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33】——逆流汹涌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三三章  逆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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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宋高宗召见秦桧与王次翁。宋高宗说:“此回淮西战胜,教虏人扫迹而去,全是张俊一力主张。岳飞虽已发兵淮西,却是寸功未立。”秦桧眼望王次翁,王次翁说:“数年以来,岳飞最是骄横,以为国朝全仗他用兵行师,以长城自许。然而去年有顺昌之战,今年有柘皋之战,便见得岳飞不足恃,国朝无他统军,也足以扼制虏人。”宋高宗说:“卿言深中事理。”

秦桧说:“臣昨收到四太子书信,须呈陛下圣览。”冯益接过书信,摊上御案。宋高宗看后说:“虏人教朕割江北之地,万万不得依允。倘若舍弃江北,朕又何以立国?”秦桧说:“臣已草拟得与四太子的复信,须是進呈。”冯益接过,再摊上御案。宋高宗看后说:“此信不允江北之地,而重申讲好之意,深得朕旨。然而可依允虏人,朕当于江北不驻重兵,以示求和之诚。卿以朕旨写入信中,便可递发。”

秦桧说:“臣领旨。”又说:“此回虏人败退淮北,足可惩戒四太子的骄志。然观四太子来信,他虽狠勇,因屡受挫败,也有讲好之意。臣愚乞陛下因势利导,成此大事,实乃天下之幸,大宋之福。”宋高宗说:“朕早曾宣谕,以天下苍生为重,不惮屈己。然依四太子一纸虚文,尚未见得眉目。”

秦桧说:“数年以来,陛下夙夜忧虑,惟求天下太平。然而不与强虏媾和,不收诸将兵权,天下便不得太平,此是陛下与臣愚等所共知。虏人兵势既衰,四太子书信不绝,便见得眉目。骄将拥兵自重,从中作梗,必定妨害和议。依臣愚所见,正宜双管齐下,以收兵权而促和议,以成和议而收兵权。”

宋高宗大悦:“卿有甚计议,可悉心开陈,朕当虚心听纳。”秦桧凑近低语一番,宋高宗大喜,口上却说:“此事须慎之又慎,以防变生不测。成大事者不谋于众,卿等不得泄漏于外。”秦桧、王次翁齐道:“臣遵旨!”

西湖南岸,真珠园高寒堂,秦桧、王次翁为张俊设宴。食桌上摆满美酒佳肴,席间乐女、舞女和歌女轮流表演,张俊边吃边看,乐不可支。

饭后,秦桧与张俊、王次翁步入水心亭。秦桧对随从说:“你们且退下。”随从退去,秦桧问:“张宣抚,此处景致如何?”张俊笑道:“建康府未有如此园林,我恨不能在此养老终生。”王次翁说:“此回张宣抚淮西战功卓著,主上日后欲将此园赐予张宣抚。”张俊问:“当真?”秦桧说:“王参政所言非虚,主上便欲将此园赐你。”

张俊装出十分感动的模样:“主上皇恩浩荡,下官便是当牛做马,亦须仰报圣恩于万一。此回淮西之战,下官誓死血战,义无反顾,杨十、王六、田十七等秉承自家的发纵指示,成得柘皋大功。然而岳五有意延迟赴援,刘十八亦居功自傲,临阵不愿宣力,以致濠州之役失律。”

秦桧装出认真倾听的神情,而后说:“此回岂止是张宣抚功高!主上言道,方今诸大将中,最是倚信张宣抚,可委寄社稷重任。如今圣意欲罢岳飞与韩世忠的兵权,而教张宣抚统掌天下之兵。”

张俊心头一惊,不禁暗语:“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日自家便是福禧双至。”便激动言道:“下官一生富贵,皆是主上所赐。今日惟是仰仗圣旨,任凭主上驱使。”秦桧讪笑而望,心头暗语:“此人虽是庸将,然而野心不小。且暂教他效命宣力,借刀除得岳飞与韩世忠,日后相机行事,亦须将他一并剪除。”却凑近他的耳朵,密语一番,张俊频频点头。

高寒堂,王次翁宴请张俊与韩世忠。韩世忠吐吐舌头:“王参政,我此回奉召前来,不知有甚机要紧切之事?”

王次翁说:“主上有旨,以为韩、张二宣抚在淮西披坚执锐,亲临战阵,甚是辛苦,且教你们在此休息宴饮,待岳宣抚到朝,主上当教你们共同朝见,计议大事。如今岳宣抚未至,二宣抚且在此快活数日。”

韩世忠说:“然而事机不明,也难快活。”王次翁敷衍道:“主上圣算宏远,非下官所知,韩宣抚且请开怀畅饮。”张俊连忙起身,亲自为韩世忠斟酒:“韩五,你我虽是儿女亲家,然而各在一方,相聚不易,且满饮一盏!”

朝堂,宋高宗召见秦桧与王次翁。宋高宗问:“岳飞何以尚未到行朝?”秦桧说:“臣愚以省札催促,今日得知,岳飞已起离宣州旌德县界,進入临安府昌化县,料得两日后便到行在。”宋高宗稍觉心安:“此事虽是稳当,朕亦惟有岳飞前来,诸事措办停当,方得高枕无忧。”王次翁说:“臣愚深体圣意,务须慎之又慎,以保万全。近日与韩世忠、张俊每日宴饮,外示闲暇,却终夜未敢闭眼。但有纷纭,灭族非所忧,所忧宗社而已。”

秦桧眼望王次翁,见他神色并不疲惫,眼球也毫无血丝,不由暗语:“此人虽外示忠朴谨厚,却也颇工于献媚,竟敢在面对时以诳语欺蒙主上。”却说:“臣愚以为,岳飞本是粗夫,然而号称礼贤下士,所属幕僚,多是为他出谋划策。其中李若虚曾在幕下多年,到朝廷任官,敢于矫诏,右袒岳飞。朱芾本是朝廷遴选,一到鄂州军中,却与岳飞沆瀣一气。此二人不当留朝中,以阻断与岳飞的过从。”

宋高宗说:“朕允卿所奏,可拟两个外任差遣,待岳飞到朝,便将二人发付外任。”秦桧说:“臣遵旨!”

2

临安城西北,余杭门外,岳飞一行抵达。三省吏胥到岳飞马前施礼:“下官奉秦相公与王参政钧旨,在此迎候岳相公,教岳相公将军马驻于余杭门外,与随从到真珠园歇息。”又向李若虚与朱芾分别呈上两份省札:“朝廷另命李大卿改任宣州知州,朱参谋改任镇江知府。”

李若虚对岳飞说:“既是如此,下官当与岳相公告别,返回城中,取得老小,前去宣州赴任。惟愿岳相公与众官人珍重!”朱芾说:“下官也不须与岳相公同去真珠园,且就此告辞。自到岳相公军中,自觉问心无愧。惟是去年力劝岳相公班师,犹是心有余憾!惟愿岳相公与众官人珍重!”

