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笔记:清河边的黄昏
梁东方
灿烂的黄昏在惊蛰这一天结尾的时候到来,优质天气给北京的下班时间抹上了异常明亮却也短暂的光芒。
立水桥下的清河,让这种明亮有了落脚点,落脚之后还发扬光大地反射到了人们的眼睛里,让人觉着辉煌。这种辉煌是自然赋予人的,让人由衷地有一种从冬天的束缚里挣脱出来的喜悦。
河边正有个年轻人在对着树枝上吊着的一个塑料瓶子打弹弓,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都是专用的子弹。他这样苦练打弹弓的本领,或者仅仅是一种爱好吧,但愿没有其他的实用目的。不管是打鸟还是打汽车玻璃,那个时候的弹弓就都成了凶器。作为一种运动,仅仅就是打吊在树上的塑料瓶子,打得准的话,还是会有一种原始狩猎准备意义上的愉快吧。
不过,这个时间到河边来的人,孤独地散步的人,多是老人。年轻人还都在下班路上。老人来孩子家里住着,高楼大厦里的憋闷使他们不由自主地选择到处于交通和人流的夹缝里的河边来走一走,蹲一蹲,凝望凝望。
他们体谅孩子们的辛苦与不易,但同时也压抑着自己在这大城市里的不习惯和郁闷。他们的表情是落寞的,他们拼力培养出来的孩子,在首都站住脚的孩子,给他们争了光的孩子,所能给他们提供的生活的变化,他们既喜也忧。他们为原来不着边际的想象终于成为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而欣慰,同时也为这种落实到现实里的狭促以及远离了自己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而失落。
这种失落不是因为对孩子的能力的怀疑,只是对整个环境的全盘接受之下依然隐隐地存在的某种无奈。并且这样的无奈也仅仅是在这样离开人群、离开家人的时候的沉默里出现,即如现在这样,在黄昏的河边。
黄昏的河岸上的铁塔下,连续树立着四个铁路路牌式的厚重而浑身是土的水泥牌子:禁止线下吊车作业、禁止线下堆土堆物、禁止线下植树、禁止线下建筑……
在城市缝隙里的河道,成功地避开了错综复杂的铁路地铁公路和涵洞,人也就可以在这条河道边的小径上一直走下去,尽管很多地方似乎再也走不下去了,但是终究还是有可以侧身而过的地方。
有一处居然需要翻越没有护栏的高高的铁路地基,在跨越铁路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紧张地向两边无限延伸的铁轨上张望,自从很多年前铁路普遍都增设了护栏以后,这样的情形或者说是机会,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贴着墙根下到处都扔着垃圾的僻静小路,走过会议期间露天值班的帐篷。走到了羊坊水闸附近,路边上开始有了不足半米的人行道。对面来人就要有一方从这人行道上让开,否则迎面侧身也很难通过。这样的路只是一小段便有了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亲水平台,伸展到河面上的平台上可以回望河岸和桥梁。桥上的地铁一趟趟地开过去,车厢里开着灯驶过,像是镶嵌着一溜眼睛,和夕阳最后的余晖相伴,让寒凉一下就回到在河边的人身上。
因为河边几乎没有人,周三的这个时间里,没有闲人。偶尔有人置身于此,自己也会因为过分冷清而觉着自己好像脱离开了城市,是一个于世无用的闲人,有一种不是简单地因为气温降低而来的被抛弃感。
不过这也让人意识到,实际上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在这样一成不变的格式里。什么时间在什么位置,大致是不会错的。很少有人会逸出生活的轨道。一切都按部就班,即便周末去公园里走一走,也依然是固定的生活格式的一部分。少有别人都到不了,只有你能达到的情形,少有个人格式的东西。这是一座大城市紧张的生活,将人格式化的必然结果。
所有的不自由都是为了自由做准备,但是当全部的时间都以不自由的形式存在着的时候,又有何自由可谈呢。最好的安慰,也就只剩下了诗和远方吧。
可是对我来说,这清河上的黄昏本身已经是诗和远方;它也一样会有生活在本地的人们未必会有时间、有兴趣看一眼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