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
虎子是一只不足月的小狗,见了陌生人不是向前冲,而是向后退。尽管也会叫,但是叫出来的却是因为被惊吓,因为恐惧而来的委屈。好像在埋怨,埋怨你没有注意到它还是个婴儿。这样的细节我们人类一般情况下都是不予理会的,根本就会不会注意到它们的所作所为,只要没有被冲过来咬上一口的危险就总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虎子虽然小,但是对于人类的这种行为习惯以及自己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模式还是有了相当了解,呜呜咽咽地表示一下也就悄悄地躲了。
不过,在燕尾庄这个环境里,一切都格外是一切。书格外是书,思考格外是思考,写作格外是写作;万事万物都格外是万事万物。任何事物对你来说都会格外走眼走心,会为其在这样纯粹的环境中的纯粹品质而饶有其趣甚至一往情深。
在山坡上我们会清楚地看见野猪啃过的小树,树皮上有圈圈点点的伤疤,有的伤疤还很新鲜;你会注意到,野猪很少将树皮咬上一整圈,它以树皮为食物的同时有着一个度,一个不把树咬死的度。
一只鹰顺着山坡下来袭击一只野鸡,没有成功。野鸡飞了,嘎嘎叫着飞进茂密的森林树冠的枝杈之中。鹰一点不以为意,顺着山坡上的植被掉头向上飞,马上就重新翱翔到了高空中,去重新俯瞰它的领地去了;好像它这次俯冲本来就是巡游,而不是看准了目标的捕食。它在空中划过的轨迹背景是几层壁立的峭壁,和几层壁立的峭壁之间茂盛的森林树冠。而在此之外,无论左右,都是五月蔚蓝的天空。
同在这片天空和森林之下的燕尾庄里,猫狗自有其位,各自安然。牧羊犬趴在地上,失神地望着从它脸前走过的人。只要没有干涉到它身后的羊圈里羊们咩咩的叫声,它就会一直这么趴着,不动也不叫。
山村中多数农家的土狗都是趴在自己家门前,不吭声都看着外人走过。望见了陌生人,也是一副无声无息的样子,不咬不吠。它们都深知自己的本分,从不滥权。只有那些被拴着的名贵狗,才会吠叫,才会一次次把脖子上的绳子扽直了向前冲。
虎子降生在这样率性天然,又敬畏有加的环境里,比它那些在城市里的同类们要健康,也要幸福。
它现在看见游客坐到了主人烧柴的时候坐的小马扎上,便很惊诧。它几乎是完全忘记了恐惧,直直地凑过去,眼神第一次对着它一向躲避的游客,黑津津的鼻子头上的两个圆圆的玻璃球一样的眼睛中,充满了愤怒和不可抑制的恐惧与幽怨:这是我主人的位置,你怎么坐!我虽然没有力量驱赶你,我虽然还不会用叫声来威胁你,但是我要盯着你,盯着你!
它的这副表情终于把大家都逗乐了,连它的主人也笑得一个劲儿地指点它。它马上跑向主人,站起来,伸出毛茸茸的两只前脚,仰望着、渴望着,像是仰望着渴望着妈妈。
虎子对主人像是孩子对母亲,是完完全全地依赖,不顾及一点点自己的形象,撒着娇,摇着尾巴,一次次努力支起前腿往主人腿上身上爬;又是真诚的恳切,又是没完没了的嬉闹。
其实,虎子的妈妈就在本村,因为距离比较远,而它又不敢出门,从来不出去,所以狗妈妈就经常跑过来看它,让它吃奶。
虎子自己找了一个位置作为自己的家。那是院子里的大灶一侧的水池下的一个旮旯。在架子上,不潮不凉,既隐蔽又安全,还不妨碍任何人。每次虎子的妈妈跑进来,它都会踉踉跄跄地从自己的家里窜出来,一溜歪斜地跑到妈妈身边,一头扎到妈妈的肚子下面仰着头一下连着一下地猛喝起奶来。
虎子妈妈用鼻子嗅着虎子的身体,一再确认着自己孩子的味道。对于周围的人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的情景,它完全是一副司空见惯的老练和镇定。它身材高大,体型健壮,而神情之间也有燕尾庄山村之中的动物们所秉有的那么一种安然。这种安然里有温和善良的意思,也有万事万物自有其道,不必急切,不必争竞的泰然。它完全没有试图将自己的孩子夺回去的意思,它似乎知道也明白自己的命运与自己孩子的命运,是牢牢地镶嵌在人类的命运之中的。不能为了逞一时的义气,违逆了人类的意志,还损及孩子未来的前途。
虎子妈喂奶有时有会儿,到点儿就走,绝不拖泥带水。不过这一点儿也不妨碍它和孩子短暂地亲密的过程:它们互相嗅着,妈妈忍受着虎子一次次的扑打,趴下来让虎子浑身上下地抓挠自己,始终不动声色地看着它,凝望着它。
然后才站起来,走向大门,挣脱虎子的纠缠,最后站定一下,然后一溜烟地顺着干净的街道走了。虎子追到门口,因为不敢出去,就在门口那条看不见的安全线后面嘤嘤地叫着,目送着妈妈越走越远。
雄伟的山谷中亘古的安详里,这对母子的依依不舍的离别上达天庭,下及人心,却又渺焉无息,正常如常,是整个天地运转之中再寻常不过的小小一环。
如果不是在燕尾庄,如果不是在这高高在上的纯净的山谷中,我们断然是看不到这平凡而神奇的一幕的;我们将缺失掉对生命奥义的又一次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