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车
这趟发往成都的特快列车从北京西一开车就已经晚点。夜色里犹疑地走走停停中,沿途大站小站不断地收集着大包小包的四川民工队伍。行李已经将全部的行李架占满,小桌下面椅子下面也绝对没有插针之缝了,任何新上车的人都必须抱在怀里,或者直接堵在走道上,每走过来一个人就要拎起来一次。这些行李和那些没有座位的乘客一起,将全部空间做了最后的封死。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这样的罐头状态并没有让被塞在里面的人们有丝毫的沮丧和抱怨,大家都自来熟,用乡音迅速找到了无间的乡情乃至亲情,刚才还不愿意新来者的行李压在自己的行李上,现在已经请吃瓜子儿了。
瓜子儿皮儿堆积在小桌上,已经吃出来一个山。肩并肩地一起嗑瓜子的夫妻俩,像是双胞胎一样有着一样的脸型和表情举止,他们吃瓜子吐瓜子皮的节奏完全一致、不差分毫。
小桌对面认识不认识的人们说着四川话,吃得热火朝天。他们最初的谈话自然是老套儿,你从哪里下车,你从哪里下车,对于绵阳广元成都之类的站点几点到几点开都了然于胸滚瓜烂熟。对于那些需要到第二天傍晚才能实现的事情,他们似乎觉着很轻易地就在眼前,现在要做的不过就是拉拉家常,吃吃东西睡睡觉而已。已经有了座位,火车一个劲向前跑,还怕什么。就剩下享受了。
不知道是谁打的头,大家像是受了感染一样都开始吃东西,有啃鸡爪的,有吃酸菜面方便面的,一片热闹。那个在红色的列车服外罩着白色的兜兜的窈窕的女售货员,一下就卖出去七八桶。每卖出一桶,她就更加卖力气地吆喝一声,声声不断。
一个有着一幅不说话也像是在一直笑着的面孔的矮壮的白发汉子,在要酸菜面的同时很豪气地要了一瓶小酒,结果付款的时候才知道那瓶小酒居然要十五块!不要了,只吃面。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很像是回头对斜对面的一个人笑着说:一会儿下车去买。那个人真就答了他的话,说下去买一样贵。他就更笑得开地说:都贵就都不喝!
关于酒的话题引起了走道那一边的一个精瘦的歪嘴汉子的兴趣,他从背包里拎出一个白色的塑料桶,用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逐一让了一个遍:哈点吧,哈点吧,哈点吧。大家自然是一一谢过,都说不哈。意思到了就行了,他开始自己喝。一边喝一边向四面八方刚才他让过酒的人们说着:这个酒二十一斤,一百块买了五斤!喝起来跟喝五粮液没有区别,一样一样的。
对面一个人说,儿子结婚的时候喝的茅台,也就那么回事儿,不像吹得那么好啊。
我不抽烟,就是好这口酒,平常干一天活儿,晚上哈上一口,呵呵,赛过活神仙啊!不吃不哈活着干嘛,对不对!哈上一口才没有白活啊!能哈的时候就一定要哈,哪一天不能哈了,那才叫后悔啊!
对于男人们的酒话,女人们没有太大兴趣,低头凑在一起说着孩子。
她追着问我:我找我的妈妈,你看见我的妈妈了吗?我说,没得见。她就又问:那你是谁的妈妈呀?
她爸爸睡午觉了哈,她就凑过去,说:爸爸爸爸你不能死吆,爸爸爸爸你不能死吆……
说到这里,两个女人笑成了一团。周围的人情不自禁地跟着笑起来。纷纷说,这是跟电视剧学的嗨。不过有一对隔着走道坐在一起的年轻些的男女,压根像是没有听见。他们互相专注于对方,男的不停地摸一下女的耳环、发梢甚至眉毛,女的自然是被这种爱不释手的爱意给烧得暖暖的,不停地咧着嘴笑。那笑,很感人。
在通常的经验里,夜行的列车,因为没有了窗外的风景,就更被封闭到了狭窄拥挤的车厢里。一般来说,人在其中的压抑与憋闷的感觉就会成倍的增加。我们的注意力不得不集中到对面和周围的人身上,一切愿不愿意面对面、身擦身的人和事都紧紧地簇拥在你身边、你眼前。他们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表情动作都会被我们的潜意识甚至是明意识给关注,给记录。这种关注和记录的意义稀薄,让自己也很痛恨自己,但是又无法摆脱。看手机和睡觉几乎是所有人的最后两个逋逃薮,很少再有别的状态能如此持久而又如此恰当。炯炯然于另外的世界,或者昏昏然于梦乡,仅此而已。这样一来时间便显得很是漫长,坐火车就成了受刑一样的折磨。就会有小孩子一个劲儿问妈妈的一样的郁闷:怎么还不到啊,怎么还不到啊!
如果这样的夜行要持续到天亮的话,对人的折磨就会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了。在中国的传统的火车硬座车厢里过夜,从夜晚一直跑到黎明,从黎明一直跑到阳光高照,任何一个有过这样的经验的人都会一致认同:除了天灾人祸和病痛之外,这可以说是人生中最难过的垃圾时间了,对身心的折磨都再无出其右者。
不过,今天这样车上的乐活景象显然与通常的经验有了不小的差异,究竟如何度过生命中的垃圾时间,大家的智慧是无与伦比的;或者他们的概念里根本就不存在所谓垃圾时间这样的概念,那不过是自我的心症而已。
这趟顶着特快列车名号的夜行列车,经常以自行车的速度踱着步,从正定到北站,居然跑了半个多小时。
但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在向前走吗!何况,没有谁去看黑漆漆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