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4

道观很小，四面土墙围住一方院子，一进院子闻到绵密的香味，是院角一棵枣树开了满树细小枣花，三间殿面南朝北，侧面还有一间矮厢房，拴着门。殿廊左边堆着一些散乱的柴火，殿门上正中悬着一面三寸宽窄的小铜镜，日久没磨，生满了绿绣。

我跟着了然道士进了正殿，殿里颇冷清，窗棂断了，窗纸破的地方成了蜘蛛结网的地方，一尊五尺高的神像和两个小些的神像立在土台上，颜色脱落了大半，面目都糊了灰尘。了然拂去土台上灰尘，在铁炉里插上三炷香，点燃了。

檀香味飘散开来，几缕烟婆娑轻舞，了然一身道袍，加之殿中清寂，这小小道观也有了些超然世外的意味。

我问：“敢问供奉是本山山神吗?”

了然朝神像拜了一拜，“山神是土庙之神，本观供的是三清祖师，太上老君。”

“得罪， 得罪。“我急忙也朝神像躬身。

“无妨，我和师傅云游求仙，离开这里三年，无人照料，怠慢了神像。我已雇了工匠，过几日重塑金身，修整房屋，还有人会来守观，好弘扬道法，为此地百姓消灾驱邪。“

我顿时对了然刮目相看，塑金身可是花费不少，即使我住在长安寺里这两年，也没看到信徒敢发愿给神佛塑金身，和尚们常常嘀咕那些发了宏愿的，还未来还愿。寺里有几十亩地入息，也不曾舍得给菩萨贴金。况且此地偏僻，香火不旺，了然还愿意修缮此观，真是诚心向道。

了然让我到偏殿歇息。他出去忙了半晌，带回两只洗净的茶盏，又提来小火炉，烧了一壶水，我们两人坐在蒲团上喝茶。

此刻外面斜阳已经滑到山后面了，屋里陡然变暗了，火炉下的火焰显得更为明亮，木柴应该就是外面廊下堆的那些，因为最近的雨，不是很干，烧起来冒出白烟，不过围炉夜话是件雅致的事，等到将来文友相聚，我也可以就今夜赋诗两首。

了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罐，拈出茶，泡好一杯碧绿的茶水，递给我，“这是江南的紫笋茶，你品一下，是否醇厚甘口。“我多日没饮茶了，又在陈老丈家又吃多了鸡肉，端起茶，满鼻清香，吹了几口，待茶汤凉一点，咕嘟喝下去，只觉得喉咙甘爽，”好茶！“

了然待我饮完，又给我续上，问我何以由长安到了这山里。

我今日给村人写信，受人招待敬仰，忙的开心，倒忘了自己的苦处，了然现在一问，况且他不是无知村民，是出入过尚书府第的人，我不由得惭愧，吞吞吐吐的告诉他我落第回乡，迷途到此。

他细细听了，脸上也没有一点儿鄙视的神色，说：“我听说大器晚成”，然后又啜了一口茶，“况且大道多歧，并非只有考试一途可走。“

“大道多歧“不是这样解的吧？我暗自想，这个了然人品不错，可惜读书还是不够，连他自家道派典籍《列子》看来都没读过。

“贫贱富贵，自有天命。若是你不介意，可以伸手让我一观，我对相面卜命略有小成。”

天命之说，圣人也是认的，让他看看也无妨，最好能看出我科举运数。我伸出手，让他看手相。

他走到墙边，从墙上的凹洞里摸出油灯点上，手持着灯，一边低头端详我的手，“手蕴含两仪三才之道，太极五行之秘，掌中有天地。。。柳生，你这手相，嗯。。”他停下来，似乎难以判断。

我赶快瞧我的手掌，普普通通，和旁人无异啊。

了然点点我的手掌，“金丘丰隆有肉，地纹清晰深长，主康健。你一直身体不错吧。”

我点头，是的，我娘说我从小就胖大结实，到了长安，也总有人说我长得俊拔，南人北相。这几日山里奔波露宿，要是其他书生早就病倒了。

“木丘有肉，但天纹浅浮，柳生，“他抬头看我，脸上映着有灯管，笑眯眯的看着我，”你颇有女子缘，将有一遭温柔境遇，不过婚姻尚远。“

我被他看的脸上发热，“小生到如今都是独身，守圣人之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了然摇摇头，“有才者多坎坷，有情者多奇遇。你有才又多情，命数难测。不过你手掌骨肉均匀”，他将我袖子往上撸了一截，“虎骨坚实，肌肉韧滑，骨主阳，肉主阴，阴阳配合，你命中衣食无忧，然而。。”他又点点我的手掌，”皮粗筋硬，求富贵则要一番大功夫。“

这番话挺让人受用，我心里觉得很舒坦，但这最后一句却少了理据。我又没有僮仆，铺床叠被洗衣提水都是自己做，这几日又在山里这样跋涉，哪能像贵公子一样养的皮肤光滑？若是我这手只是端端酒杯、翻翻诗书，自然皮光筋软。所以命理一说，是开解那些无知者罢了。

我拂下衣袖，“唉，夫子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若是我命中无富贵，固贫守道，也是我辈本分。”

了然站起来把油灯放回墙洞中，“将来你自然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明早要翻山赶路，早点歇吧。”

他在床上摊开两条絮被，”你先歇下。我做个晚课再来睡。”

