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世上的“光”更要做世上的“盐”
能有一种充实而光辉的“完成感”◎唐小兵(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2021级的新同学们,大家好!非常高兴有这个机会跟同学们交流谈心,谈谈如何丰盛而又有意义地度过大学时代。台湾诗人痖弦在回忆录的序言中讲了这样一段话:到了我这个年龄,觉得世界上最大的悲剧,其实是没有完成自己。记得杨牧诗中有一个句子,大意是:在维也纳郊外的墓园里,躺着一个完成了的海顿。是啊,完成了的海顿!弘一法师用“花枝春满,天心月圆”来形容完成的感觉,最为贴切。是啊,完成很重要。而我就是一个没有完成的人。我相信每一个同学都是怀抱着某种专业甚至人生理想考入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的,我也希望等到诸位大学毕业时,能有一种充实而光辉的“完成感”,在这四年里长成为一个更充实自信和博爱友善的自我。所谓人生完成度,就是人生的梦想与实际人生展开过程的匹配度,它意味着一个人到了生命一定阶段的自我评估和他人评价。诸位刚进入大学校园,首先要想几个根本问题,第一,自己内心里究竟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第二,在现有的框架和个人的奋斗之下能做到什么程度?中学时大家可能没有太多时间来想这样的问题,到了大学应该给自己留一点时间做一些思考,就像史家傅斯年讲的那样,一天只有21个小时,必须给自己留3个小时来沉思,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度过的。作为一所以人文传统著称的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应该培养一个人对学术和文化的理想主义信念,培养一种理性思考的能力和健全的人格,也应该滋养个体产生超越世俗的人文意识,以及自我反省的精神和合作的能力。经常有学生或家长问我学历史专业有什么用,这是个对历史学者触及灵魂的拷问。通常我坦白说学历史并没有马上套现的用处,也没法帮你轻易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在这样的时刻,我内心常受触动。我曾以为伴随着中国这30年的经济崛起,当代中国出现了一个更宽裕自足的中产阶层,富裕起来的父母应该给予子女更多人生和专业选择的自由,但事实与我的预想并不一致,很多已经很成功的父母照样被社会的焦虑情绪裹挟,希望孩子能够进入更容易赚钱的专业和行业。但成功人士和精英不一样,精英更多强调对社会公共责任的承担,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尽量去帮助别人。在我看来,精英应该具有追求卓越的贵族精神、推己及人的共情能力和反求诸己的自省意识。如果大学还是延续中学或过早引入社会领域过度竞争的模式,最终导致的状况一方面是急剧内卷,每个人都像个无法停歇的加速旋转陀螺一样疲于奔命;另一方面越竞争越相似,到最后每个人都被塑造得标准化和模式化了,个性化和差异化没有办法生长出来。我建议同学们一定要学会不在所有的轨道上跟同学恶性竞争,要找到自己,寻求自我超越,找到自己真正的内心,形成稳定的价值世界,这是在大学时代应该完成的。如果大学里没有完成这样的精神建构,毕业后甚至还没毕业就会不断被时代的风云裹挟而去。岳麓书院里有一句话我特别想送给同学们:“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要有自我反省能力,不要凡事怨天尤人,这就是是非审之于己的涵义。20多年前我们上大学时流行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但我现在发现,00后学生这一代人过于在乎来自于老师和同学的评价。人言固然可畏,但天天在乎人言,人生就被捆缚住了,这就是毁誉听之于人的要义。得与失,不要太过于在乎,在乎自己的尽力与否即可。梁启超曾在1920年代面对当时的00后演讲时指出:“人怎样活得无趣呢?