧?哎,越是聪明的孩子,越容易犯糊涂啊。”我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包庇这么可怕的罪行,那绝不是糊涂,简直是恶贯满盈,陆休做不出来的!”“哈哈!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果然有口福!”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声响起。听声音就知道,是我来找金大娘开小灶时常会碰见的高不厌,我回头道:“我还正想着这次怎么没看到你呢。”高不厌抚掌笑道:“我掐指一算,算出你今天回来,肯定要找金大娘,就赶紧过来蹭饭了。”说罢,他走过来挨着我坐下,看了看我,又道,“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怕我抢你吃的啊?太小气了吧!”高不厌又看看其他人,除了有些茫然的莺歌外,泰叔和金大娘的脸色也不太好,他这才意识到气氛不对,低头想了想,轻声道:“你知道陆休的事了?”“没事,他毕竟不是主谋,应该不会被重罚的。”高不厌拍了拍我。我看看他,又看看泰叔和金大娘,抿了抿嘴道:“你们都觉得陆休会包庇宗虞明?”过了一会儿,才听高不厌开口:“不是我们觉得,是陆休这次确实执拗得有些蹊跷。”泰叔跟着道:“凉大人下令那天,不厌他们都在场,让他给你讲讲你就明白了。”高不厌点点头,于是,我们边吃饭,边听他讲述陆休被关的前因后果。半个多月前,许久未露面的凉世一突然回到钦臬司,照例先将陆休叫去,询问他不在时钦臬司的情况,一切如常,但第二天,凉世一忽然召集所有在京特使,说有重要事宜宣布。大家纷纷来到公政堂,凉世一面色平淡地说了一句极不平淡的话:“大京疫病乃是宗虞明有意为之,皇上已责令刑仵司彻查一应党羽,我司与宗虞明往来密切者,如能主动说明,可得宽大处理;如被刑仵司查出,严惩不饶。”没有人想到待人待己严明不阿的文相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一时都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凉世一扫视了众人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到陆休身上:“与宗虞明有染者,可私下告知陆休,陆休,你核查无误后上报于我。”陆休没有像平常一样应下,而是迟疑了一下,才道:“是。但凉大人,下官仍觉此事有疑点,文——宗虞明不一定是主谋。”这样的回答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只有凉世一不为所动,依旧面无表情地道:“昨日你已同我说过,可你并不能说出疑点在哪里。”“昨日我令你去找翟大人问明此案经过,你可发现刑仵司查案有遗漏?”凉世一抬起一只手打断陆休,盯着他道:“连你自己都挑不出毛病,为何还要让刑仵司再查?”这下,本来在凉世一面前动也不敢动的众人,都忍不住纷纷转头看向陆休。凉世一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陆休面前:“陆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铁证如山你不信,偏要无凭无据地认定宗虞明无罪?”凉世一眯起双眼:“昨日令你去刑仵司协助查办宗虞明党羽,你不从;今日令你核查钦臬司与宗虞明有染之人,你亦不从;口口声声为宗虞明喊冤,却说不出半点理由,你认为,我会怎么想?”闻言,大家都瞪大双眼,一会儿看陆休,一会儿看凉世一。“不错。”凉世一沉声道,“陆休,念在你往日功劳的份上,我再问一次,你说宗虞明无罪,可有凭据?”离陆休最近的乔江不顾就在凉世一的眼皮子底下,忍不住小声道:“凉大人在给你台阶,你就随便说一个吧,哪怕说是你的直觉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