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带着寒凉的暖意与杨树下的安静
梁东方
春天最初的迹象和气息每年都会如期到来,每年也都只是在它到来的那一刻使我们有明确的感受,但是也许是因为这种感受总是难以持久,总是倏忽而去,所以也就总是不及记录便已经烟消云散;所以它们总是像是一种恍惚,一种未及捕捉便已经远去,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梦。
这样的梦里有与冬天迥然不同的温暖,有可以在户外的阳光与树影里徜徉的惬意。春天的意思,就是这样逐渐有了冬天里没有的温热,向上的温热。这样向上的温热里,刚刚从外面回来的人头顶上、脖子里好像冒着热气,眼睛周围的皮肤都泛着红,不知不觉就将冬天里那种缩着脖子的畏寒之状给抛弃了,变成了在屋子里不由自主地要挽起袖子、挽起裤腿的自然而然。
春天的意思就是这样首先表现在那些不怕冷的孩子身上,他们当然并非不怕冷只是从来不把周围的环境包括气温当回事,他们一向兴致勃勃的玩耍总是不及其余,他们从外面跑回来的时候洋溢着的汗水和笑容,和刚刚开始有了的黄昏一起降临到这有了春意的家里。
一旦有了这样让人驻足凝望的、既热又热闹的时刻,就说明春天真的来了。它出现在持续的寒凉气候里,偶尔出现,随即就重新回到了寒凉之中,是一种寒凉里的温暖,是一种在寒凉里冒一下头就又重回了寒凉之中去的信号。
不过,还有暖气的屋子里的气温,在下午的时候已经达到了25度,怎么待着都已经不已经不大舒服;开了窗明显好一些,阳台上已经显得太干太热了。这时候骑车走到远远的郊外去,果然就有了很多令人欣喜的改变。
在郊外的一片无人的小树林中,四面八方都远离任何人的地方,摘了口罩,放心地大口呼吸。这样的呼吸里,居然有湿润的味道。
在浓密的松树影子里,在没有落净叶子的法桐的影子里,地面上的积雪融化的湿润形成一片片斑驳的潮湿痕迹。逐渐融化的雪水使地面长期湿润,让青苔有了发育的温床。这在北方干燥的冬春季节里是少有的,这场十几天之前二十几天前的雪,为后续几乎一个月以上的时间里的早春时节打下了珍贵的基础。
冰雪融化惠及的不仅是生命短暂的青苔,还有无处不在的小草。初春的大杨树下,小草似乎要绿了,它们从去年的干枯的一堆堆枯黄里露出嫩绿的一点点,从颜色上说几乎还完全被冬季里的枯黄遮蔽着,尽量不显山不露水;杨树好像还没有任何动静。需要定定地看,才会发现杨树骨朵已经有所膨大,仿佛就要吐穗了。
膨大的杨树骨朵朦胧的影子投到草地上,已经构成了初春的重要物象。杨树树脂的气息便在这样的物象中,清新地弥漫着,与地面上的青苔带来的润泽的气息相伴相随。
杨树骨朵开始膨大的时候,杨树下就变得格外安静。静静地进行着与时间并置的些微变化,静静地等待着新生。与人类的新生不同的是,杨树似乎没有痛苦,只有不动声色的愉悦。在几乎没有风的静默里,擎上高空的枝杈之间偶尔会有不易觉察的摇晃,摇晃着所有的骨朵,像是显示,像是骄傲,又像是完全无关于人间的一种神仙程序;总之可以确定的唯一一点,那肯定是愉悦。生命的浆液重新灌注到了杨树的每一根小枝小杈里去的愉悦。
在杨树的愉悦里,在环境的愉悦里,人也会跟着一起愉悦。这种愉悦的表现形式就是在杨树下的安静里久而不去,向下盯着走在草地上的脚尖、向上看密集的杨树骨朵方阵、靠在粗糙的杨树树干上让自己的影子和杨树的影子重合、看杨树的影子缓慢地随着阳光移动;或站或坐,俯仰之间,盘桓良久,真的就是在此时此刻抓住了季节、乘上了时序的列车、与时间有了最真切的融合。
当然杨树下并不是绝对安静,甚至绝对不安静。不远的高速公路上尽管在因为瘟疫而来的封闭期间车不多,但是偶尔的载重大卡车因为高速奔驰而产生的剧烈轰鸣还是能完全击碎杨树下的宁静。只是有时候不大觉得它的存在,一味沉浸在杨树下的安静里,不能自拔。
即使有偶尔的车辆轰鸣吧,这样一处杨树下的偷安之处,也已经弥足珍稀。
在生活的往复中,在季节的轮回中,有多少机会可以这样到郊外的树下静静地坐着,仔细地凝视,慢慢地回味这季节的脚步呢?机会肯定有,只是我们一向都没有意识到而已,不做这样的选择而已。除了孩子会欢天喜地、画家会用来写生之外,它们大概对谁都再没有直接的价值,却又的的确确是与每个人的生命相伴相随的天地自然。它们在环境的空间意义和季节的时间意义上,从来就是并非无知无觉而应该具有自省精神与万物关联意识的人类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