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从乌鲁木齐来的Z70
梁东方
回家,其实是定期火车旅行的最好理由。没有计划,没有犹豫,没有各种事先的定制,抬腿就走。
回家的火车旅程,在深秋的的夜幕降临的时刻,在外面迅速黑暗下来的灯光闪烁之中,列车由缓而快,一旦驶出拐弯儿的路段就骤然加速,有了强劲不衰的行进感。
这样的行进,像是生活本身一样,不论经意与否,分分秒秒都在前行;前行途中的瘀滞和通畅往往不可预测,常有不如意,但是大多数时候也还能大致符合我们的期待。
从遥远的乌鲁木齐开来的Z70居然分秒不差地准点停靠在了北站。大家几乎都没有意识到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千山万水的昼夜奔跑,在接近终点的时候晚点一两个小时也不为怪,但是它就是神奇的分秒不差。原来就是因为遭遇过几次晚点几个小时的事情,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避免买这趟车的车票了。无奈今天其余的车次都已经没有座位票了,只好冒着风险买了它。没有想到,它没有晚点。
更神奇的是,车上很宽松,人人都有座位,没有站在车厢连接处的人,也没有站在座椅之间的走廊上扶着别人的椅子、靠在别人的椅子上的人;车厢里是舒朗而有序的,像是座椅当初被这样安排着排列在车厢里的时候设计者所想象的那种最为理想的状态。
在这样对于长途列车来说是理想的宽松状态之上,是普遍的安静。每位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的乘客,都在看手机,都没有滔滔不绝地聊天,甚至也没有高声接打电话。除了来回吆喝着卖十块钱一袋的蓝莓的,推着小车卖十块钱一份的盖浇饭的穿制服的人之外,车厢里再无任何高声喧哗。
卖蓝莓的嚷嚷着说人生就是几十年,吃点喝点最不亏;卖盖浇饭的说,快买快买,最后一趟,最后一趟,再不来了,再不来了……好在他们的声音有迹可循,来的方向去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不会只在一个地方重复;它们模式化的声音与火车运行的声响几乎融合在一起,成了一种车厢里的“天籁”。
这样不期然之间就已经让所有人置身其间的臻于纯粹的火车旅行,与在北站狭窄拥挤的候车室里人们的预感大相径庭;每一位坐上这样纯粹的火车的人都会心怀庆幸与感激,觉着自己在秋末骤然寒凉下来的夜色中能安静地坐在Z70温暖明亮的车厢里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幸福。沉浸在这样的幸福里会让人感念,感念自己选择的正确,感念维持着火车运转的秩序,感念地球如常的公转自转。
连车窗也好像格外明亮,没有长途列车通常都会有的落满风沙尘土的模糊,而像是过年大扫除以后的一尘不染。窗外一串串的路灯和加油站的亮如白昼的广场都清晰地闪现、又闪现,甚至连夜色本身也没有因为快速行驶带来的视觉不能停留的掠过之状,而仿佛是一张以黑色为底色、细致处还有深浅之别的巨幅大画。
Z70里的幸福感还来自它的快捷,只要离开铁路拐弯儿部分的缓慢之后,只要离开城市的建筑群落之后,它在郊外的大地上就开始了终于挣脱开了什么似的自由奔驰。来自车轮和铁轨之间的有序碰撞的节奏感已经连成了串,分不大清的鼓点已然是另外一种鼓点,鼓点和鼓点之间的密集程度使它汇成一种隆隆的宏大声响。这样的声响带来的微微的晃动和晃动的中持久的节奏,让所有乘坐在列车上的人都能明确地感觉到分分秒秒它都在向前,都会有因此而来的最基本的成就感。
获得这样的成就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要时间,不长的一个小时零十一分钟的时间,保定站就会如期地出现在明亮的站台边。
实际上列车还刚刚开出去不远,身边坐着的女学生就已经对着手机留言说几点几点接我了,对面的汉子接了电话用西北口音说到北京西是八点半。运行良好秩序井然的火车也依然只是一种交通工具,每一个乘客都想着在使用着它尽快地抵达。大概只有我竟然有恋恋不舍的感觉,因为不知道下次还会不会有这么准点且安静的火车可以再次被自己遇见。
伴随着每个火车站都很类似的女声车站广播,人们迫不及待又因为门口狭窄而不得不顺序排队地一个个走出车厢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会再回望一下明亮的车厢,意思是自己终于从那样的狭窄和拥挤里抽身出来了,下车了。但是这一次的回望,我相信其意味却比平常要复杂,因为其中或多或少都还有些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