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里的小满
从知道麦子又长高了,已经抽穗了开始,就一直想拿出一大块时间来,最好是一整天时间,更好是可以在外面过夜的两天时间来,去看麦子;不干别的,只看麦子;骑车深入平原,去看麦子。像千百年来一代一代的农民一样,去看麦地在晨昏之间的变化,感受成千上万棵麦子在阳光和夜色里的姿态和味道……但是竟然是一天推一天,越推越无望了。
在这个黄昏的时候,终于下了决心走到了郊区有麦子的地方。看得时间短也比彻底没有看要好啊。
实际上,麦子的种植面积也已经很小很小。近乎疯狂的建筑用地已经大大缩小了良田的面积,而所余不多的土地之上,苗圃和蔬菜种植又占据了大多数的地块,麦子更像是农民给自己留的口粮田。要走到原来那种无边无际的麦海之中去,需要走出去很远,而且要离开那些树苗种植、大棚种植、水产养殖等专业村,走到依然以农业为主的所谓传统农作地区。
麦子已经微微有了一点黄绿色,像是稻子;连香味也像,暗暗的,却是分明的,飘出去很远,即便不是在麦田中间扛着铁锨悠然而行,而是像那些开着客货车风驰电掣地过去的人,相信也一定是闻到了,呼吸到了,至少在心里是感叹过了。
没有被除草剂涉及的地角上还有颜色淡白的喇叭花在开放,比之它们在城里的亲戚它们显得非常小,还多皱;但却密集,却顽强。能在年复一年的除草剂的残酷杀伐中生长出来,想必都已经有了抗药性。不过既往那些品种繁多的野花野草可是没有喇叭花这么顽强的生命力和抗药性,已经再无蛛丝马迹。只是因为到了这样的现场,这样的环境里,才依稀让人回忆起在这些曾经在麦地边上、水垄沟里遍地生长的名字来:小蓟、猪耳朵、蒲公英、羊剌子、竹节草、望江南……
地边上偶尔留下来的一两棵大杨树,和这黄黄绿绿的麦田之间形成了我们记忆里的立体景观。收获季节,乡间的麦地既在烈日之下,也还有路边的树荫;从树荫里瞭望麦地,是耀眼的金黄,是劳累的喘息,是需要鼓足力量才能再次一头扎进去的汗水和刺痒。
好在还有一段时间,还有一段安然的生长,滋润的黄绿,隐隐的麦香。还有一段可以纵横乡间,遍看麦子的森林在平原上整齐的排列着,一直到无尽的远方的好时光。
五月下旬的北方,进入到一年中第一个丰隆的季节,这是即将到来的六月收获之前最馨香甜美的一段日子,是为小满时节。
小满之“满”,说的是万木葱茏,花叶葳蕤,果实快速生长,麦子开始灌浆。节气与自然的物象非常贴切地对应着,这个词本身都已经是人与自然最为和谐的农业时代的珍贵遗迹了。
说是遗迹,因为农作的景象越来越多的退出了大多数人的生活视野,主流话语中已经没有了麦子的地位,更没有了提及节气的必要;为了怀旧,为了天气预报,为了没话找话,就拿这个词来做想象;想象我们依旧生活在可以和自然共呼吸的美好时光。
这样基于词本身的大做文章,正是因为空调恒温的建筑里转基因的丰富美食和不分春夏秋冬的雾霾中在拥挤嘈杂的人流缝隙里端详着屏幕,已经是越来越普遍的生活样式。远离了农作时代的辛苦,也远离了诗意、远离了自然物候,人向着人造物之间的镶嵌元件的终极地位而去,万劫不复。
如今自己屡屡要从这里面挣扎出来,甚至也已经不再是出于理智,而仅仅是出于情感的本能、审美的本能;即如溺水着的呼喊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