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襄公讲公平竞争,却为万世所笑,公平竞争有错吗?
春秋时代的带头大哥之宋襄公篇(12)
主笔:闲乐生
公元前638年的宋楚泓水之战,可以说是春秋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在这次战争中,宋襄公谨守“不为阻隘,不鼓不成列”的上古军礼,不趁着楚军渡河时半渡而击,非要等楚军上岸并列好阵后才攻击,结果寡不敌众,遭受惨败,并身受重伤惨死,为天下所笑。
如何正确认识宋襄公与他的经典战役泓水之战,这个问题缠绕了中国人很久,随着时代的发展,思想的演变,各种各样的评价层出不穷,各种各样的争论无休无止,看态势似乎还要继续争论下去,不知何时才是一个尽头。
对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当年的圆明园兽首拍卖事件,2009年,一位叫做蔡明超的中国收藏商人激于民族的义愤在法国拍卖会上以2.5亿的天价买下了两颗当年被英法联军抢掠去的古董兽首,然后宣布不予付款,目的是让这个令中国人感到耻辱的拍卖计划流产。蔡明超因此受到了退出拍卖行业的惩罚,但兽首从此也再无人愿买,一直到2013年,国际佳士得拍卖行大股东:法国皮诺家族表示愿意把圆明园鼠、兔兽首免费捐赠给中国,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这件事在网络上传开之后,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有网友认为蔡明超违反了国际拍卖法,不守规矩,没有中国泱泱大国的风范;但是更多网友认为蔡明超干的好,跟强盗就不该讲啥规矩,那些反对蔡明超的人纯属宋襄之仁,是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图:圆明园水法,兽首就是上面的大水龙头
争来争去,很多人都犯迷糊了,究竟是蔡明超做得对,还是宋襄公做得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貌似很简单的一件事儿,怎么就那么难搞明白呢?
其实这个问题,早在宋襄公那个时代就开始让人们感到疑惑了,即便是在当事人所在的宋国,国人之间的意见分歧也很大,两派观点泾渭分明,各自走向极端。
以公子目夷和公孙固为首的激进派国人显然是反对宋襄公的,而且反对之声非常尖锐,具体情况上篇已经提及。
但是以正考父为首的部分宋国君子却是赞同宋襄公仁义之举的。《史记 宋世家》在最后就说:“襄公之时,修行仁之,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
大意是说:宋襄公的大夫正考父为了称赞他,因而追述契、汤、高宗时代殷朝兴盛的原因,最终写下《诗经》中的《商颂》,作为此后宋国国君祭祀先祖的乐歌。其中有一篇《殷武》就写道:“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表面上写的七百多年前殷高宗武丁伐楚之事,其实赞颂的就是宋襄公。《史记 货殖列传》上还说,宋国“其俗犹有先王遗风,厚重多君子”。看来,殷商先王与宋襄公的遗风,直到汉代,仍在宋地保存了很多。泓水之战发生地即今河南省商丘市柘城县慈圣镇,据说就是为了纪念宋襄公而得名的。
到了战国时代,战争的残酷性加剧,古军礼已经荡然无存,所以这时候的史书春秋三传大部分对宋襄公持贬低态度。《左传》自不必多说,它大量记载了公子目夷与公孙固的反对意见,其态度非常明显。《谷梁传》也是差不多的意见,它说宋襄公“不顾其力之不足而致楚成王”,又说:“兹父失民也。其失民何也?以其不教民战,则是弃其师也。为人君而弃其师,其民孰以为君哉!”认为宋襄公自不量力,丧军失民,其所谓仁义并不可取。
只有《公羊传》对宋襄公与泓之战大唱赞歌,说:“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盛赞宋襄公泓之战可比于周文王,并相信他本来应该像文王一样取得成功,他最终之所以失败,是由于宋国臣民不争气。
而先秦诸子中的兵家,自然是百分百反对“宋襄之仁”的。孙子的兵法,清清楚楚地说要“乘人所不及”,又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吴起的兵法,也明明白白地说“行列未定可击”。
