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油寨的记忆

那年那月

许定平
一   吃饭
我的少年时光,包容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纳雍县偏僻闭塞的一个小山村——黑塘打油寨。
生活没有色彩,时间碾压出一张张黑白照片,痕迹斑斑。贫穷和饥饿,像自己的影子,一路尾随我成长。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依稀记事,瓜仲河边,我为生活奔忙,割草放牛背煤拾粪,只要能做的,都做。欢乐和童趣被眼前的大山隔断在外面的世界,只有饥饿如同瓜仲河大河水滚滚而来,洗涤着幼稚的心灵。
粮食越种越少,日子越过越苦,年代却依然火红。社员们勒着裤带挥舞红旗在公社在大队开大会的时候,在高坡在大田轰轰烈烈战天斗地的时候,牛儿在山坡上啃吃着草根,孤独的我常常坐在临河山崖,把一束迷茫的目光,抛撒在滚动翻腾的瓜仲河水里。
刚进学堂时,寨里生产队长是向子亭大姑爹,会计是父亲。向大姑爹每次来我家木屋和父亲商量生产队的事情,爱躺在床上咂叶子烟,伸出双脚,非要我给他扛。他说:“儿啊,给我扛脚,让我歇一哈,你长大就做大事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大事,即使满腹饥饿,因他是尊长,只得给他扛,一直扛到他咂完一杆叶子烟。
我生来没有赶上生产队的大集体食堂,但还是赶上了大集体的生产队。天一亮,向大姑爹站在寨子中间的大梨树下,弯着腰使劲一吹哨子,全寨劳动力就要出工。大人们懒懒散散汇集,拿着各样农具,按照安排,到指定的田间地块去劳作。
一年四季,只有秋收和过年才能吃上饱饭,其他时日,包谷稀饭、酸菜汤、救济供应的红苕干,是流水一样的家常便饭。秋收,寨子中间公房前的场坝上,每家每户紧张忙碌分粮。我的父亲,面对每户人家那一小堆包谷和稻子,眉头紧锁,皱纹深深。一盏残破风灯,一把旧算盘,伴随父亲年老沧桑的脸庞。
缺粮时节,家里接济不上,我吃过无一粒粮食的净菜汤。上面发救济供应,得到包谷最好,但多数是红苕干。发放救济供应,不是撒胡椒面,每家每户都能得到,量少而有区别:鳏寡孤独和长时间揭不开锅的人家,公社和大队批点救济;生活困难较大的,给点供应。救济不要钱,供应要用钱才能买到。当然,供应的价格比市场价少了许多。
没有粮食度日,河边的村民只能向四周高山上的亲朋好友借贷包谷,来年要用稻谷还贷。有一年,家里几天没粮食,别说救济,连供应也指望不上。没办法,母亲带着我,到石家坝一个转弯抹角的亲戚家借粮食。爬坡下坎,走了近二十里路才到,幸好那亲戚石大孃仁慈,招呼母亲和我吃了饭,借给我们三十斤包谷......