岳飞沉默片刻,在马上向两人施礼:“恭请朱参谋与李大卿前途珍重!”高颖、于鹏、孙革、张节夫、岳云等人一同施礼:“恭请朱参谋与李大卿前途珍重!”二人驰马离去,岳飞等人怅望许久,然后由三省吏胥引领,前往真珠园。

高寒堂中,排四张食桌。韩世忠与张俊居中,岳飞与王次翁分坐两侧。韩世忠见到岳飞,立即欢呼:“岳五,自家等你多日,不料今日方到。”张俊笑道:“感荷官家皇恩广大,我等在此等候岳五,玉液美食,竟是逐日不重复。”王次翁起身为三大将斟酒,尚未轮到岳飞,岳飞便起立说:“下官感荷王参政的盛情,惟是须遵主上与亡母的戒令,不得饮酒。”王次翁马上吩咐:“为岳宣抚取凉水!”侍从立即将甘豆汤、木瓜汁、姜蜜水等饮料端到岳飞面前。

一批乐女、歌女、舞女次第登堂,正待表演,岳飞忍不住说:“王参政,国难深重,国耻未雪,渊圣皇帝与众天眷尚在北方受难,中原百姓尚且沦落胡尘,此间歌舞升平,切恐未得其宜。”

王次翁暗笑:“你亦不知是甚下场,尚且如此猖狂?”却说:“此本是主上美意,惟因三宣抚在疆场日夜用兵行师,故命下官在此相伴,稍有娱乐。岳宣抚亦须感戴圣德,日后勉赴功名。”

王次翁一挥手,歌舞表演如常。岳飞稍动一动,预备起身离席,却又勉强坐定,夹得一些美食入口,只觉味同嚼蜡。韩世忠见岳飞神色不好,便劝慰道:“岳五,我知你因强敌未灭,心上不快活。然而人生也须有张有弛,有悲有欢。今日难得大家相聚,得行乐处且行乐。”岳飞说:“感荷韩相公。”

王次翁与张俊听得两人言语,嘴角微微嗤笑。岳飞听得靡靡之音,如同芒刺在背,最终起身离席作揖:“三位相公且在此宴饮,下官路途跋涉,稍有不适,便请先退。”言毕,径直扬长而去。王次翁凝望岳飞背影,不由暗语:“今日可知,岳飞尤是强梗,非韩世忠可比,故官家与秦相公极是忌恶,此正是他取祸之道!”

馆舍,韩世忠拜访岳飞。岳飞说:“既是难以作为,下官的進退祸福,又何足挂齿。惟是秦桧那厮奸人得志,国家前途极是可忧!”

韩世忠说:“岳五,你可说進退,不可说祸福,此言不祥。秦桧那厮虽是奸恶,料他亦奈何我等不得。”高颖说:“韩相公,你须知秦桧自独相以来,已贬窜得多少名士?如胡编修上书,远谪岭南;其他两个士人,一个因为鸣冤,一个因为刊印奏疏,便遭迫害惨死。”

韩世忠吐吐舌头:“我是正一品太保,岳五是正一品少保,秦桧惟是左宣奉大夫兼右相,何惧之有?”孙革说:“韩相公虽是望高、位尊而权重,然而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韩世忠冷笑一声:“我且看秦桧那厮如何动作?”他望望窗外天色:“岳五,又到晚宴时分,既是主上赐宴,你且须忍耐。”

高寒堂,三大将刚刚吃过早饭,秦桧便坐轿前来。秦桧面露微笑:“下官奉圣旨,特赐三宣抚新命。”他把手一招,三名吏胥手捧三轴官告走上前来。张俊早已知情,岳飞也有预料,独韩世忠颇觉诧异。三人向行宫方向下跪:“谢主上隆恩!”吏胥将官告授予三大将,三人起立后,各自展开官告。

秦桧笑道:“主上特出宸断,命三宣抚出任枢相,教你们居中执掌兵柄,以便诸军同心合力,扫除虏寇。请三枢相同去面对,叩谢圣恩。自今以往,你们与下官同辅明主,文武兼济,岂惟天下之幸,也是下官有幸。”言毕,爆发一声狞笑。

张俊马上应答:“主上圣明,下官敢不恪守新命!”韩世忠犹疑片刻,嘴上也说:“下官惟是感荷圣恩。”岳飞暗语:“倘若只为扫除虏寇,便是好事。然而秦桧那厮面露狂喜,必定口是心非。”便说:“下官感荷圣恩,惟愿从此以后,得以与秦相公协力,扫除虏寇,雪莫大之耻,报无穷之仇。”秦桧暗语:“这厮话里有话。”便报以一丝哂笑。

朝堂,宋高宗端坐,得意忘形之余,不由对冯益言道:“朕思虑多年,今日方得仿效太祖皇帝旧规,第二回杯酒释兵权,以革倒持泰阿之患,削尾大不掉之势,不动声色,措置天下太平,将三大帅如婴儿玩弄于股掌,岂不快活!”冯益赶快下跪:“陛下圣明!陛下睿断!陛下英果!”宋高宗哈哈大笑。

张去为来报:“新任枢密使、副上殿。”宋高宗立即改换面孔,变得和颜悦色而略显严肃。三人上前叩头:“臣等谢主上隆恩!”三人起立,宋高宗说:“朕以虏寇未平,中原未复,更定大计,登用枢臣。卿等久在兵间,为国虎臣,料敌制胜,威震华夏,惟愿施展韬略,训武厉兵,一雪仇耻。朕昔时委寄卿等以一路宣抚之权尚小,今日付与枢密典兵之权甚大。卿等自今以后,须是共为一心,勿分彼此,顾如狂虏兀术,又何足扫除。料得卿等必不负朕的寄托之重。”

张俊说:“臣感戴陛下信任之深,委付之重,敢不勉力!臣行将到枢密院治事,所统军马,伏望拔属御前使唤。”宋高宗说:“今年正月,卿前来行朝,朕曾教卿读郭子仪传。唐朝郭子仪与李光弼同为名将,有大功于王室。然而李光弼负有不愿释权的嫌隙,郭子仪闻命就道,以勋名福禄自终。卿今日所奏,煞是不负朕训。”

岳飞暗语:“此才是真实意图。”便用沉重的语调言道:“臣自去年班师,深负愧耻,无地自容,祈请陛下优恩,释去兵权,未蒙俞允。如今既是陛下圣断,臣惟当遵旨,愿以所统军马,交付御前。正将王刚所统背嵬马军,也乞遣归鄂州,以便防拓。臣本是一介耕夫,误蒙陛下付托,而所设施,未效寸长,深以旷职为羞,理当深省罪责,退居林泉。如今臣所统军马既归御前,枢密院重任,陛下委付韩、张二枢相,也足以成事,伏望陛下成全臣愚区区之志,就此退闲。”