法家的韩非则认为“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所以他也嘲弄宋襄公,称之“此乃慕自亲仁义之祸”。
到了汉代经学兴起,认为宋襄公是道德英雄的看法又逐渐占了上风,其代表人物就是名声也不怎么好的汉代大儒董仲舒,他在《春秋繁露·俞序》中说:“霸王之道,皆本于仁……故善宋襄公不厄人。不由其道而胜,不如由其道而败。”认为仁乃王道,宋襄公就是王道。另有东汉赵晔所著《吴越春秋》借吴国太宰伯嚭之言说:“宋襄济河而战,春秋以多其义:功立而名称,军败而德存。”故而“功冠于五霸,名越于千古”。认为他的功业乃春秋五霸之首,远超齐桓晋文。
转眼到了宋代,这个与宋襄公有一字之缘的朝代,却是他骂名最多的时代。盖宋人重文轻武,看重文人的风雅,轻视武士之荣誉,宋襄公讲究堂堂正正尊重对手的战场对决,自然得不到心思灵活的宋人青睐,而通常斥之为假仁假义冷血无情之辈。
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既喜好填词与风月,也喜欢指点江山评断青史的苏轼。苏轼在他的文章中大骂宋襄公假仁假义欺世盗名,说:“未有如宋襄公之欺于后世者也。自古失道之君,如是者多矣,死而论定。以愚观之,宋襄公,王莽之流也。”
苏轼论史向来喜欢“诛心”,这是宋人的通病了。如宋人黄震也批评宋襄公用目夷为相而不听其计,其实是个狂妄刚愎之人。(宋襄公知目夷贤于己而不用,盖妄人耳,历史反多其礼让,又何欤?)
另外一位宋代学者胡安国也在《春秋胡氏传》中列出了宋襄公四大罪状。
第一:宋襄公平齐内乱立齐孝公,这是“奉少夺长”(公子无亏才是长子),是自称守礼君子却违反周礼的虚伪表现。
第二:宋襄公以小国国君为祭祀牺牲,是谓残忍无道。
第三:宋襄公武力胁曹,是谓德薄之辈。
第四:宋襄公泓水战败,是“计末遗本,饰小名妨大德。”
光看这四大罪状,似乎宋襄公非但不仁,而且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就算不战败也要自杀以谢天下才行了。
明朝人基本上也对宋襄公持贬低态度。明著名隐士徐霖曾作诗曰:“不恤滕鄫恤楚兵,宁甘伤股博虚名。宋襄若可称仁义,盗跖文王两不明。”
接着我们又穿越到了清代,发现这时宋襄公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说一句“骂名满天下”都不为过。
清人吴曾祺说:“(宋襄公)用人于社,昏暴甚矣,一败之后,无以自解,乃姑托以仁人君子之言。何不知羞耻如此。窃谓宋襄公此番举动,是为后世伪道学之祖。”
清人高士奇则说:“甚矣哉,宋襄之愚也……吁,宋襄其谁欺乎?夫祸莫朁于残人骨肉,而以国君为刍狗。无诡之杀,鄫子之用,以视重伤于二毛,孰大?逆天害理之事,宋襄敢行之,而故饰虚名以取实祸,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清人梁玉绳干脆就在文章里责备太史公《史记宋世家》中的论赞采用古籍(《公羊传》)失之偏颇,他压根就不相信当时有部分宋国君子对宋襄公持肯定态度。(泓之战以迂致败,得死为幸,又多乎哉?执滕子,戕鄫子,行仁义不忘大礼者如是耶?何褒乎耳?)
最后到了现代,毛泽东同志站出来为宋襄公盖棺论定了,当时激烈的斗争形势,显然是不允许我党对反动派们姑息养奸的,王明的右倾投降主义路线必须坚决予以批判,所以毛主席教导大家说:“我们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伟大领袖的话自然是不会错的,貌似我们不该再对宋襄公做翻案文章了。但是,领袖的话是当时的环境下说的,本着我党“实事求是”和“与时俱进”的态度,以我们现在的社会与国际形势,是否应该一分为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把“宋襄之仁”抽象为“遵守规则”或“公平竞争”,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费厄泼赖”精神来继承呢?奇谋诡计固然灵活机动,但坏处是容易流为油滑,叛服无定,蔑视一切法则。“费厄泼赖”是否就能一概摒弃了么?
