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琦:跨年夜 |《广州文艺》选读

郭晓琦:男,1973年生于甘肃镇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5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诗歌、散文随笔及小说作品发表与多家文学刊物。诗歌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等多种选本。曾获《诗刊》《作品》《广西文学》等刊物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等奖项。

跨年夜

除扣发的八千元之外,老杨和我的怀里分别揣了四五沓崭新的红票子,胡甜瓜也有三沓多一点。一年的血汗钱啊!

我们在一家建筑公司干活,焊工。工资不像机关单位那样,按月准时会打到工资卡里,而是每月只发一点生活费用,剩余部分到年底一并结。平时,我们几个头疼脑热,或者遇到点事儿,总是咬咬牙往过扛。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打借条提前预支,就是为了多攒点。钱一到手,悄没声息地就没了,比水还流得快。

出了工地,三个人猫着腰往回走,方才感觉到天冷得出奇。我们的嘴和鼻孔一呼一朵白气,瞬间就凝结成霜粒,亮晶晶地挂在胡茬和眉头上,看上去像侠客,忒有意思。

胡甜瓜双手筒在袖筒里,两只胳臂抱在胸前,一直小心翼翼地夹着上衣口袋。他有些担心地问,扣了八千,是不是不给了?

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只要你明年不跑南方去。老杨恨恨地剜了胡甜瓜一眼,接着训斥。我就不明白,你长一双眼睛是出气的?人家包工头四五处工地开着呢,又不是你狗日的卖过命的那种皮包公司,一转眼就撒腿跑了。

老杨说话有点扎人,直接往胡甜瓜的伤疤上戳,他就那德性,我们都习惯了。

胡甜瓜不自在,咧着嘴傻笑。他小我两岁,算辈分是我的堂弟,能穿着白戴着孝的。到我们的下一辈,就跨出五服了,会远一大步。胡甜瓜这一辈子,最恐怖的就是长了一张黑不溜秋圆不噜嘟,而且只会傻笑的脸。不管任何时候,从任何角度看过去,他都在笑。反正,陌生人在他脸上是分不清楚快乐和痛苦的。只有老杨和我这样,从小和他混在一起的,才能看得出,这狗日的隐藏于皮肉下面的欢愉和心酸。

胡甜瓜的担心并不多余,他到我们这个工地才一年,有些情况还不是很了解。我和老胡都干了快十年了,公司的老规矩,每年结算时扣八千元作为押金,来年上工了再结。不来的话,自然就黄了。包工头留人的一种办法,行内人都心知肚明。胡甜瓜以前带着老婆在南方干,老板是个耍嘴皮子的,让胡甜瓜两口子挣的钱十分顺利地入了股,后来公司一夜就倒了。怎么倒的,胡甜瓜不明白,也没有人让他明白。反正,十来年下来,胡甜瓜除了混了口饭,一毛钱没落到手,老婆也跟着人跑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吃了冷亏。现在想来,这事并不蹊跷,刚兴起进城打工的那会,乡里人一窝蜂似的埋头往外跑,没什么社会经验,栽跟头的事多,赔上性命的也不少。好在胡甜瓜人没出啥差错,精精神神,四肢健全地回来了。回到村里的胡甜瓜,整天无所事事地窝在家里,颓废成一滩烂泥,也成了笼罩在两位老人心头的一片愁云。眼见把日子过到了寅吃卯粮的地步,家里又遭变故。

那是大前年酷夏,胡甜瓜的老爹牵着家里唯一一头老牛去沟里饮水,忙腾腾正绕过半山湾,眉开眼笑的老天爷却突然变了脸,只一瞬间,就狂风大作,乌云滚滚。一向老成持重的老黄牛,意外被一颗炸雷惊到,扯着胡甜瓜的老爹一道滚下了黄土崖。自此,胡甜瓜如坠万丈深渊,彻底崩溃。老杨和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合计了下,就把他带了出来。反正我们几个从小就都不爱读书,差不多都是初中没上完就出社会混生活的,走到哪儿都是干出力的活,勤快踏实就行。

我们拐进南河路的时候,老胡提议去吃火锅。南河路有一家自助火锅店,我们几个偶尔会去那里改善生活,每位交三十八元钱,就可以把肚皮往破里撑。胡甜瓜双手捂着口袋,问,揣这么多钱去吃火锅?

我们觉得也是,身上有钱的感觉真带劲,可揣得多了,心里又不踏实。其实,那点钱,对有钱人来说,顶多算点毛币,零花。但对我们普通农家来说,是一笔大收入,相当重要。于是,我们又转了半一条街,找了家农业银行,把钱规规整整地存在了卡里。

火锅店里的食客比平时少了很多,但也算得上热气腾腾。再过三两天,老板可能也要关门过大年了,菜品不及以前那么丰盛。吃得酣畅淋漓的时候,老杨兴起,开了三瓶啤酒。胡甜瓜不喝,说感冒没好利索,头疼。老杨骂,我看你是毬疼。说着,手伸过来,跟我面前的酒瓶一咣当,仰头就灌了小半瓶。我们吃一会歇一会,歇一会吃一会,直吃到肚子滚圆,实在咽不下去了,才熄了火。幸好平时光顾火锅店的多是女食客,要是每一位走进来的客人都像我们仨这样,估计老板早都关门歇业了。