宋高宗暗语:“你得人心如此,朕岂得善罢甘休?”便说:“卿智略威名,为国家所重,须是志在王室,辅朕成中兴大业,朕岂得允卿所请?”岳飞说:“圣恩深重,命臣等以扫除狂虏为己任,教臣何以辞难?依目前兵力事势,臣等扫除狂虏,可期岁月。眼下正当夏日,到秋冬便可用兵。伏望陛下圣断坚定,力排屈辱媾和的谬论,决计复仇报国,则中兴大业必成;陛下为中兴之主,必当光耀史册,万世追美。”

宋高宗暗语:“至此他还侃侃正论,好不令人嫌恶!”便说:“今虽有柘皋之捷,复有濠州之败,卿等主张枢密院,正宜慎于用兵。”张俊马上响应:“臣愚自当恪守圣训。”韩世忠暗语:“我有濠州之败,说话并无份量,也不须与官家当面顶撞。”便说:“臣的高官厚禄,本是陛下所赐。臣既到枢密院治事,愿将淮东军马交付御前。”

宋高宗暗语:“释权之戏,已可收场,后宫尚有新到美人的嬉戏。”便说:“卿等下殿,即时去枢密院治事。”韩世忠、张俊、岳飞齐道:“臣遵旨!”三人下殿,宋高宗凝望他们的背影,不由自语:“韩世忠救驾有功,岳飞却强梗不逊。”冯益听得,心中一喜:“此语不同寻常,须传与秦相公。”

3

书房,秦桧与林大声坐叙。秦桧说:“老夫与林朝请曾是温州结识的故人,计议须是推心置腹。”林大声说:“下官感荷秦相公提携,得以出任湖、广总领,敢不竭尽所能,报答于万一?”

砚童来报:“张枢相求见秦相公。”言毕,呈交秦桧一份礼单。秦桧展开念道:“金器十色,玉壁四件,珠子五百颗,蜀锦二百匹……”不由对林大声笑道:“此是张俊自登枢府,初次夜访。他的家财天下第一,却是素称悭吝,不意今夜破费,竟是如此之多。料得他必是急不可耐,意欲排挤韩、岳二人,独掌枢府。然而他便是不来见我,老夫也须召他。”

林大声说:“既是张枢相造访,下官便须告退。”秦桧说:“不须,请林朝请在书房稍候,到时老夫便请你出见,以便共同计议。”

秦桧出门迎接,二人彼此施礼,而后到厅堂坐下。秦桧说:“张枢相厚礼,老夫且表谢意。”张俊说:“请秦相公屏退左右。”秦桧对砚童说:“你等下去。”众人退去,张俊说:“此回全仗主上圣断,秦相公神机妙算,得将韩五与岳五削除兵权。然而鄂州御前诸军尚是命王贵和张宪为正、副都统,二人皆是岳五的腹心之将,难教朝廷放心。”

秦桧问:“依张枢相之意,又当如何?”张俊说:“田十七追随下官多年,极是忠厚可信。下官以柘皋之胜,保奏他与王六升节度使。依下官之意,若教田十七出任鄂州大军的都统制,方得掌控岳家人,以免后患。”

秦桧暗语:“张俊果然野心不小,直欲掌控天下之兵。然而田师中是有名的庸将,惟知奉承张俊,教他做鄂州都统制,亦是一说,可教老夫安心。”便说:“下官自当力助张枢相,奏请主上命王德与田师中升官节度使。然而岳飞初到朝廷,军中久是服习王贵与张宪,若不暂教他们统军,切恐易生变乱。田师中到鄂州一事,须缓缓经营,不得心急。”

张俊又问:“楚州一军,至今主上未曾任命都统制,不知秦相公有甚计议?”秦桧笑道:“此正是下官欲与张枢相计议的大事。”随即从袍袖取出一份申状递给张俊,张俊看后说:“胡纺因告发韩五欲袭金使张通古一事,而与韩五关系变坏。今日他又告发耿著在楚州散布流言,意图让韩五重返楚州,再掌兵权,利害甚大。”秦桧笑迷迷言道:“正因利害甚大,而韩五与你又是儿女亲家,所以下官才须与你计议。”

张俊说:“须是立即勘问耿著,以免军中滋生祸害。”秦桧暗语:“这厮果然无情,竟对儿女亲家抱持幸灾乐祸的态度。”便说:“耿著是韩枢相的亲校,此事既是牵连,也须慎重勘问,以免株引蔓连。韩枢相那边,切望张枢相不与泄漏。”

张俊说:“秦相公放心。此回淮西之战,岳五不赴援,刘十八不宣力,亦当处分。”秦桧说:“下官已奏请主上,不日当召刘锜入见,然后罢其兵权,教他做荆南知府。倘若事有缓急,则许他调发旁郡兵力。”张俊问:“此是何意?”秦桧说:“刘锜虽是作战不力,也是威名之将。他到荆南,便可钳制王贵与张宪,此亦是防患于未然。”张俊拍手叫道:“此是主上妙算,一举两得。”

秦桧乘机言道:“待下官请张枢相一见林朝请。”接着高声叫道:“砚童!”砚童引领林大声入堂,秦桧居中介绍说:“下官已奏请林朝请前去鄂州,出任湖、广总领,以便监视王贵与张宪。若得主上俞允,此后或有紧切机要事宜,须得关报或申禀张枢相,恭请张枢相做主。”张俊说:“下官与林朝请既是今晚相识,理当协力。”秦桧朝林大声使一个眼色,林大声当即施礼:“下官暂且告退。”

待林大声离去,秦桧说:“奉主上之意,下官与四太子时有书信往返。主上英断,惟有与虏媾和,方得天下无事。”张俊立即表态:“下官敢不遵依圣旨!”秦桧说:“然而依圣旨,为与四太子议和,江北不得屯驻重兵,以示诚信。楚州原是宣抚司驻军之地,主上旨意,便教张枢相与岳飞同去淮东楚州,张枢相以本职为按阅御前军马,专一措置战守,岳飞为同按阅御前军马,专一同措置战守。”

张俊说:“既是如此,我一人前去,即可措置。岳五同行,必是拘碍。”秦桧说:“不然,你是正职,他是副职,又是奉旨行事,他奈何你不得。正宜教他罪恤日著,方得下手剪除。”张俊听罢,哈哈大笑。

