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豆腐和菜地
在麦子金黄的芒种时节,在新安的广袤乡间漫游。穿行在乡间的林荫小路上,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麦子的香味始终弥漫着,陪伴着一个又一个能熨帖人心性的发现。
秦家庄和这一带的村子一样,村外的田地和村里的建筑界限分明,中间没有拖泥带水的垃圾和杂物。显示着一种中国乡村里难得一见的整洁格局。
村子里也很干净,没有垃圾,稍微注意下就会发现,街头像城里一样,有制式的绿色垃圾箱,显然是每天定时清运。
缓缓地开着车走过去了,才意识到刚才迎面过去的电三轮上的女人是卖豆腐的。下了车赶紧招呼她:卖豆腐的,卖豆腐的,豆腐,豆腐……她终于在自己喇叭的吆喝声里听到了买主的异响。停了车,等着我走过去。
两块钱一斤,掀开盖着豆腐的湿布,用豆腐刀一切就是一块,不必上称,大致就是一斤吧。拿过来,居然还是热的,凑到嘴里去吃的时候,满口都是久违了的豆腐香。
停车的位置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那户主也刚买了豆腐,看我们停车去买,就当了一件事,蹲在自己家门前看着,满脸笑容地夸赞着这豆腐:绝对是卤点的,她不是本村的,在邻村租的房子,每天来一趟,都是这个点儿。
那热乎乎的豆腐不软不硬,馥郁的豆香弥漫,咬一口下去,又绵软又有力道,生吃都已经是上好的美食。
什么就是什么,物就是原来的那个物本身,如今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
在秦家庄,还有一件事情是值得一说的,那就是村子西南的大面积的菜地。
沿着环村的林荫路转过去,远远地就闻到了浓郁的菜香。间种了树苗的菜地上,密密实实地生长着茴香、韭菜和洋白菜,生长着大葱、土豆和豆角,因为正在大面积地收割,所以散发出来的浓郁的蔬菜味道传出去很远很远,坐在车里也都被这样的蔬菜味道给弥漫了,让人忍不住就停下来看,欣喜地看。
茴香簇拥地长在一起,一棵挨着一棵,每一棵都像是一棵具体而微的大树,枝杈完整,树冠茂盛。茂盛的树冠连在一起,细小的分枝小杈互相交叉,形成一种云一样的效果。如果从一个蚂蚁的角度上去看,茴香的森林这样被大规模地砍伐掉一定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韭菜是一种纷披的样子,绿色汁液在伤口上渗出来,辛香的味道浓郁地散开,一捆一捆地扎系了,堆在铺了布的车斗里,比韭菜馅的饺子还好闻。的确,在菜地边上获得的感受是,蔬菜本身实际上都比用蔬菜做成的食品更有魅力。
蔬菜的美,就只是在菜地边上走一走、看一看,也已经足够让人沉醉。今人已经鲜有在菜地边上驻足的经验,尤其是这么大规模的菜地,这么广袤的收割景象。
人类最初是从森林中走出来的,是在自己培育的植物世界中才得以继续生存并且发展壮大起来了的。对于植物的记忆,刻骨铭心;实际上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已经成了一种顽强的潜意识,深深地埋藏在每个人的本能之中。特别是在庄稼地菜地这样直接可以为人所用的植物们身边的时候,人自然而然地就会有一种由衷的喜悦。
新安镇被铁路隔离出来的广袤乡间,甚至包括铁路以西、滹沱河以北、磁河以南的更广大的区域,非常偶然地保持着难得的乡村旧貌;是华北平原上偶然的遗存,是硕果仅存的既往的生产生活状态的标本。这一带村庄和田野在多种因素叠加以后形成的一种圆融感,远非一两项元素可以独立完成,它吸引着我一次次地盘桓其间。
在树荫下,在没有被打破过的亘古以来的安详里,难能可贵地还保持着农作时代的环境氛围。让无意中踏足的外人非常惊喜,然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抵达,近乎乐此不疲。这里仿佛就是梦里的理想田园,就是一直找也找不到的最佳的人居环境。在这个时代里,如果说某某遥远的山中,还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保持着古老的生活节奏和生活气息,也许你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并且在相信的同时就已经开始向往。但是,像这样就在平原上,就在自己生活的污染严重的城市周边很近的地方,居然会有这么一片有山区所没有的广袤和通透,保持了平原生态的优点,还没有产生太多的缺点的所在,那是连自己也很难相信的。
在这个世界上,在自己的生活可能里,有没有这样一片相对理想化的田园,可供游憩,可供盘桓,可供租住,可供最大可能地恢复到天人合一的生活状态里去?答案似乎已经在眼前呈现。
些微的记录,完全不足以描摹其百分之一的味道。那种农业社会里的沉静气氛和舒缓节奏,远非语言所能淋漓。惟愿它能多保持些时日,让人终于可以有一个心灵的归宿之地。尝闻旅居欧洲的音乐人谭盾接受采访,云世界上有两个地方还适合人类居住,一是欧洲的城镇,一是中国偏远的乡间。此之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