出了店门,天色亮堂了些,太阳就挂在头顶,昏黄而懒散,风依然硬。没事干,老杨又建议去逛逛服装批发城。他明显有些兴奋,说,说不定能给老人孩子碰一两件便宜衣服呢,明晚就要回去了,再没时间。老杨大我们七八岁,已是奔五十的人了。平时他是个相当自私又刻薄的家伙,但考虑事情还算周到。他说的对,已经腊月二十五日了,要不是等工资,我们早都回了老家。好坏一年到头了,家里的老人、媳妇和孩子都期盼着,空着手回去总归不是个事儿。

胡甜瓜又打了折扣,不想去。说头疼,要回去睡会儿。老杨骂,你狗日的领钱的时候咋不头疼。胡甜瓜无可奈何,又咧着嘴苦笑,说,真的头疼,感冒没好利索,昨晚房子冷,没睡好,困得难受。

老杨质问,真头疼?

胡甜瓜说,骗你不是人。

老杨坏笑着,瞅了瞅胡甜瓜,又瞅了瞅我,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餐巾纸包着的小纸包。他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有两粒蓝色药片。老杨给了胡甜瓜一粒,说,止疼片。

胡甜瓜接了药片,指着上面的字,将信将疑:咋是蓝色的?真是止疼片?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的蓝色止疼片。药片上有一行字母,英语,我不认识。我说我哪知道是不是止疼片。胡甜瓜又问老杨。老杨骂,不相信就还给我,这可是进口货,不是你娃想吃就能吃到的。顿了下,老杨又解释,说前段时间自己牙疼,医生开的,老顶用了。

前段时间老杨确实牙疼,吃不成喝不成,托着腮帮子号叫了十来天呢。胡甜瓜听老杨这么一说,放心了,说,外国止疼片啊,那再给我一粒。老杨已经将剩余的一片药包好,装回到上衣口袋里,系了纽扣。他说,你娃想得美,这药贵,一片就四五十块钱呢。

去,一片四五十块钱,你会买?胡甜瓜埋汰老杨。宁可疼死都舍不得吧?

我和老杨一直逛到六点多,在外面吃了碗炒面才回到住处。胡甜瓜没在房间睡觉,可能是出去吃饭了。为了省钱,我们三个老男人住一间出租屋,租金平摊。房子大约有十二三平方米,两边角落里挤着两个高低床,窗子下面摆着几件简单的灶具,平时我们合伙做饭,节省。眼下要回家过年,有走心无守心,懒得动手收拾,有多乱,可想而知。

炉子里的火奄奄一息,老杨边捅炉子边骂胡甜瓜。续了煤球,火一时着不旺,房子里干冷,坐不住,我索性钻进被窝里翻弄手机。老杨提起笤帚,草草地扫了扫炉渣煤末,捡了块炭,把水泥地板上隐隐约约的象棋格子描了一遍,摆上棋子,然后二话不说,一把揭了我的被子。能有啥办法,我只好又下地,顺手扯了条破毯子捂在腿上,和老杨面红耳赤地厮杀起来。

搅和在象棋里的时光是昏天黑地的,一转眼,就十点过了,胡甜瓜还没回来。期间,我打了他几次电话,铃声响到底了,愣是没人接。约莫十一点的时候,胡甜瓜的电话回了过来。我接通,刚要骂,听出对方的声音很脆亮,不像胡甜瓜。对方操着清晰的普通话问我是谁?我有些纳闷,蠢驴胡甜瓜,又弄丢手机了。我反问,你是谁?对方字正腔圆,说是辖区派出所。我一听是派出所,瞬间想到对方可能是骗子。这都太老套了,竟然还搬出来用。我说你是派出所啊,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采花大盗,正在床上,偷你们所长的女人呢,你快来抓我啊!哈哈……哈哈哈……对方肯定听出了我的猖狂,但他并没有被激怒,声音依然脆亮。说,先生,请你严肃点,我是宁安路派出所的民警,没时间跟你扯淡,胡甜瓜在我们所里。宁安路派出所正好管辖我们居住的片区,对方还知道胡甜瓜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慌了。我忙不迭回答说,对不起,对不起,警察……我是胡甜瓜堂哥。对方“哦”了一声。说,那正好,你现在来一趟派出所。我胆怯了,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问有啥事?对方说,我正忙,你来就知道了。说完挂了电话。老杨看我脸色变了,也愣了神。

宁安路派出所的灯光亮得刺眼,一位年轻的警官正在接电话。他是我们那片的片警,平时查户口、暂住证什么的,和我们遇过几次面,看上去相当帅气,但很威严。他抬起头,瞅了眼战战兢兢的我和老杨,示意我们坐在他对面的长木椅上。我和老杨点了点头,没敢坐,一直立着。