秦桧特别叮咛:“下官知得,张枢相与韩枢相有亲情,故特意事先关白。张枢相此回去楚州,必定撞见耿著的狱案。切望张枢相以社稷利害为重,不得关报韩枢相,以免勘问失实。”张俊说:“秦相公放心,下官自知利害轻重,岂可因小失大?”秦桧又说:“张枢相是主上识拔亲擢,最是倚重,此回又委以重任。一旦了得此事,张枢相便可独掌天下之兵。而掌天下之兵,亦非张枢相莫属。”

枢密院,岳飞披开袍襟,于一间小屋独坐,潇洒雍容之态十足。韩世忠头戴十字巾,随同高颍進来。高颍愤懑言道:“张枢相不当撰造言语,毁谤岳枢相,说淮西之战有意不赴援,以至丧失战机,而致濠州之败。”韩世忠吐吐舌头:“岳五,你须与张七上殿廷辩,以明是非,不可负谤。”

岳飞手指自己的胸口:“感荷韩枢相与高编修的美意,下官所无愧者,便是此心,何必廷辩。”他取出一份记录,递与韩世忠:“此是孙干办所记淮西行军日志,以及与张枢相往返的书信,恭请韩枢相审议,便知真情。”韩世忠看后说:“我早知悉详情,此事昭然若揭,岳五纵不廷辩,我亦当寻机口奏,教主上明察。”

一吏胥進入:“启禀韩、岳二相公,秦相公请你们去都堂,有事商议。”

都堂,秦桧与张俊已在等候。秦桧远远望见岳飞的披襟和韩世忠的一字巾,眉头紧紧一拧,暗语:“韩五不文不武,不伦不类。岳五有意穿儒服,似比儒士还儒士。若非以此抗议老夫,尚有何意!”

韩世忠、岳飞到得面前,众人互相揖礼。秦桧交给韩世忠一份御批,阴恻恻言道:“主上批示,韩世忠下亲随,有三十余人未曾发遣前去,可速起发前去楚州。”

岳飞暗语:“区区细事,竟劳官家亲下手诏!我曾以为,韩世忠有救驾大功,不料也被猜忌如此!莫非三十余名亲随,便有甚不轨之事?”韩世忠听后,心中不悦,口头却说:“下官恭候圣旨,当即时发遣他们归楚州。”

秦桧眼望韩世忠,脸露一丝奸笑,又交付岳飞一份诏旨:“诏旨命岳枢相与张枢相以本职前去按阅御前军马,措置战守。”岳飞问:“何以韩枢相不去措置?”秦桧说:“韩枢相须居中运筹,不得三个枢相同去。”岳飞问:“何日启程?”秦桧说:“主上教你们先去楚州,然后去建康府等处。”岳飞说:“下官是副职,又不熟悉楚州军务,不如教下官暂留行在,恭请韩枢相前去措置。”韩世忠心中感激,却不便表态,惟是凝望皮笑肉不笑的秦桧,疑虑重重。秦桧说:“此乃圣意,下官亦是奉旨草拟省札。”

秦桧又取出另一份省札:“此份宣召刘宣判到行朝奏事,请韩、岳二相公画押。”岳飞问:“召刘宣判到行朝,有甚事宜?”秦桧有意透露说:“刘宣判虽在顺昌之战立得奇功,然而此回淮西之战,居功自傲,不能宣力。故遵依圣旨,召他前来奏事,然后命他改任荆南知府。”岳飞说:“刘宣判作战不力之事,事涉暖昧。他乃国家虎将,不当罢兵权。”韩世忠说:“楚州大军至今未命都统制,下官愿保奏刘十八出任。”秦桧说:“二枢相的计议,自可面对主上,此省札惟是教刘宣判到行在,二枢相不可不画押。”韩世忠与岳飞只得画押。

岳、韩二人在亲兵的簇拥下,并马而行。两人沉默许久,看看离韩府不远,岳飞突然发话:“韩枢相,我们只不过做得秦桧那厮的画押枢密!”韩世忠说:“不知此回,秦桧那厮又包藏何等祸心!”岳飞说:“下官不得辞免,然也不得亏负朝廷与韩枢相。”韩世忠感动言道:“下官与张七同僚多年,又是儿女亲家,今日方知,岳五才是真兄弟!”

4

岳府,岳飞在厅堂坐定,岳云恭敬奉上一盏茶。岳飞出示一份诏旨,岳云看后问:“教阿爹前去何处?”岳飞说:“教我前去楚州。你去年大战,未得去楚州,此回当随我前去,稍尽孝道。”岳云说:“此回得便,阿爹亦可一见刘妈妈。”岳飞长吁一声:“我岂不念当年伉俪之情?然如今事过境迁,她又有家室,我如何再行与她相见?你此回多尽孝道,愿她全家吉祥如意,便是我的至意。”岳云说:“儿子会得。”

王横入报:“启禀岳相公,今有赵秀才等故人来访。”岳飞连忙出迎,见是赵九龄、邵缉与黄纵等三人,忙恭敬长揖,迎入厅堂坐下。岳云与众人一一见礼,并亲自端来茶水。岳飞说:“祥祥,且请高编修与于干办、孙干办、张干办等前来,一同聚会。”岳云说:“会得。”

岳飞叹道:“当年邵丈造访,幸得赠下官一阕词,至今记得:'落旌旗,霜侵甲胄,塞角声唤寒更。论兵慷慨,齿颊带风生。坐拥貔貅十万,衔枚勇,云戟交横。横颦笑,羌戎授首,千里静搀枪……九州人竞乐,提壶劝酒,布谷催耕。尽芝夫荛子,歌舞威名。旭是轻裘缓带,驱营阵,绝漠横行。功谁纪,风神宛转,麟阁画清明。’”稍顿,又说:“光阴倏忽,转瞬便是七年,下官煞是辜负邵丈的期望。今日得见,虽是喜出望外,却是益增愧色。”

邵缉劝解道:“岳相公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惟是天不佑大宋,气数如此,非是人力所能挽回。”

赵九龄说:“建炎末,自家与邵丈相访,曾与岳相公言道,依你的忠义智勇,虏人虽强,亦不足畏。然而朝廷之中若有黄潜善、汪伯彦之流,却是深为可惧,足以败坏中兴大计。如今秦桧之与岳相公,犹如当年黄、汪之与李相公、宗留守、张招抚,切恐岳相公尚须重蹈他们的旧辙。”岳飞悲慨言道:“赵丈十二年前所言,分毫不差。”邵缉说:“如黄、汪、秦之流,恰似如鱼得水,得以恣意泅游。”

岳云带高颍等四人進来,大家相互揖礼,重新坐定。黄纵说:“我等从温州来,薛参谋如今在故居领祠禄,得知岳相公罢兵权,特教我等转献一札。”随即取出书札,交付岳飞。岳飞看过,反复吟咏其中一句:“忧国爱民,怅望燕然之勒铭;用行舍藏,聊乘彭泽之巾车。”又将书札交给高颍等人传阅,再取诏旨示与黄纵等人。

高颍对赵九龄等三人说:“你们当知岳相公的心迹。事已至此,他极是憎恶官场的虚诈,急欲辞官,解脱烦恼。然而既在官场,便身不由己。”孙革说:“我们亦非恋权贪名之辈,既与岳相公为患难之交,又岂得舍他而去?”

