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鞋

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很爱听电台里的长篇小说连播节目。中午回家吃饭,总是一边吃一边听,一个完了,再听下一个,直到不得不去上学了,才离开家;那时候的收音机都是笨重的大家伙,没有袖珍的、可以随身携带的,即使有,那么贵重的东西家长也是不会让带着上学去的。

上学的路上,低着头,踢着地上的土块,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小说里的故事和人物,特别是那些场景的描绘、人物的形象,一下就让人沉入了一个显然比现在的生活要有意思得多的世界。脑子里的这些东西一幕一幕地出现在眼前,样子越来越清晰,就和自己亲眼见到的一样。当时的很多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小说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像《金光大道》《艳阳天》《万山红遍》《雁鸣湖畔》《征途》等等。

阶级斗争的故事都是有套路的,我也很清楚,意思不大;但是那些不同的景物、人物甚至是一些细节的描绘还是能吸引住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阅读的一代人的。我就对《万山红遍》里描绘的那个四面都是山,中间一个村子的奇妙的地形,非常感兴趣;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去一趟,看看那个山谷,心里还窃窃地算计着:现在反正是没有土匪和白军了,都让红军给消灭了,再到那里去已经没有牺牲的危险了。还有《征途》里的冰天雪地,冰天雪地里花装成熊瞎子的特务;《艳阳天》里老谋深算的马之悦、《金光大道》里“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的村长王金发。在这些小说里,有一个形象是当时的孩子们普遍都感兴趣的,那就是《渔岛怒潮》里的地主(或者应该叫渔霸)的老婆小白鞋。小白鞋年轻漂亮,却又邪恶淫秽,什么话她都敢说,什么事她都敢做,好象随时准备为任何一个勾引她的男人而献身——或者说是随时都愿意勾引任何男人。她的这些“品格”很让当时成天在批斗会上疾言厉色的男人们动心。

孩子们对坏女人还体会不了那么详细、那么有味道;但是,小白鞋这个名字却在他们的语言中成了对一切不学好的坏女人的统称,几乎是破鞋的另一种雅致一点的曲折叫法。这样一个邪恶的名字因为和女人和性有着一种古怪的联系,所以在当时第二性特征逐渐开始发育的孩子们之中还是很有些吸引力的。如果哪个女生穿了一件花儿褂子,或者有社会青年的“鸡腿裤懒汉鞋尼龙袜子露半截”的打扮的嫌疑,男学生就在背地里叫人家小白鞋;如果哪个女生爱和男生说话,甚至是爱笑,也会被女生们叫作小白鞋。不过,后来我们班里真出了一个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小白鞋。

她是从上一个年纪蹲班蹲下来的,总是穿一身绿军装,很窈窕的样子(现在想来她的绿军装显然是改制过的),脸是又长又圆的那一种,皮肤很白,脚上总是穿一双白球鞋。因为个子高,所以就坐在了后面最后一排。那时候,我们也都到了对于男女之事刚刚明白点什么的年龄,知道高年纪有这样一个“美丽的人儿”,上课下课经常看见她落落寡和,不与人说笑的模样,就已经有了几分向往的神秘感觉。这回到了自己的班里,每节课都能看见她了,真感觉有点神不守舍。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我自己反正是上课下课有事儿没事儿,都爱向她坐的那个位置看一看;每次经过她的身边都能闻见一股香香的味道,不知道是她抹了什么东西,还是她身上就是那样一种味儿,我是比较倾向于她身上就是那样一种味儿的。女人,女人对男人的吸引,这样一些人生最初的感觉都是她给我带来的,不管别人对她怎么说,不管平常大家在一起时对她怎么说,我心里其实是很看重她的,觉着她绝对不是别人说的那样肮脏。

可是,上课的时候偷偷地回头看她,经常可以发现她心不在焉地看窗外,或者趴在桌子上直着眼睛想着什么;因为比我们都大,所以她也基本上都不和大家说话;而我们自己班里的男女生之间非到万不得已也是不能说话的,和这样一个大女人就更不说话了。这样一来,每天都很沉默的她就显得十分神秘。我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每天上学放学在路上琢磨的,除了长篇小说连播里的故事以外,就都是她;就因为她在学校里、在教室里,我感觉每天上学来的路都显得太长了;只要她在班里,我就感觉格外有精神。非常希望她能注意到自己,非常想和她说上话,或者就是趁她不在的时候,摸摸她的书包也行------