第一种,我叫他做石缝的生活,挤得紧紧的,没有丝毫开拓余地,又好像披枷带锁,永远走不出监牢一步。第二种,我叫他做沙漠的生活,干透了,没有一毫润泽;板死了,没有一毫变化。又好像蜡人一般,没有一点血色;又好像一株枯树,庾子山说的'此树婆娑,生意尽矣’。这种生活是否还能叫做生活?实属一个问题,所以我虽不敢说趣味便是生活,然而敢说没趣便不成生活。”过度竞争和内卷往往就会导致这种最糟糕的状态,我希望大家也能养成一种趣味主义的人生观。友谊是一个人生命中很重要的情感体验。高度竞争的社会,最后往往导致友谊之情不复存在。我有时候很担心过度竞争的心态和氛围会毒化人心,导致人的心灵无法保持开放和多元,更不会向同龄人释放善意。我现在回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最怀念的就是当时有一些志同道合在一起谈诗论文的朋友,在岳麓山、岳麓书院和湘江畔度过了很多值得追怀的时光。这种非功利性的友谊往往可以滋润心灵灌注人生。但是我发现现在的年青一代学生一方面特别渴望在虚拟的网络空间找到寄托和友谊;另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又对他人“无感”,甚至缺乏共情能力,总是很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包裹起来,似乎以为只要最大程度地降低社交,就能最大限度地保卫自己。比如说我们上大学时课堂内外特别活跃,晚上宿舍熄灯以后都有卧谈会,今天大学的课堂很多时候都安安静静、悄无声息的,每个人都用手机、电脑干自己的事,好像面对面的交流不再需要了,只要有网络空间就足够了。其实,最终你会发现再多的网络交流,也比不上与一个好朋友面对面深入交谈带来的深度愉悦感。现在日常的快节奏生活遮蔽甚至挤压掉了精神生活,我们没有机会打开自己,学习也过度专业化甚至狭隘化,对于经典文化的接触也很匮乏,导致我们的精神生活有不小的欠缺。虽然你们都是互联网+一代,但我希望大家能够在大学期间养成严肃阅读的习惯。我曾应《新京报·书评周刊》之邀写过一篇文章叫《有抵抗感的阅读才是严肃阅读》(收录在我去年出版的书评集《书架上的近代中国:一个人的阅读史》作为序言),阐释了我所理解的严肃阅读的含义、价值及其面临的挑战。为什么我要提倡严肃阅读?一方面跟大家的专业成长有关系;另一方面严肃阅读的读物,才可能给你提供真正有支撑度的精神资源,来帮助你面对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严肃阅读所倡导的就是人文主义的传统。人文主义高度肯定人的理性、价值、尊严等精神力量,强调人文历史的延续和薪火相传,在这样的文明和文化的传统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克服生命的虚无感和荒诞感,才能找到生命内在的价值和延续,面对挫折才会找到精神的力量,这就是我们讲的严肃阅读和人文主义的关系。我校中文系前辈王元化先生曾经在《九十年代反思录》中引用一位长辈告诫的话语并发挥道,《圣经》上说“你要做世上的盐”比“你要做世上的光”更好,因为光还为自己留下了形迹,而盐却将自己消融到人们的幸福中去了。“作为中国的一个学人,我佩服那些争作中国建设之光的人,但我更愿意去赞美那些甘为中国文化建设之盐的人。无私奉献的精神是值得尊敬的。”这就是说,作为一个读书人和未来的知识人,你是一个燃灯者,你要把光和暖带给别人,还要做人世间的盐,有尊严而不自恋地融入这个世界,为了文明传统的赓续而自强不息,要有这样一种精神力量和文明自觉来面对这个时代。总而言之,我希望同学们一方面立志读万卷书,另一方面设法行万里路,不断思考和探索生命,让学术思考跟你的个体生命、严肃阅读和学术写作能够对接起来,才不会对生命产生倦怠感,才会养成一种物来顺应廓然大公的文化人格,长成既有韧性又有智慧的低调理想主义者。2021年9月15日不作漂萍 构筑抗卷阵地◎苗润博(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助理教授、研究员)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作为2021级本科新生的班主任,很高兴能站在这里和大家聊上几句。