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河笔记:河边的对话
梁东方
夏至和小暑之间,是酷暑来临之前本地最后一个还能偶尔在户外找到适宜的角落,还能最后以不被热到的姿势待着的季节了。
夏至这天白天最长,晚上八点多也就逐渐黑了。而且从此以后,便开始了一天比一天短的历程。夏至是个顶点,虽然酷暑还在后头,但已经在这个位置回了头,天地都回了头。后面之所以会更热,是因为太阳依然靠近北回归线,回归也形同反复,而原来积累的热量又已经很多……
中午一片炎炎赤日之下,即使河边的绿色,芦苇的绿、马兰花的绿现在也一律被晒成了蔫蔫的勉强的绿;与寒冷的时候生命难以舒展一样,在高温里生命一样会萎缩。
不过,只要林木成荫,不管是杨树槐树,荫凉里就都是宜人的。尤其是在树木有了一定高度有了一定广度,形成了小树林的时候;树木是人类的朋友,是人类所由出之的环境记忆中最深远的地方。
只要有树荫,树荫足够大,足够深,现在在户外就还是比室内要待得住一些。在屋子里现在如果不开空调已经无法忍受了,坐在这样高大而幽深的树荫里,就还可以体会到在烈日下所没有的风。
而对于我自己来说,如果不出来,不到自然中来,自由地行走栖止,便不会在这个小本子上留下只言片语。身体的不自由,直接使创造精神窒息。
由此很是感叹:那些在屋子里闭门造车的人,那些从来不需要大自然参与到构思与灵感激发中来的人,他们的文字,其实不用看也已知道是什么质地。这几乎是古今中外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创作定律。
这是我一向的想法。不过,这种想法在下面的事情发生以后,多少有了点改变。
两个显然并不熟悉的人,偶然都走到这河边树林的位置上来歇着了。
一个说:不能老在屋子里待着,麻烦。看电视,没意思;躺着,没意思;怎么待着都没意思。老开着空调还费电……
另一个回应了几声,显然是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便说走了。
那一个说:再待一会儿吧,有事啊!
另一个回答:事儿是没事儿,不待了。这样回答着他已经走了。他走得很坚决。
如果一个人到了中老年了,还没有有效地应对这个世界并且有效地表达自己的方式,那他的确会陷入待着麻烦、待着没意思的状态中。他会不如一个身体有残疾的人。坚决地走了的,就是一个身体有残疾的人。但是显然,他只是来锻炼的,锻炼完了以后他还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他的人生,未必像很多人居高临下地看起来的那样空洞。
我坐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有卖百货的三轮经过的时候买了一瓶水。刚刚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那个落了单的人便凑过来问:多少钱一瓶?两块!有冰镇的还?两块比外面贵了一倍,都是一个价格怎么不要冰镇的?冰镇的至少还给他耗了电,还值两块吧……他的津津有味兴致勃勃之状,比他自己买了水还更感兴趣。我知道他只是要找人说话,在说话的过程中打发时间是他的标准生态。至于说什么,那都是无所谓的。
也就是说,一个人是不是到河边来,是不是到自然中来,很多时候是不能直接说明什么的。对于一些人来说,来不来其实都是时间无法打发的状态。一切还都决定于人本身的状态,决定于他已经养成的面对世界的角度和方式。我们的人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一直在修炼这样属于自己的最好的角度和最有效的方式。所谓“好”和“有效”的标准,也许仅仅就是可以使我们身心顺畅而不觉着时间索然、生命枯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