小白鞋,是大家在她背后时对她公开的称呼;我自己在心中想着她的时候,还是叫她“美丽的人儿”的。那时候是不敢就直接说是“美人儿”的,因为美人儿显然是一个资产阶级的称呼,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流氓们专用的称呼,年轻学生要是也用的话岂不成了社会上的渣子了吗?这样的教育不仅仅是社会传达给我们的信息,我们学校里很严格的校风也绝对不允许你这样说。

我们学校的校风最直接的贯彻者是体育老师。其实也不是所有的体育老师,而只是其中一个,很瘦,四十多岁的年纪,老是穿着一身秋衣秋裤(冬天是绒衣绒裤),肩膀是斜的,据说是少两条肋条骨,年轻的时候让人给打折了。他是校风校纪的自觉监督人,经常在学生们上学的时候站在学校门口,谁如果穿了超过他认为能容忍的程度的衣服,就会被他勒令回家换了衣服再来上学;后来发展到用剪刀剪人家的裤腿儿,只要他认为是太宽了就难逃一剪。有一次剪到女生的膝盖以上,弄得人家哭了起来。那时候大家都很怕他,特别是女生。他给我们上体育课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站队、走步、跑,一丝不苟,不许说话不许笑,口令震天响,就像电影里国民党军队的长官喊出来的那种一样,变了声变了调,每一句口令都像权力之剑,猛地一下扎进了孩子们稚嫩的身体。

那天下午上体育课,一站队小白鞋就怯懦地站出来,到他身边说了几句什么,体育老师斜着膀子眯着眼,从上而下,使劲地盯着小白鞋的脖子里面,从牙逢里呲出一句话:“好啊,没有别的本事这事儿倒是赶得紧,你说你有,我没看见,我不信!”小白鞋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我们站在后面莫名其妙看着他俩。看意思是小白鞋想不上体育课了,说了什么原因,但是体育老师断然拒绝了她。这样一来她就只好站回我们的队伍里,跟着跑步。“一也——一,一二——也------”体育老师声嘶力竭地喊着口令,整个班的人都迈着啼哩吐噜的步伐跟着跑起来。

一圈一圈又一圈,跑到第三圈以后,按照惯例就该进行体育课的正式内容了,但是体育老师还不叫停!好象不学别的了,这节课就跑步了。大家很快就汗流浃背了,有的人已经捂着肚子喊疼了,大家的脚步越来越乱,前后拉开的差距也越来越大。体育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就大喊大叫,厉声申斥。他斜着肩站在跑道边上,眼睛始终在盯着小白鞋。

小白鞋跑了一圈以后就用一只手拄上了腰,一扭一扭地在最后面勉强地跑着。她一拄腰就把绿军便装的腰身给拄出来了,显得她越发地苗条;一个苗条的“美丽的人儿”那样歪歪的没有力气的样子,实在是好看!我偷偷地瞄着她,真想过去扶她一把——这个念头一出来就把我自己吓坏了,一个男生去扶一个女生,这不是流氓吗?

后来她是实在跑不动了,就蹲在了跑道里面,头无力地垂着,深深地埋在腿间;身体修长的曲线清晰地凸显了出来。别的学生超过她一圈的时候从她身边跑过,就嗷嗷地叫着起哄。体育老师眯着眼斜着肩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很多学生就不跑了,有点幸灾乐祸也有点担心地看着下面要发生的事情。体育老师斜冲过去(因为肩膀是斜的,所以他一般都是走斜线而不走直线),到了小白鞋跟前突然又放慢了脚步,绕了一圈儿,这逗得周围的孩子们嘻嘻地笑起来。他往自己的手掌上吐了口吐沫,两手交叉使劲搓了搓,就像是对付什么不小心就会跑了的小动物似的,突然出手,一手抓住小白鞋的一只胳膊,呼的一下就把小白鞋拽了起来。在一个瞬间里,小白鞋完全被揽进了体育老师的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感觉到了什么,就赶紧又撒了手,弄得小白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低垂的脑袋惊愕地抬了起来,潮红的脸上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愤怒地瞪着体育老师。