我也觉得困了，打了哈欠，躺下。

他一手提炉，一手端灯，走了出去。

我听见他在正殿燃香，走动，然后念经，他的声音轻微，不过夜晚寂阔，我躺着无事，渐渐听出他似乎在念《南华经》，“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登高不战栗“，屋子小，床就在门边，我探出头去，看到他盘腿坐在蒲团上，没有书，闭着眼睛念，念到这句顿住了，眉头皱着想下一句。这个道士原来经书没背熟。老庄这些我也读过，记得这段，就笑着提醒他：”是'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了然睁开眼，也笑了笑，跟着学了一遍，”我向来学符咒丹药，这《南华经》是新学的，你明日再教我。”

当今皇家望族都热衷道门长生之术，儒生也读《南华经》，雅集聚会人人都会两句“善吾生者，善吾死也”、“大辩不言，大仁不仁“，仕途不顺但是家里有钱的就托言去名山访仙，依旧受人敬仰，我熟读《南华》，今日倒是用上了。

我答应了了然，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睡，听见了然断断续续背了几段《南华》，然后又念其他咒文，哼哼喃喃，听的我睡意上涌，眼皮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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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和了然吃了粥，等到太阳高挂，了然分给我一张老君入山符，教我塞到发髻里，“这样，虎豹毒蛇都不敢靠近。“

我扎紧我仅剩的一点行李，撂在肩头，了然也只一件包袱，不过他换了一身宽大的青色道袍，包袱里还插着一根雪白的拂尘，站在他旁边，我衣衫破旧，颇为狼狈，他看出我神色，告诉我到了青华镇就有成衣铺。

不知道那青华镇是大是小，若是能找到同乡，也好借些盘缠，买一身衣裳换穿。

和了然一起赶路颇不寂寞，他经书不熟，但是记得很多道家掌故，讲那些仙山洞府，绘声绘色，彷佛亲身经历，他善谈，但并不一味只顾着自己说，对我家乡和求学经历很有兴趣，我不知不觉也和他说了很多。

我们中间在一处歇息，看到山坡上有一古坟，石兽倒伏，坟上生满蒿草。我起了怀古之心，攀上去就近看。

原来好大一座坟，石碑顶上刻着螭首，因为年代久远，风雨侵蚀，不过还能看出那螭首雕的古朴气派，碑石上的字迹已被蚀了，依稀看出“芳烈百世”、“牧守一方”的字样，不过坟四周狐迹鼠穴，石兽倒在草里，估计墓已经被盗过。恐怕墓主后人早已不知四散何处，顾不得祭扫了。

我走下去，对了然唏嘘：“庄子说宁愿拽尾涂中，果然至理。哦，庄子就是南华真人。”

了然看看大墓，”所以说人生苦短，应当及时行乐。我们继续走吧，早点到青华镇，吃顿好酒食。”我好多日没喝过酒了，听了肚子里馋虫蠕动。

“柳生，你给我讲讲南华经。“

于是，我和他一边行路，一边背我记得的《南华经》里的几篇，我说到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地方，只好含糊带过，好在了然懂得体恤，我讲不下去的时候，他并不追根究底，并且他聪明，记性好，我和他讲了久了，发现他原来在读书上没有受过启蒙，认字都是从道门经咒上认得的，诗文经学里一些浅显的措辞或常用的典故他都不知道，不过和他讲解一下，他就能明白。他对庄子的玄理并不好奇，我猜测他弄清语义，只是为了更好背诵。

到青华镇都是小路，没有官道，路在野草丛石间逶迤，又常有樵夫踩出的岔道，即使知道方向，若不是有了然带着我，我恐怕又要迷路。

在我腿肚子走得酸胀、南华经也讲的累了的时候，了然指着前面一座山坡，说：“到了，山坡后面就是了。”

果然到了坡顶，就看见下面山谷中的市镇，不是很大，被弯曲的山遮掩着，但我能看到房屋挤促，还有寺庙的飞檐和镇口的石牌门。在僻野深山迷了这些天，哎呀，终于见到繁华人烟！

下去的路贴着崖壁，很是陡险，但是我浑身都是力气，跟着了然，手攀树枝，脚下踩着滑溜的碎石，没多会儿就到了山下。

山下有大路到镇里，平坦许多，有农人荷锄，商贩赶着驴骡，来来往往。镇外有一座邮亭，亭旁石崖有一股山泉流下，汇入崖边的石沟，朝着镇里汩汩而去。我和了然在此洗净面手。

镇口石牌高大，但略嫌粗简，雕工不精细，上面刻着两个隶书大字：“青华“，从石牌下开始，路由条石铺成，镇子不大，但两边各色店铺，有那茶叶铺、药店、酒家、衣料铺、脂粉店、陶瓷、南北货店，各家挂了招牌或旗子，客人进进出出，我看到一家笔墨店，没有客人，伙计站在店里朝外张望，看到我，两只眼睛飞快的上下逡巡，又掉转视线，我也就不进去了。

了然看来熟悉镇子，带着我从一家瓷器店旁边拐入一条巷子，路过几户人家和店铺，进了一家张着青旗的酒肆。

酒肆不大，垆上摆着一排褐色酒瓮，浓郁的酒香直飘进我的鼻孔，店里颇洁净，了然大方的点了鱼脍羊羹，店主人殷勤布酒，我和了然痛快的吃了一顿。会钞的时候了然不待我说，就付了饭钱，我深感他的情谊，”道长盛情，小生感激于心，待我。。。“

了然打断我，“你我投缘，何必言谢？“

他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两眼晶亮真诚，“柳生，你是才子，昨日我看你手相，也是有福之人，道士我是方外之人，但心在红尘，喜欢你这样的朋友。“

他拍拍我的肩，“我带你去置上几身新衣，世人势利，不要让别人看低了你。”

我觉得有股暖流荡在胸中，“道兄，人生得一知己，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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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