赵九龄叹道:“患难之交,极是难能可贵。我们虽是浪迹天涯,做山野散人,又岂得不为你们忧心?我们与薛参谋之意,惟是劝岳相公急流勇退,此虽是保身之道,他日或可临危受命,重整乾坤。倘不得已而求其次,明哲保身,料得又非岳相公所能。”

黄纵忧心忡忡言道:“秦桧那厮自独相以来,贬窜贤士大夫,不遗余力。赵相公本是主和议,也为秦桧所忌,去年金虏進犯河南,便以台谏官论奏,远谪广南潮州安置。国朝太祖皇帝深仁厚泽,誓不杀大臣与言事官。如真宗宰相丁谓奸邪,涉谋大逆,也惟是流放琼崖。然自哲宗皇帝以来,丁谓远窜炎荒之路复通,大臣多在岭南被迫令自尽。秦桧既是得志,岂得不接踵行此故事?”

岳飞说:“大丈夫处世,不得贪生,也不可轻生。闻得元城先生遭恫吓,逼令自裁,他却不畏怯,不轻生,终是老死牖下。下官既在官场,解脱不得,也只得我行我素,惟忠义而已。”黄纵眼望赵九龄,赵九龄说:“鹏举心头,已有充分准备,却亦不愿因此而退缩。如此大节,我等尚有何说?惟愿上苍有眼,护佑忠良!

岳飞问:“你们已传阅诏旨,有甚高论?”赵九龄说:“秦桧居心叵测,然而他憎恶韩枢相,必是借刀杀人。”岳飞笑道:“我却不是他手心的快刀。”赵九龄等三人起身施礼:“我们就此告辞。”

岳飞等人送他们出府门,彼此长揖之后,紧紧握手道别。三人脸上都挂满泪珠,黄纵说:“此回一别,不知何日重得相会。惟愿岳相公与众官人珍重!”岳飞说:“承蒙三位挂念,自当铭记不忘。然而祸福在天,身家性命不足忧,惟忧人心失律,忠义不再,从此道统无存。纵是山河完整,也无补于事。”

5

朝堂,宋高宗召张俊与岳飞。宋高宗说:“朕以秋季将至,须防虏人豕突,特命二卿去楚州措置军事。可随宜处分,先做后奏。切望二卿共为一心,曲尽关防,固守疆场。张卿为正职,岳卿为副职,若有异议,可分别上奏,各抒己见,然而随宜处分,便暂依张卿所议。”

岳飞说:“臣领旨!依臣愚见,淮东一军,昔日是韩枢相所掌,熟知军中情实,倘若韩枢相与张枢相同去,方是允当。又淮北刘宣判是国之虎臣,既蒙陛下宣召来见,臣愿保奏,教他做楚州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

宋高宗说:“朕既已命岳卿前去楚州,岂得临时改命?刘锜新任,待他到行在后,从长计议。朕国务繁冗,二卿可下殿预备,于明日启程。料得二卿忠义有素,当不负朕的委寄。”

行宫丽正门,岳飞刚刚跨出,便有三省吏胥上前言道:“下官奉秦相公钧旨,恭请岳枢相去都堂。”岳飞暗语:“揆情度理,官家既已宣谕,秦桧那厮却又节外生枝,教我前去,不知有甚诡计?”当即上马随行。

政事堂,秦桧说:“岳枢相方到行朝,坐未暖席,又须北行,为国辛劳。闻得淮东军中,军心不稳。老夫须好意提醒,岳枢相此去,须是小心,以备反侧。倘若亲兵使唤不足,枢密院亦可额外勾抽军兵护卫。”

岳飞说:“下官自到阙下,已发遣背嵬马军回归鄂州。蒙主上宏恩,保留亲兵二十人使唤,也已足用,不须增兵。韩枢相既已归朝,楚州之军,即是朝廷之军,下官不曾闻得,楚州军中有甚反侧之事。我等共事王室,须是同心协力。倘若秦相公教下官遍搜同僚瑕疵,以为得计,又岂是下官之所瞩望于秦相公!

秦桧暗语:“我本以为,这厮曾与韩世忠有龃龉,也会乘机落井下石,孰知今日,反遭他一顿抢白!”一时张口结舌,无以对答。岳飞说:“如若秦相公别无他语,下官便请告退。然而正大光明,坦荡无私,方是宰相的器量,谨请三思,并为身后百世远谋。”随即作礼节性的一揖,秦桧只得还以揖礼。岳飞高视阔步,径自走出都堂。秦桧背后凝望,恨得咬牙切齿。

6

镇江往北的路上,张俊带骑兵一百人,步兵四百人,仪卫极是气派。岳飞轻装简从,只带亲兵二十骑。高颖、于鹏、孙革与张节夫等,各带随从二人。岳云惟是侍奉父亲,便无随从。

到达扬子桥,突遇一辆槛车,车里囚有耿著,由一群吏胥和兵士押送南下。耿著见到张俊与岳飞,立即大喊:“张、岳二相公,在下原是韩相公麾下的耿著,无辜受淮东总领胡纺的陷害,蒙受天大的诬蔑,吁请二相公速与在下伸冤!”

岳飞连忙喝住:“槛车暂停,容得耿著说话!”张俊只能装出惊讶莫名的模样:“耿著,有甚冤屈,径直道来。”吏胥、兵士将槛车推到张俊、岳飞马前,耿著说:“在下随韩枢相到行在,而后带多余亲兵,返回楚州。一日,胡纺以短简邀我到扬州,言道有要事相商。我便赶去,由他设宴招待。待我酒醒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置身于总领私设的囹圄之中。胡纺极尽拷打折磨之能事,逼胁我按其设定的谋逆口供自诬。而今又因三省省札,押解到行朝。”

岳飞暗语:“原来秦桧那厮的阴谋,竟是如此恶毒!”便对张俊说:“张枢相,莫如将耿著带回扬州,与胡总领当面对质。”张俊暗语:“秦相公竟欲对韩五下毒手,然而我又如何可以得罪于他?”便说:“我们只管得军务,此既是三省所下省札,便无权干涉。不如教耿著前往行在,我们另作计议。”又安慰耿著说:“你且放心前去,我们既已知得你的冤屈,必当为你伸张。”耿著说:“感荷二位相公。”

槛车继续南下,岳飞与张俊并马而行。岳飞问:“耿著的冤屈牵连韩枢相,我们与韩枢相有同列之义,岂得坐视他被诬陷!不知张枢相如何措置?”张俊勉强应道:“待到得扬州,质问胡总领,再行措置。”当即命令一名属官:“你且飞骑先入扬州城,质问胡纺。”岳飞暗语:“此分明是与胡纺通风报信。然而见得胡纺,他必是矢口抵赖,与耿著各执一词,我等便难处分。”

稍顷,张俊派出的属官驰马回报:“胡纺到外地催粮,不曾见得。”张俊说:“既如此,且容日后理会。”岳飞大惊,不由暗语:“张俊与韩世忠本是儿女亲家,不料他竟如此无情!人心非是不可测度,惟因私欲过甚,方致阴鸷无常。然而尽弃良知与正义,仅得虚名与实利,他又怎生快活?