回想十几年前我本科入学时的开学典礼,师长们讲过些什么,早已不记得了,但当时周围的环境及自己内心的活动却好像就在眼前。遗忘塑造记忆,选择性记忆的连续强化就成了历史,相比于具体的历史情境,话语和叙述总是更希望被人记住,却往往最容易遭到遗忘。这么看来,接下来的很多话,还没开始讲就注定了要被遗忘。9月2号的新生班会上,同学们的自我介绍里有两点让我印象深刻:一是大家几乎无一不在强调对历史的兴趣与热爱。这和十几年前是很不一样的,那时候第一志愿选择历史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同学们希望从历史系得到的东西也各不相同,几年相处下来,彼此间似乎没有太多专业竞争可言,反倒多出一些朴素的人情味儿;二是将近一半的同学提到,选择历史系是受到高中历史老师的影响。我当年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要说选历史跟中学老师的关系,恐怕只能用反向刺激来形容,“自古以来”就如何如何,“只有……才能……”这类斩钉截铁、凿凿无疑的话语,加上对于具体时间地点和既定历史结论的硬性记忆要求,常常让我体会到一种无所遁形的被支配感,心里更多是在考虑怎么挣脱、怎么逃离。如果把上述两方面合在一起,就会产生一些问题:同学们所感兴趣的“历史”究竟是指什么?是历史课?历史书?是历史知识、历史故事,还是真正的历史学研究?高中老师所讲的历史与大学老师,特别是北大历史系老师所要讲的历史是不是可以放置在同一条脉络下?后者只是比前者更全、更细、更深的结果吗?这些问题或许值得大家用接下来四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去回答,这里只想从最直观的层面分享一点粗浅的感受。小时候很喜欢看福尔摩斯,到现在也常常会用侦探工作来类比好的历史研究。在寻常人眼中,历史是写好了的,确定无疑的,是用来被记住的,区别似乎只在于知道的多少、记住了多少,如此一来,历史记载特别是权威经典中的叙述自然就意味着历史的真相。但在好的历史学家那里,这些却有可能只是一处又一处犯罪现场,案件的真相则隐藏在层层叠叠的资料碎片之下。现场的遗物,哪些经过了处心积虑的安排,哪些又在不经意间露出了马脚,你所看到的有多少是有人想让你看到的?不同的证言孰真孰伪,究竟该如何采信?看似毫无关联的案件之间,是否隐然有草蛇灰线,是否应该并案处理?原本天衣无缝的案情描述,哪里存在破绽,是谁想瞒天过海,推倒之后又该如何重来?这一类抽丝剥茧、启疑发覆式的头脑风暴,对应的正是历史学最基本的问题意识和专业素养,也是这门学科能够持续进行知识创新的生命力所在,而其中一以贯之的精神内核就在于批判性思维和反思性重构。从这个意义上讲,以承认、接受既定历史认识为前提,以记忆乃至背诵、默写为手段的历史学习,与真正历史学研究所要求的思维特质其实是存在巨大张力的。这种张力的适应与消化过程,不仅是逐渐掌握大学历史学习技能的过程,也是重新审视现实、重新发现自己、收获独立而健全的人格的过程。除了内在的思维品质,外在表现形式上的差异也越来越不容忽视。历史知识的记忆与接受,往往是可以量化和比较的,说白了就是可以“卷”的:读了几本书,记住几个人名书名,作业水了多少字,考试刷了多少分……而真正的历史学研究却是永远无法量化的,因为它的本质与其他学术研究并无分别,都在于创造前所未有的新知,推展人类思想的边界,这种创新无疑是独立而多维的。对于研究入不入门、做的是好是坏,学科内部自有一套相对明确的评价体系,却很难用外在的数量化标尺来衡量。明确二者的区别,平衡其中的矛盾,本应成为大学历史学习中首先需要直面、解决的问题,但目前的现实却远非如此。在不少学长学姐那里,对于绩点的追逐、对于保研的执念常常是碾压一切的,除了与课程作业、考试相关的书目外,几乎没有什么自主阅读,系统地接触原始资料更无从谈起。据说咱们系已经算是北大内卷程度最低的院系之一,但大家仍然可以见识到比中学更多样的“卷”法,甚至连认识了某位老师,提前占据了多大的保研身位都可以成为劝退他人、传递焦虑的手段,真可谓五花八门,但其中的逻辑却与中学时代没什么两样,那就是依附于外在的、一元线性的评价体系,追求表面上最稳妥也最便捷的路径。看似一直在力争上游,其实却是在随波逐流,不知不觉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又一个数字,大学四年也自然变成了“后高中时代”。