二   穿衣
山村里那一代少年,穿戴要好的人不多。
父母有一方当教师、当医生、当工人、当公社干部的,他们穿得好一点。女孩穿花衣服,小棉袄;男孩有灯草绒中山装,还有衬衣,翻邦小皮鞋。普通人家的孩子也就普通了,男孩女孩只要衣不露体,不打赤脚就算过得去。
穿戴窘迫,伴随着少年的我无尽的烦恼。
我多年都是一身单衣单裤,穿的鞋子是胶鞋或解放鞋。衣服虽然是棉布,但我们贪玩,不经穿。衣服脏了,晚上洗,挂在煤火上烘烤,第二天清早光着身子起来穿着上学。
一天早晨,我发现鞋太破,一只鞋帮和鞋底三分之一已经分离。我羞于打光脚板,只好用一根小麻绳紧紧绑住鞋去学校,整天坐在教室,不敢出来,怕同学耻笑。放了学,落单走出,分路到回家的路上才放心。我不怕寨上学生耻笑,因为他们都是熟悉的玩伴,再说他们的境况和我差不多,有的还经常打光脚板。
秋收时,父亲带领社员去野麦地(现在谐音为以麦地)交公粮,他的马驮子上带了两袋柑橘。我跟着去,父亲说好要给我买一双新胶鞋。
到街上,父亲带人去交粮。我急忙跑去供销门市部,隔着柜台看准一双式样翻新的鞋子,还看了挂着的一双斑马花纹的袜子。现在回想,当时我肯定满眼流露出贪婪的幽光。左等右等,父亲还是没有办完事,我焦急地在供销点周围转悠,时不时又跑去柜台看一下,害怕那鞋那袜子被人买走。直到太阳偏西,赶场的人散得差不多了,父亲才赶过来。公粮交了,柑橘也收购了,父亲高兴地给我买了鞋,又破例买了那双花袜子。那一天,犹如我人生中的大喜事,蹦蹦跳跳跑回家,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
做新衣服,要有钱有布票,要到供销点扯布,再找有缝纫机的人家加工,开工钱,等几天才能到手。
我做新衣服,多亏官寨的堂大姐和大姐夫。大姐是幺伯家大姑娘,嫁在官寨。姐夫是个忠厚之人,夫妻勤俭持家,置办了缝纫机,苦学裁缝技术,在家缝纫。
母亲给我说过,当年大姐在家日子苦。早年她亲生母亲去世,幺伯后来找了一个姓王的女人。后娘很凶,待她不好,常常逼她做这做那,小小一个人要推磨舂碓,舂碓时要吊着绳子使尽力气才能把碓杆蹬起来。母亲经常照顾她,帮她做事情。
当我要做新衣服的时候,母亲把准备好的布料交给我说,去请大姐帮你做。由于没有加工工钱,我不情愿去。母亲说,大姐是自家亲人,她不会收钱,你给她说,以后我们会给她的。
惴惴不安,走了五六里山路到官寨。经常,大姐和姐夫热情招呼我吃过饭,把衣服做好,让我高高兴兴回家。
遇上加工的活多,我只能留宿她家。半夜醒来,看到他们都在剪裁和蹬缝纫机,挺辛苦。有时看到正在做的一件衣服颜色像我的,仔细一看又不是,心里焦急得睡不着。第二天起来一看,我的草绿色或蓝色——上衣四个兜的衣服已经做好挂着,我便高兴地向大姐和姐夫道谢,屁颠屁颠,一路小跑回家。
大姐夫杨延清后来做了多年官寨村的村支书,退任后,于2016年去世。大姐也老了,年已八十。“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回老家经过官寨,我常常去看望大姐,一百两百给点钱,但是,内心总觉得,这远远不能表达我的感恩之情!
 三   煤 油
那年月乡村没有电,夜晚,点煤油灯。
煤油灯不能随便点,打煤油要煤油票和钱,煤油像猪油一样金贵。家里点灯,只能是吃晚饭的时候,此外,就是我做作业的时间。有月亮的夜晚,父母和家人坐在屋外摆龙门阵,为的是节省煤油。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区乡政府才从九洞天溶洞小电站拉出电来,点上电灯。
我读初一的一个星期六,是一个不能忘却的日子。
放学回家早,母亲给我几角钱,说你去小羊场打点煤油吧,家里几天没油了。我问有票吗?母亲说就是没有啊,你去试一下,给人家说点好话。我明白说好话就是要求乞人家,本来极不情愿去,但不忍母亲忧愁的眼神,只得提着瓶子,硬着头皮上路。
一路小跑,爬了小羊场大坡,走了一里路,才到小羊场街上,汗流浃背。还好,公社供销点的门面还开着,几个“马哥头”正在给供销点交货(那时没有公路,商品都要从寨乐转运站人背马驮过来)。
我看店里面,售货员恰是我邻寨人,姓郭,他是招聘在供销点上班的。我经常到他家的寨子玩耍,他应该认得我,心想打煤油这事应该可靠。
我说:“大哥,有煤油吗?”他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有。”我小心翼翼地说:“大哥,我打油寨的,请打给我一斤煤油。”便递上钱和瓶子。他冷冷地问:“票呢?”我惶惶地说:“没有票,请你帮个忙,以后拿来补。”他脸一沉:“没票?还打哪样油!”回转身不再理我了。正在下货的马哥头们哄笑起来,一个说“哈哈,打油寨的来打油。”一个说“没有票还想打煤油!”