打完电话,年轻警官指了指长椅,说,坐吧。老杨和我相互瞅瞅,怯怯地坐在长木椅边上。年轻警官问,哪一位是胡甜瓜堂哥?我赶紧站起来,说,我是,我是,甜瓜咋啦?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发毛,小腿肚子抖得厉害,连声音都在颤栗。年轻警官这才认认真真地看我,好像在我脸上要搜寻出点什么似的。还好,他没有追究电话里我偷他们所长女人的事,只是抬手指了指老杨,问,他呢?我急忙说,我们是一个村的,在一起干活。年轻警官说,那正好,我了解一下胡甜瓜的情况,你们俩要实话实说。我和老杨一个劲点头,战战兢兢的,像两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警官没说明,我们都蒙在鼓里,不知道胡甜瓜到底犯了什么事。

年轻警官翻开一个笔记簿,在上面写着什么。一会,他问我,姓名?我说我叫胡作维。啥,胡作为?年轻警官一副惊讶的表情。怪不得你满嘴跑火车,是不是经常干坏事?我又一次慌了,心跳得厉害。以前,去派出所办理户籍身份证什么的,没多少感觉。现在,猛地坐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被问话,我感觉连空气都紧绷绷地,像是捆绑住了手脚。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是老实人,从来没干过坏事。年轻警察说,那你叫胡作为?我说,我就叫胡作维?姓胡的“胡”,作业的“作”,维护的“维”。年轻警官问,身份证带了吗?我说带了带了,说着在口袋里摸身份证。老杨一看我找身份证,急忙把自己的也掏了出来,一并放到年轻警官的面前。年轻警官把我们俩的身份证拿在手里看了看,噗嗤笑了。警官一笑,我感觉紧张的气氛稍微舒缓了点。

年轻警官念道:胡作维,杨得意,还有胡甜瓜,你们村子里的人真会取名字啊!那个胡甜瓜,我以为是绰号,没想到竟然是真名。他脑子没啥问题吧?下午带回来后,我感觉他一直笑呵呵的,把这儿当自己家了。我做警察都八年了,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我说,他没笑,到您这地方他哪敢笑。年轻警察说,做笔录时,他一句话也不说,光是对着我笑。我呵斥了几次,问他高兴什么?他看上去浑身在打哆嗦,但还在笑。我给警官解释,说那是您不了解,他就长了那么一张妖孽脸,不管啥时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好像在瓜兮兮地笑,其实他没笑。

就是,他没笑。老杨怕警官不信,很及时地插了一句。他老婆卷上他们仅有的一点家底跟人跑了,他也是那个表情。东莞接警的警察差点疯了,还以为他巴不得老婆跑了呢。年轻警官将目光移到了老杨脸上,一副疑惑的样子。老杨喉结咕咕噜噜滑动着,结结巴巴地补充。还有上前年,胡甜瓜他爸滚沟了,胡甜瓜披麻戴孝,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嚎得天昏地暗,河水呜咽,但看上去,他好像是咧着张烂嘴在笑。为这,不常往来的几个老亲戚,直指着他的脊梁骂。说亲爸,七十不到就遭了不测,就是不痛心也要做做样子,咋还咧着一张嘴笑。

是这样啊。年轻警官将信将疑地说,我还以为他脑子里缺根筋呢。我又怯怯地问,甜瓜到底干啥事了?中午还和我们一起吃火锅,好好的。年轻警官又瞟了一眼我,我感觉他的目光像两道锋利的剑光刺过来,我的身子颤了下。年轻警察收起了些微的笑容,开始一本正经地向我和老杨询问胡甜瓜的基本情况:籍贯、家庭、住所、经历、表现、爱好、打工情况等等等,凡能想到的都问了,并在笔记簿上做了详细的记录。写完后,年轻警察再次和我们确认,所说均属实情后,让我和老杨在笔记簿上分别签了字,按了手印。

让我们回去之前,年轻警察才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胡甜瓜的事。胡甜瓜涉嫌猥亵妇女,一起带到派出所的当事人录了口供的。他叮咛我和老杨,有事会随时找我们。老杨没头没脑,问啥是猥亵?我照老杨的肋巴使劲捅了下,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猥亵妇女?平时,胡甜瓜胆小怕事,老实本分,连自己娶进门的老婆都没守住,敢去猥亵?我说不会不会,甜瓜肯定不会干这事,您一定是误会了。老杨看我脸色煞白,知道事情严重了,急忙附和。年轻警官看我们有些激动,反问,什么误会?他做没做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我疑惑:那是谁说了算?年轻警官瞥了我一眼,说,当然是事实说了算。我苦苦哀求,申请见一下胡甜瓜,被年轻警官严厉拒绝了。他说,胡甜瓜到案后,一句话都不说,这是抗拒,明白吗?所以,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不能见任何人。我问那个当事的女人,警官说录完口供回去了。我说,她叫啥?多大年龄?年轻警官不耐烦了,问,你这是审问我吗?我连忙说不敢不敢,我示意老杨继续缠磨,说说人情。他平时嘴皮子比我利索,牛逼吹得啪啪响。可是那会,老杨彻底怂了!在警察面前,他脸色白得像刷了层石灰粉,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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