不用说太远,以前的大学也还不是这般模样,课程绝不是学习的主要内容,作业、考试顶多占用期中、期末很少的一点时间,绝大多数的精力是用来按照自己的兴趣读书,读原典,读经典,去积累真正的学术养分。我想其中最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你是否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否真正了解通往目的地所需要的能力储备与路线规划,是否建立了自己内心恒定的价值坐标。有了这些,才算有了不作漂萍的根基,有了抗卷的阵地。那么,怎样做到真正了解自己,建立这个坐标呢?我想对于“热爱历史”的同学们而言,或许可以关注以下几方面的问题。第一,不为专业所限,尽可能广泛地阅读人文社科乃至自然科学的各类经典著作。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通过各种手段获得相应学科的基础参考书目,有计划、有重点地疯狂阅读。对于以史学为志业的人而言,阅读视野收紧得越早,长远的学术前景越受限制。对于未必从事史学研究的人而言,广泛的经典阅读会提供更多了解世界、认识自己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无论对谁而言,从人类思想最精华的部分汲取养料,都是收获理性、良知的不二法门。第二,体会历史学的标准和门槛,据以调适自己的心理预期和学习规划。历史学不是附庸风雅,不是高谈阔论,不是追星造星,更不是趋时媚俗。北大历史系的学术传统是要长期深入原始资料才可能发现真问题,是“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单就中国古代史而言,邓广铭先生的“四把钥匙”和田余庆先生的“宁恨毋悔”常常是自我审视、自我鞭策的利器,会不会做具体而实在的考证,常常被作为检验是否入门的标准。这样的要求是否适合自己,这样的付出是否真的值得,都应该反复斟酌、仔细权衡。历史学不会靠朦胧的兴趣、虚幻的愿景来坑蒙拐骗、拉人上船,只有在充分认识到、品尝到它的清苦、艰辛乃至风险之后,你依然坚定地选择以此为业,那么恭喜你,你是真的热爱它。而提早认清自己与史学研究存在距离的同学也完全不必气馁,因为更多的门在向你敞开,只要规划得当、筹备得法,历史学的积淀和训练足够支撑你开出新局。第三,摸索历史学的方法与取径,将它内化为自己永久的精神资源。历史学不是观风望气,也不是参禅悟道,从读书到写作,从思考到研究,每一个环节其实都应该是有章可循的。作为老师,我们当然会有意识地在教学实践中对掌握的治史方法加以总结、提炼;同学们更应该努力区分自己学到的东西,哪些是“鱼”,哪些是“渔”。方法往往很难在考试中呈现,却远比具体的知识更值得获取,因为只有这些才可能真正地得到传承,在自己的脑海中生根发芽。对有志于史学者,学术的积累和方法的训练当然应该优先于课程知识点的记忆;对于有其他打算的同学,历史学的思维路径也更有利于构筑一套看待世界的理性图式。大家或许已经知道,系里前70%可申请保研,进面试后则完全以学术潜力作为选拔依据,就是希望最大限度地留给大家修学储能的空间。顺利保研当然很好,但假如前期成绩不够理想,与其让后几年都陷入内卷的挣扎,为什么不索性专注于真正值得学的东西?以各位的应试能力,前面放手读书,最后几个月复习,拿下考研绝非难事。关键在于能否打破不保研就找不到出路、北大本科要去考研实在丢人这一类魔障幻影。从众从俗固然简单安全,打破陈规、孤军奋战自然要承担风险,但自由意志和独立人格不正是这个社会最稀缺而大学最应该赋予我们的吗?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衷心希望大家能好好地享受大学生活,经历各种以往不敢做但又真正值得去做的事情,结交各种有不同想法、不同脾性的朋友。因为历史学者不能没有自己的历史,只有人的生活、人的故事、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才真正值得记忆,真正称得上历史。谢谢大家!2021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