要讲清楚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汉代《淮南子》中的一句话:“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于古为义,于今为笑。古之所以为荣者,今之所以为辱也;古之所以为治者,今之所以为乱也。”看来具体情况也要具体分析——在乱世,在国家与民族危亡之际,“费厄泼赖”的精神并不可取,为了生存,必要的时候就该毫不犹豫地耍手段,这叫做斗争策略,就连孟子亦不得不承认:“救死而恐不瞻,悉暇治礼义哉?”而在治世,在社会矛盾并不激烈的时代,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战争术,以及不择手段的恶性竞争等,都是没有必要的,也是必须坚决反对的。
关于这个问题鲁迅先生也看得很清楚,他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做《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鲁迅先生说:“仁人们或者要问:那么,我们竟不要'费厄泼赖’么?我可以立刻回答:当然是要的,然而尚早。这就是'请君入瓮’法。虽然仁人们未必肯用,但我还可以言之成理。土绅士或洋绅士们不是常常说,中国自有特别国情,外国的平等自由等等,不能适用么?我以为这“'费厄泼赖’也是其一。否则,他对你不'费厄’,你却对他去'费厄’,结果总是自己吃亏,不但要'费厄’而不可得,并且连要不'费厄’而亦不可得。所以要'费厄’,最好是首先看清对手,倘是些不配承受'费厄’的,大可以老实不客气;待到它也'费厄’了,然后再与它讲'费厄’不迟。”
在鲁迅先生所处的时代,社会矛盾斗争激烈,大家都不怎么讲规矩,所以“费厄泼赖”是要的,但为时尚早。
所以鲁迅先生认为,只有当大家都讲规矩的时候,我们才要讲规矩,否则宋襄之仁就是毛主席所说的蠢猪式仁义道德。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刀枪。这才是中国人应有的费厄泼赖。所以,宋襄公的错误不在于守礼,而在于不分对象,一厢情愿的以礼行事。礼,只为君子所设,蛮夷无礼可言。事实上,早在宋襄公前七十年(公元前714年),郑庄公就舍弃军礼,以诈败之计打败了北戎,君子并未因此而指责庄公(见《左传 隐公九年》)。
且正如孟子所言:“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弱者是不够资格讲费厄泼赖的,只有强者才可以。就像武侠小说中的盖世大侠:别人是刀枪剑棍全副武装,他却双掌打遍天下;别人是江南七怪一起上,他却从来不要帮手,有时候甚至可以潇潇洒洒的先让人三招,至于暗器毒药什么的阴险玩意儿,那是绝对不用的。否则的话大侠竟去偷袭一个鼠辈,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我们要变强,强了就能维护世界和平,就能潇潇洒洒的讲仁义,讲费厄泼赖了。这也是当今和平与发展的时代里强者必须遵守的道德规范,试想,如果这个世上的所有强者都不讲规矩,那么处在底层的弱者们就更加难以生存了,于是他们只能更加不讲规矩,恶性竞争之下,国际斗争加剧,社会矛盾激化,貌似稳固的金字塔迟早崩塌。
其实,这样对强者也有好处,你费厄泼赖了,你仁义了,你大侠了,你扶危济困关怀弱势群体了,你说你不当大哥好多年,别人都不答应,说你不当老大,谁给我们指引前进的方向啊?不相信的话看看齐桓公。
所以说,“仁者无敌”这句话其实有问题,应该是“强而仁者无敌”才对。强者也一定要“仁”,强者不“仁”,又凭什么去要求弱者要“义”呢?这不是很可笑吗?
现在最后的结论呼之欲出了。“宋襄之仁”必须提倡,但必须在和平时代提倡,更必须在强者之中提倡,现代社会渴求公平与正义,但这些必须由金字塔的顶端带头执行,从上而下,上行下效,这个社会就和谐了。
关于如何正确评价圆明园兽首事件,大家有答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