扬州馆舍,岳飞与众人边吃边议。于鹏说:“以耿太尉的冤案,足见秦桧心肠歹毒,竟然结连胡纺,设计陷害韩相公。下官思忖再三,岳相公虽是位居执政,便是亲涉此案,也难为耿著昭雪。如今惟有急报韩相公。”张节夫说:“然而韩相公,尤是处于疑似暧昧之间。”孙革说:“虽是如此,莫如教韩相公先去狱中体探切实,然后求见主上自辨。”

岳飞对张节夫说:“我与韩枢相共事王室,倘教他无辜得罪,便是有负于他。烦劳张干办为我作书,备述此事。”张节夫一挥而就,再交大家传阅。岳飞对于鹏说:“便请于干办星夜返回临安。韩枢相既是处于疑似暧昧之间,尤须计议稳当,然后行事。”于鹏慷慨言道:“下官遵命!”

于鹏去后,高颖说:“下官深忧,秦桧既以耿太尉的冤狱诬构韩相公,他日又何尝不可如法炮制,倾陷岳相公?”岳飞说:“我岂得无防秦桧之心?然如耿太尉的狱事,便是防不胜防,辨不胜辨。所赖太祖官家有誓约,尚得保全。然而纵是不得保全,我也不愿行苟且之事,从龌龊之流,违背良知与大义。”

孙革说:“料得主上必可明辨耿太尉的冤屈,若能因此识破秦桧的奸恶阴鸷,将他罢相,便是天下之幸。”岳飞说:“诚如孙干办所料,主上明辨耿太尉之冤不难。”岳云忍不住发问:“倘若官家依然任用秦桧,便当如何?”众人沉默多时,高颍突然起身,悲恸言道:“此便是苍天无眼,上苍与列祖列宗不佑大宋!

岳飞说:“我惟知你婆婆的刺字,'尽忠报国’而已;至于其他,安敢多加计较?

楚州城南二里处,道旁有两家食店,食店往西有一座小佛寺,显得极为整洁。张俊、岳飞一行抵达,张俊暗语:“倘若入城住宿,万一发生兵变,岂得轻易逃脱?不如让岳五先行進城,试探军中动静。”便说:“我爱此处小寺洁净,天色不早,便在此歇泊,明日再行入城。”

岳飞望望太阳,又看看张俊,暗语:“如今惟是稍过正午,岂得说天色不早?张俊行藏诡秘莫测,必定与秦桧的奸谋相关。”便说:“既是如此,待下官今日入城,张枢相明日入城。”张俊又叮嘱岳飞:“我虽歇泊小寺,却须教楚州官府排办酒食到此。”岳飞用略带揶揄的口吻说:“会得。”

7

楚州南门内侧,刘金奴围绕一棵大树,时而伫立,时而打转,双眼流露绝望与渴想交织的神色。她一遍遍回忆、品味往日夫妻生活的许多细节,不禁自语:“自闻得岳五郎将来视师,奴家便在此等待。虽是三天未得音容,切恐今日一定得遇。奴虽无颜见他,奴却仍愿见他。哪怕惟是偷偷瞧上一眼,亦是无憾。”

稍顷,刘金奴又说:“这棵大树,正对南门,奴已反复勘察,必是最佳地点。惟是你这刘金奴,竟是如此有眼无珠,当岳五郎生理困顿,做佃家、投军营时,当阿姑为他针刺'尽忠报国’四字时,你何以不知他今日,竟是朝廷一品执政大臣?……想起五郎,虽是无比亲切,却又无比陌生。”

南门大开,一行人马缓缓过来。刘金奴一眼望见岳飞,顿时泪流满面:“他便是当年与奴恩爱的岳五郎,他便是当年与奴恩爱的岳五郎!”

楚州南门外侧,知州解元等人在岳飞马前施礼:“参见岳相公及众官人。”岳飞还礼道:“感荷解太尉及众官人远迎。”解元说:“岳相公身为执政大臣,却如此轻装简从,委实令人诧异。”高颍笑道:“岳相公一向如此,我等已司空见惯。惟是张相公等五百余人在城外寺庙歇泊,须得解知州照应。”解元与众人面面相觑,惊异莫名。

岳飞与解元并马而行,刚進南门,突见一棵大树背后露出一张泪脸。岳飞暗叫一声:“阿刘!”不觉百感交集,呆得一呆。稍顷,岳飞回头对岳云说:“祥祥,速去大树之后,拜见生母。”岳云立即下马,奔向大树。刘金奴走出树后,抱住儿子痛哭。解元问:“岳相公,不知他们母子当在何处顿放?”岳飞双眼湿润,却极力抑止:“相烦解太尉排办馆舍,教他们相聚数日。”解元说:“遵命。”

一行人進入州衙,岳飞对解元说:“如今国难深重,不当糜费公钱,排办筵席,我与高编修等众官人便饭即可。另有二事,须得嘱托解太尉。”解元说:“岳相公有事,便下钧旨,下官自当遵行。”

岳飞说:“建炎四年,赵镇抚在此殉国,闻得州人已为他立庙,我当亲往祭祀,追崇忠魂,仰瞻英灵,稍尽礼敬之意。又有忠义李统领原是自家部属,今在楚州军中,愿得一见,以慰渴想。”解元说:“李太尉如今在海州出戍,下官当发公文,教他前来参拜岳相公。”

当天下午,岳飞等人来到赵立祠庙。祠庙不大,庙门朝南,其上有一横匾,用篆体写有“显忠祠”三字。里面有一庭院,院中四株柏树,东、西墙上各立一块石碑,东碑介绍当年楚州壮烈战斗的经过,西碑刻有以韩世忠为首的捐赠者名单。庭院之北是一间小殿,赵立的坐像栩栩如生。

岳飞等人久久在碑文前徘徊,而后到赵立塑像前進香、叩头。岳飞一面流泪,一面言道:“下官当年艰难百战,未得救援楚州危困,敬慕赵太尉的忠烈武勇,又未得亲识。岁月蹉跎,光阴荏苒,不期今日得以百拜英灵。然而寸功未立,燕云未复,国仇未雪,不免在灵前深负愧耻之情,愤恨难平。惟愿赵太尉的神灵洞察,护佑朝廷,扫除内奸,他年他月,终得恢得故土,祭告忠魂!