体育老师狞笑着:“呵,你还不服气!叫你不服气!”说着说着就走过去,猛地一推,把小白鞋推倒在地上。在他又伸手又去抓小白鞋的胳膊的时候,小白鞋用手一挡,不知怎么体育老师的手就抓在了她的前胸上。“哇——”的一声,小白鞋哭出了声儿,体育老师就缩回了手,冲着小白鞋的屁股象征性地踢了一脚,说:“哭,哭也没用!小小年纪就知道说那个事儿,还想凭那个事儿不上课,没门儿!你们干什么?回去,跑步!”他扭回头冲着大家喊起来。

那节课我们就一直跑着,直到下课。好在后来体育老师也不大管了,跑快跑慢都由个人,就是停住不跑他也不吭声了。小白鞋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就去了操场边上的女厕所。直到下课了,好多人都冲向厕所的时候她才披头散发地出来。

那一天的情景我到现在也还记得很清楚,阳光万丈,树影的界线在阳光下特别分明;燥热的空气里没有任何能流动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太过真切。操场上除了我们在上体育课以外,别的学生和老师都在教室里,整个天空和大地都像是单独为我们安排的舞台,上演什么东西都凭斜肩的体育老师的高兴,没有观众,自然没有人叫好,更没有人“叫坏”。

以后再上体育课的时候,小白鞋干脆就不出教室了;那个斜肩的体育老师进去拽过她两次,她使劲抱着课桌不出来,体育老师又是抓胳膊又是㨄屁股,小白鞋满脸通红,咬着牙反抗。

体育老师回头看看趴在窗户上往里看的我们,就骂骂咧咧地出来了,手里还拎着笑白鞋的一条围巾——那时候围巾也被斜肩的体育老师认定为不是正经人应该佩带的资产阶级的东西。看见他出来,我们哄的一声就散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体育老师再也不拽小白鞋了,只是还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破鞋,她妈就是破鞋--------立——正,齐——也——步——走!一也——一,一——一——二一!都他妈是破鞋!”他的口令和咒骂混合在一起,好象源于一种语言的自发性习惯,又像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那时候我才知道,小白鞋是没有父亲的。

开始有社会上的留长发、叼着烟的流氓老是找小白鞋了。起初他们还是在学校门口,后来干脆就跑到教室门口,其中一个后来干脆就进到教室里面,在最后面坐在小白鞋身边,一节课一课的在她边上说着什么;有时候两个人还会推打起来,大家都回头看时,那流氓就狰狞地大声训斥:“再看,放学都收拾了你们!”大家就都不敢公开看了,站在前面的老师也不敢吭声。

那个坐在她身边的人的面孔我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眼睛眯着,如果一睁开就会露出凶狠的光;脖子和鼻子都是黑亮黑亮的,显得很老邦、很有经历,仿佛是已经杀过很多人了;特别是在和小白鞋说话的时候,脸上的那些黑色和眯着的眼睛就都纵起来,在威胁和逼迫的力量外面是一种猥亵的趣味昂然。

我恨那个流氓,还有在教室外面跟他一起来的家伙们。里面的家伙显然是这一 帮人的王子。可是,这个时候,连学校里最厉害的人,斜肩的体育老师都不敢管小白鞋了,别的老师或者学生就更没有办法了。有一次,一个刚刚结婚的女老师在那些人不在的时候,很不解地问小白鞋,为什么领小流氓来教室?小白鞋委屈地说:“我没有,是他们成天纠缠着我!老师,你救救我吧!”说着就哭了。全班同学都给她的哭吓住了,那是一种绝对不同于一般的哭泣的绝望的嚎啕。

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来上课,后来听说退学了。又听说她是因为怀了孕,没法上学了。她不来上课的时候,我就感觉很没有意思,望着她空空的课桌,努力在空气中搜寻着她身上那种特殊的香味儿,怎么吸也吸不到了。

那时候,我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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