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笔记:在酷暑的夜晚喝热水

梁东方

外面好像已经没有多么热,但是屋子里很热。尽管开着窗户,南北对流,但是无奈没有流,没有一丝风。

从外面走回来的汗水在洗澡的时候略有退让,但是洗澡出来,刚刚擦干,汗水就又已经重新占据了脑门和脖子、前胸和后背。以至毛巾擦了又擦,擦得让人纳闷:怎么洗完澡这水就擦不赶紧呢?无他,是汗水在毛巾刚刚擦拭过的地方就又重新汩汩而出矣。

没有开灯,灯光的热量如果再笼罩下来的话,人就真要崩溃了。而且,不开灯也就可以心安理得不穿衣服了,不穿衣服是最有利于汗水的消散的,但是一旦到了需要靠不穿衣服来消散汗水的程度,那汗水也就完全没有要消散的迹象了。

于是,坐下来喝热水。

在这样的时刻喝热水是我们传统医学的教导,也是在民间口耳相传、行之有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生活法则。这样的法则在年龄没有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肯定是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的,只有时间慢慢引导了你,让你不断反思与不断尝试之后,才会有这样看起来匪夷所思却被证明其实正确的选择。当然,在酷暑之中,人多能做的不多,除了躲到空调里去,躲到游泳池里去,躲到高山大海,更多的时间可能还是这样不得不坐在暗黑的热夜之中喝热水。

坐下来的时候,是不能屁股完全着椅子的,因为很热,汗水很多,所以坐下来是先坐了一角,是悬着坐的。一直到汗水奔涌顾及了不了那么多的时候,才算是坐定了。浑身上下都是水的时候,就不会再在乎被溅湿了。而要接受汗水在浑身上下的奔涌,其实比水要难得多。汗水粘稠,带着一股虫子爬式的缓慢,还带着一股加剧了周围的湿热程度的错觉。

这样坐定了一会儿,就又得起来,因为热水被喝光了,还要去倒热水。如是者三,居然还想喝热水。

热水从嘴唇进入口腔,从口腔进入食道,热热的,每一口都会使汗水更多,也会使人更痛快。热水在身体里的流淌和迅速均匀分布,每一口都细致而精确地描绘出了消化系统的全部沟沟坎坎,每一口似乎都在体内勾画出了血液与经脉的网络图,当然它最直接的作用还是使汗水有了源源不断的补充;而汗水源源不断地流淌又的确是在带走热量……这大约就是为什么在酷暑里喝热水,可以让人在汗流浃背的时候感觉越来越舒畅的原因吧。

奇特的是,不管喝了多少水,还是想喝水;不管流了多少汗,还是想流汗;不管喝了多少水,也从来不用去厕所——现在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大大地张开着,都是我们一向自以为包裹得很严密的身体的出水口。在这所有出水口都打开、都充分使用着的过程中,一切身体里的污秽和沉滞都被带了出去,一切久而不去的沉疴都被阵阵热流裹挟掉了。

这种把热水喝下去,让他们从皮肤上流出来的游戏,像是自己在和自己玩耍,像是终于找到了抵御三伏天几乎生无可恋的湿热的诀窍。

不得不承认,人在自然四季中抵御恶劣气温的本能是强大的,不会轻易绝望的。即便面对这样已经持续了半个月,而且前面似乎还遥遥无期的酷暑闷热,也依然还是有这样洗热水澡、喝热水的近乎愉快的抵御方式。

人在清风明月里皮肤光洁、一尘不染、周身清爽是一种享受;在炙热、闷热、湿热、潮热中喝着热水毛孔张开、汗流浃背、如在自己制造的大水之中,也可以作为一种享受。它们都是错过了那个季节,错过了这个时候,就只有等下一年才会有的乐趣。它们都是我们将人生的艰难做了享受的期盼的人设,是所谓熟练的生活者越来越淡定从容地面对世界的时候,积累得日趋成熟的不二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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