次日,楚州州衙,张俊、岳飞坐堂。张俊对解元说:“且取兵籍来。”解元呈上兵籍,张俊随便翻一翻,便递与岳飞。岳飞细细翻过,不由赞叹:“韩枢相仅三万余精兵,却自守有余,且尚能救援淮西,威震京东,极是不易。仅此,便足见他的大将才器!”

张俊不答,只对解元说:“如今楚州之军,已直属御前,我承官家亲命,欲于今日阅兵。”解元说:“除出戍外,在城诸军有二万余人马,待下官命他们列队教场,恭请二相公阅视。自韩相公归朝,各军教阅,依然不敢稍懈,以备国家用兵。”(想读更多此类好文请加微信:ydcg365)

张俊暗语:“倘若二万余人齐聚,万一生变,岂得应付?”便说:“只教一军人马在教场,听候点阅。”解元说:“既如此,背嵬军曾是韩相公亲军,最是精锐,恭请二相公阅视。”张俊连忙摇头:“不须点阅背嵬军,只须检阅其他一军。”解元说:“中军去年破海州立功,曾受韩相公嘉奖。”岳飞暗语:“闻得中军统制王胜,被韩枢相视为呼延通死后的第一勇将,今日须得相识。”便说:“我等便阅中军。”

楚州教场,烈日暴晒之下,王胜和所部三千五百将士全副武装,整齐列队,等候检阅。解元也全身甲胄,依照阅兵惯例,手持铁挝,骑马在前领路。张俊披戴厚重铠甲,率五百骑兵与步兵,前后蔽护,一齐拥入教场。

岳飞也全身甲胄,单骑進入。见到张俊及其随从,不由暗语:“既是检阅,我便不能追随一大群兵卫之后。倘与他并行,又在大群兵卫的遮护之下,全不合阅兵礼仪。”便驻马张望教场,但见队列整齐,器甲耀日,不由又叹:“楚州军容整肃如此,自家归朝之后,亦足告慰韩枢相!”

王胜面对张俊的派头,不由呆愣片刻,却仍手持笔刀,缓骑来到解元马前:“解太尉,下官遵命,率中军将士列队教场。然而阅兵之前,须是参见二相公。”解元不得不拨转马头,手举铁挝,远望卫兵队中的张俊和卫兵队尾的岳飞,高声喊叫:“中军统制王太尉前来参拜张、岳二相公!”

张俊见王胜粗眉大眼,身材魁梧,一副赳赳武士的打扮,不由暗语:“闻得此人桀骜不驯,又最不服自己,岂可不提防?”因而大喊:“王太尉不得持兵器见我!”王胜只得把笔刀往地下一掷,然后驰马上前,遥隔前面的卫兵行礼。

张俊问:“王太尉与中军将士何故擐甲执兵?”解元和王胜被问得莫名其妙,王胜只能回答:“二相公前来点阅军马,下官不敢不教将士擐甲执兵。”张俊下令:“我命中军将士卸脱铠甲,释去兵刃,在教场重新列队,然后点阅。”解元、王胜只得说:“遵命!”

岳飞忍无可忍,便拍马上前说:“张枢相久在兵间,当熟知检阅礼仪。如今只须依常礼阅兵,挟带卫兵,岂非不伦不类?下官决保张枢相平安无事。”张俊无言以对,只好对卫兵说:“你们且退下。”

8

楚州城外,小佛寺内,张俊召见解元。张俊说:“我奉圣旨,此回出使,只为将士出戍楚州已久,主上便教你们返回江南的镇江府快活。海州虽属淮东路,而地处淮北,不便把截,可拆毁州城,将当地百姓南迁至镇江府。此后大军便以镇江府驻扎御前诸军为名,你以为如何?”解元听后,不禁一怔,却只能说:“既是圣旨,下官身为偏裨,自当遵从。”

张俊说:“然而迁徙之际,军心民心不稳,或生变乱,你身为提举一行事务,须是弹压,不得教乱,决保无虞。”解元说:“下官既是领受朝廷俸禄,居其位,任其责。楚州之军,韩相公在时,约束得整齐,必不致生事。传闻耿太尉系狱,言道他在军中出言不逊,鼓惑众听,下官与众太尉皆可作证,岂有此事?耿太尉含冤负屈,亦望张相公为他明辨是非。”

张俊说:“耿太尉之事,朝廷自当理会。”随即取出一份委任都统制的空名省札,取笔写上解元的名字,另外加上自己的画押,交付解元说:“下官奉圣旨,随宜委任镇江府都统制。如今解太尉便出任此差遣。”解元细看省札,暗语:“为何没有韩相公与岳相公的画押?”便问:“省札上另一押字,出自哪位相公?”张俊说:“此是秦相公的押字,岳五是副职,不须他画押。”解元暗语:“此事颇是蹊跷,且待徐徐观望。”

张俊说:“更说与你,本军都统制,韩五在枢府惟是奏荐王胜,未得主上俞允,故命我到此相度,而后任命。你自今服侍下官,必有后福。”解元暗语:“此人为人处事,竟是如此!”却说:“下官感荷张相公,自今以后,愿追随马前鞍后,执鞭随镫。”

张俊大笑:“解太尉随我,必有大富大贵。你可先措置海州之事,待海州百姓迁徙事成,我便亲统本军渡江。今日所言,皆是机密。你回城后,既不得说与岳五,更不得说与众将知晓。”解元说:“下官遵命。”

楚州北城,解元陪同岳飞巡视。李宝风尘仆仆赶到,长跪在岳飞面前,噙泪言道:“下官思见岳相公,端的望眼欲穿,不期今日得见!”岳飞忙把他扶起:“我亦极是思念李太尉!去年班师,教李太尉在京东孤军苦战,皆是自家罪过!

李宝益加感恸:“下官虽是远在京东,又岂不知岳相公报国苦心!”言毕,放声大哭。

解元见得,不禁暗语:“岳相公体恤官兵,忧勤国事,煞是良将!”岳飞强忍泪水,问道:“海州防务如何?”李宝说:“海州是去年王太尉率中军奋战而得,然而近日得公文,言道朝廷欲弃州城,命百姓迁徙江南镇江府,不知是何道理?”岳飞猛然醒悟:“必是秦桧、张俊的奸谋!”有意转望解元,解元满脸窘色。

馆舍,岳飞为李宝设宴,高颖、孙革、张节夫作陪。岳飞亲自起身,为他斟酒三杯:“今有一事,须得烦劳李太尉。”李宝起立说:“下官惟岳相公所命!”