我眼里噙着泪水,提着空瓶子沮丧地往回走,又下那一大坡,走了几里路才到家。我在路上想,没有票,固然不能打油。可我知道,他是靠老子当大队支书才去供销点的,平时优亲厚友,他的亲戚们没有票也能打油啊。
我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一般情况我不计较,可这件让我蒙受羞辱遭受哄笑之事却永远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无法忘却。
读书毕业,我分配在县里一个人们认为比较重要的部门。一次回老家过春节,我在黑塘乡里和乡干部们打牌喝酒。这人走进来,坐我身边,兄弟长兄弟短的同我套近乎。我不冷不热地说:“你哪个?不认识你啊!”乡干部多是本地人,就介绍他。我也不客气,故作恍然大悟,指着头顶上的电灯说:“是郭大哥呀,那时你们供销社的煤油红火,现在不用煤油了,对吧?”他讪讪地笑,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当年那件事。他要敬我酒,我不接受,便无趣地走出去了。
四   寨风
打油寨是一个古老而集中的寨子,百来户人家,十来个姓氏。不同姓氏之间,除了亲戚,都按照古老的乡俗约成辈分。乡村人心境纯正,朴实本分,讲求传统的道德和习俗,尊老爱幼,团结互助。
记得发生两件事情,让我觉得寨子里的人很齐心、团结。加上那个年代特有的政治气氛,社员群众觉悟高,集体观念强。
一次,河对面大方猫场硫磺矿逃跑出来一个犯人。逃犯从渡口蒙混坐船窜过河,对面追逃人员隔河高喊:“抓逃犯啊!抓坏人啊!”河边几个村寨的群众闻风而动,迅速围堵。我们寨子闻讯,基干民兵,男女老少都涌到山梁上来,提锄头,拿棍棒,齐齐把住河坡上来的各个路口。最后,经过成百上千的群众围追堵截,终于在半坡上的丛林中将逃犯抓获。
另外一次,是和另一个生产队发生抢牛的斗殴。
大队搞均衡分配,从坡背后生产队划过来两头水牛,具体有赏无赏不清楚,但坡背后的人不服。一天,他们偷窥到打油寨的牛放在烂坝的田冲里,一下出动几十人来抢牛。寨子里人闻讯,齐齐赶来,男女社员齐上阵,一场抢牛争夺战就在烂泥田里展开。抢牛双方大打出手,你争我夺,烂泥敷满全身,差点认不出人来。最后,公社和大队的干部赶到,才制止了斗殴。我们寨子里被打伤三个人,其中一位还是女社员。对方也伤了几个,走时都是抬着去的。后来公社断案,斗殴双方各医各的人,耕牛仍然还是打油寨的。
五  婚丧
“远亲不如近邻”,此话不无道理。
打油寨犹如一个大家庭,谁家婚丧嫁娶,全寨人帮忙,象办自己家的事一样。这家借桌子,那家抬板凳,生火做饭,洗菜切菜炒菜,匆忙而井井有条。那个年代尽管物资贫乏,但每家的事情都办得热热闹闹,体面风光。
接媳嫁女,是乡村里隆重的喜庆日子。
从前姑娘出嫁要坐花轿,稍差的也要骑马,如果走路去,要被乡人们耻笑。这种风俗,自古讲排场,后来移风易俗,渐渐消失。
那个年代,婚嫁的酒席慎重而珍贵。席面上肉菜不多,蜻蜓点水,上得到大肉的是大户人家,但也凤毛麟角。不过,乡村人家有几道菜蛮地道,按现在的说法,原汁原味,绝对绿色,。
记忆最深的有魔芋豆腐,炒豆芽,都是自己家里做的。还有骨头熬的油汤煮豆腐颗,煮包谷粉条,都是美味。有时没有粉条,主家便上一碗小麦挂面,里面放点新鲜豌豆尖。这碗挂面是菜,是供酒席上人们下酒和下饭的,不像我们现在吃早餐的面条,一人一碗。
几年里,我二哥三哥结婚和二姐出阁,我们家办了几宗酒席。