岳飞说:“本愿与李太尉叙话数日,然而目前事势已迫。李太尉可星夜回归海州,发舟师沿海北上,到登州与文登县袭击虏军,然后引还。”

李宝慷慨言道:“下官久欲厮杀,敢不奉命!”言毕,将三杯酒一饮而尽,随即动身。岳飞送他出门:“下官另有公事,恕不远送,恭请高编修等送李太尉出城。”李宝长揖:“就此拜别岳相公!”高颖、孙革、张节夫等人起身,和李宝一起出门。

旁  白:李宝坚决执行岳飞的命令,然而当他率舟师凯旋之际,却再也见不到岳飞。两人匆遽之间的会面,竟成最后一别。)

馆舍,解元進来向岳飞跪下:“下官虽是武夫,亦粗识道理。非不知拆毁海州城,放弃楚州城,天理不容,日后亦是无颜再见韩相公。然而张相公以圣旨相逼,下官又岂敢不遵?”岳飞将他扶起,以尽量平和的语气说:“下官会得,亦不欲教解太尉为难,然而明日解太尉可到城外,与张枢相说破。”解元说:“下官遵命。”

高颖等三人進来,岳飞悲愤言道:“此回楚州之行,我等如置身浓云暗雾之中,今日方见得真情。此必是秦桧欲弃淮北,自坏长城,与虏人媾和。”张节夫说:“如今岳相公亦惟有直道事主,挽回天听;万不得已,也当表明做臣子的心迹。下官愿为岳相公草奏。”孙革长叹:“也只得如此,惟愿主上幡然醒悟,制止秦桧的奸谋。”高颖说:“张俊虽是正职,岳相公也不可不据理力争。”

岳飞说:“众官人所议甚是。既为国事与万民,只要有一线机会,下官亦必全力以赴争取。切恐此乃官家本意,便难力挽狂澜。然而以忠进谏,以义理事,惟求无愧于心而已。”

9

楚州城头,张俊、岳飞等人骑马巡城,从西门一直走到北门。岳飞遥望北面的淮水,对张俊说:“自此往西北,便是张枢相与下官的故里与祖坟。每当念及当年赵太尉以孤军苦战,力捍州城,扬名千古,便不胜感慨。海州地处淮北,与楚州唇齿相依,互为形势。我等奉圣旨到此,正宜整饬战备,以为日后兴复的基本。”

张俊说:“我此回相度,楚州城不高,濠不深,须是修城浚濠,以便守备。”岳飞不愿附和,张俊等候片刻,又问:“岳五以为如何?”岳飞说:“下官所当戮力,以图克复。倘若修城浚濠,只为退保之计,非下官所敢苟同。”张俊干脆言道:“朝廷之意,是教我等将海州百姓迁至江南,楚州大军还屯镇江府,分遣背嵬一军回戍临安。”众人大惊,解元不由暗语:“此分明是要肢解韩家军!”

岳飞说:“此切恐是秦相公的意思?他惟是一心屈辱求和,岂有他意!”张俊忙说:“此是圣意!”岳飞说:“下官与张枢相共同面对,不闻主上有此圣旨。”随即取出诏命说:“诏旨有言,教我等'当令行阵之习有素,战守之策无遗,伐彼奸谋,成兹善计。’秦桧之意,岂不与圣旨南辕北辙?”张俊难堪之至,一时无语。

高颍激愤言道:“张相公,下官闻得,忠孝从义,而不从君父。张相公位极人臣,又有在外专断之权,难道便不思以义行事,以忠报主,而做此三事,岂不教天下士民唾骂?”张俊满面通红脸,却无法发作。

岳飞恳切言道:“张枢相,下官曾是你的部属,你曾是下官的旧帅。下官亦知得,你与韩枢相既是故交,又是亲家。国家所赖以图恢复,惟是我等三四辈。虏人狼子野心,必是穷兵黩武。万一主上复令韩枢相重新掌军,我等又有何颜面见他?”张俊仍一言不发,岳飞对解元说:“须暂止执行命令。”解元说:“下官遵命。”

张俊和岳飞等人下城,王横及时牵来骑乘,张俊的卫兵稍迟。张俊怒火万丈:“你们牵马迟缓,立斩!”两名卫兵惊恐万状,赶忙下跪求饶:“小的死罪,乞张相公饶命!”岳飞说:“张枢相,且看下官薄面,恕他们一回。”张俊不语,只向亲兵示意,亲兵当即将两人拖走。岳飞又说:“张枢相须知,人命关天,得饶人处且饶人。”张俊不语,岳飞又向张俊长揖:“下官若有言语冒犯,愿与张枢相赔罪。”张俊仍是不语。

高颖忍无可忍,高声言道:“张相公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莫说是天道高远,岂不怕两个怨魂冤报,报应不爽!”张俊一听,立即下令:“且将两人各施臀杖一百……”然而,“一百”两字才出口,亲兵已献上两人首级。张俊大骇,急忙打马离去。

楚州城外,岳飞等人骑马南行。高颖说:“主上下诏,竟教张相公按原计划执行三事,端的不可思议。”岳飞回望楚州,怅然言道:“今日可见,明日已弃。此回楚州之行,已知官家心意,竟与秦桧相通,我等尚有何言?”众人同时打马,飞骑驰离楚州。

稍后,岳云牵马出城,刘金奴一程程送他。岳云说:“如今妈妈丰衣足食,煞好。妈妈不在官场,以为官场惟是养尊处优,却不知官场的诸般罪苦。”刘金奴不解:“何以有罪苦?”

岳云说:“媚上压下,尔虞我诈,贪污行贿,鱼肉百姓,欺男霸女,嫉贤妒能,倾陷忠良,结党营私,玩忽职守,驽马恋栈,如此等等皆是罪;先天下之忧,忧国爱民,清正廉明,秉公执法,除暴安良,直言敢谏,忍辱负重,临危受命,如此等等皆是苦。儿子长大,稍知事理,方知阿爹虽是身居高官,而无一日无忧无苦无痛愤。常言道,自古忠良,无有下场。阿爹赤胆忠心,尽人皆知,切恐也是无有下场。”

刘金奴不由哀叹:“奴后悔当初,如今惟有日日焚香礼佛,祈求菩萨护佑你阿爹。也愿祥祥明年再来相觑。”岳云上马言道:“儿子会得!惟愿妈妈保重,我追阿爹去也。”随即双脚一磕,快马驰出。刘金奴呆立凝望,直到不见儿子踪影,才惆怅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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