办酒的正日子,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赶来,房前屋后,院坝里,柑林中,都是吃酒的人群。
三哥结婚,我记得很清楚。没有烧酒,家里早就用包谷自酿了水花酒;买不起香烟,三哥备好烤烟烟丝,用农村里自做的土卷烟机一支一支卷出纸烟招待客人(多数人家只敬叶子烟)。
收礼台,一般的人亲钱是五角,一元。送上二元的,是至亲,有送五元的一个两个,那就是天大的礼金,关系非常特殊。另外,有送东西的:一把面条,五斤花豆,十斤包谷。还有的送烧酒,客人提一瓶酒来,记了帐,便把酒倒在桌边的桶里,然后把空酒瓶还给客人。(那时候玻璃酒瓶珍贵,谁家都要用来装酒装煤油的。)
老喜,就是寨里老人去世。
几堆露天煤火熊熊燃烧,唢呐匠和筒筒(二胡)匠围坐火塘边,配着咚咚嚓嚓的鼓铰,一谱一谱吹拉谱子。白天办吃食待客,晚上先生做法事——“救苦”。救苦时,寨里除了丧家本姓人和亲戚,其他姓氏,只要是小辈,都要参与。救苦时人们一手拿香火,一手拿救苦棒,在先生们的唱经声和锣鼓声中,围着灵柩,围着房子转圈,每转到灵位前,要跪下叩头,以此超度老人之魂灵。
抬送老人上山(出殡),那真是好一个热闹。那时乡村没有公路,抬送老人上山全靠人力。葬地选得近的,倒也轻松,选了远处,就费大力。
记得一次,抬送唐家一个老人到苏得嘎,要攀爬翻过我们寨子对面的大山。年轻力壮的几十人轮换抬棺木,上年纪的和年龄小的负责拉纤。一大群人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攀爬在陡峭的大山上,吆喝之声震天。耗费一两个时辰,终于迸上山顶,人困马乏。这种事情,具有很大的危险性,如果指挥不当,如果纤索挷断,后果将不堪设想。
六   柑橘
瓜仲河的土柑橘,帮了河边不少人家的忙。
那时交通不便,四川湖南等地的柑橘到不了贵州内陆。黑塘得益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河边小区气候,盛产土柑橘以及各种果子,成为水果之乡。
秋天,柑橘红熟,外地人就来买,有的直接到树下一棵一棵趸买。树脚趸买价格便宜,但农户得到整体性收入。那时供销社也收购柑橘,人背马驮地交进去,便可换来一些油盐小钱,给家里人购置些穿戴和日常用品。
初夏,我们捡拾落在树下的柑橘籽晒干积累,也能卖一点钱交书学费。吃完柑橘,橘皮晒干积累,供销社也收,橘皮是常用中药。
那时,瓜仲河的柑橘很出名。除了卖,外人来到家里或树下,随便摘随便吃没关系,主人家不会说不,还要热情招呼客人吃好,方显大方贤惠。至于自家亲戚到来,除了把柑橘吃好和招呼吃饭,告辞时大包小包,让人背走。
曾经一段时间,县里重视柑橘发展,把黑塘定为柑橘基地。一批批农技人员到来,走村串寨,传授嫁接方法,讲解病虫害防治和保鲜新技术。县里又从四川引进良种树苗栽种嫁接,改良土柑,新晶、椪柑、甜橙、金桔、福柚,由此在瓜仲河安家落户。
黑塘的柑橘最好的要数靠瓜仲河边的野鸡落、大寨、新寨、杨家湾、河尾巴一带,是许多人家一年的主要经济收入。打油寨海拔稍高,柑橘要差一些。但是,它仍然是每个家庭种植养殖之外的经济补偿。
不过,柑橘尽管值点钱,那年月,黑塘人要靠它解决温饱,脱贫致富,根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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