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葆琛:怀念父亲梅兰芳(六)蓄须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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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须明志
自我离开父亲到重庆念书,心中时刻挂念着父亲的安危。有时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感,不得不在星期日去徐广迟伯伯家里打听我父亲的消息。有一次我去他家时,正巧有两位从香港和上海来的朋友来看望他。我便急不可待地请他们讲一些关于我父亲的情况。从而使我知道在中国银行的汪楞伯先生把我五弟带出香港后,大约过了几个月,日寇便将我父亲押上军用飞机送到上海。那时我父亲回到阔别4年的家里,心情很激动,在见到我母亲时,紧紧握住她的手。只见我母亲的面部神经不住地抽搐,并失声痛哭。那时我父亲心里早已想到的是今后如何对付敌人的威胁和利诱,决心不为敌人演戏。于是在回到上海以后就不再刮胡须,表明他不再登台的决心。当时我听到这些消息后,就更加努力刻苦地念书了。
1942年秋天,从上海又传来我父亲的消息。当时汪伪政府要在南京、长春、日本东京举办庆祝“大东亚战争胜利”的演出,汪伪政府的头目之一的褚民谊想为日寇立一功,认为以他的地位和名气来请梅先生去唱几台戏是一定没有问题的。他来到我家,说明来意,要我父亲在12月率剧团参加庆祝活动,到各地去巡回演出。不想受我父亲奚落一番,怏怏而去。过了几天,又派大汉奸朱复昌在北平找到姚玉芙先生家里(姚先生当时负责梅剧团的业务),让他到上海去向梅先生转告一切,姚先生知道我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于是就设法拖延答复的日期。说来也巧,我父亲的表弟秦叔忍刚好到姚家来串门,谈及此事,由于他懂些医道,便想出了一条妙计,告诉姚先生立即去上海,让梅先生打伤寒预防针,这样由于针药反应,身体就会发高烧,卧床不起。
姚先生到上海后,征得我母亲的同意,就采用了这个办法。我父亲的保健医师吴中士大夫给打的针。后来,我回到上海后,见到吴大夫时,他告诉了我这些情况。他说:“我真不忍心给你父亲打这种预防针,这对你父亲的身体有很大的损害,同时也很危险。当时,我也有些犹豫不决,可你父亲却对我说:'我已决心不为他们演戏,即使死了也无怨言,死得其所。’我听完此话,不禁泪水夺眶而出,我只有下狠心给你父亲接连打了3针。你父亲高烧到42度,神志昏迷。他真是一位名符其实的英雄,我真佩服至极。”
当我回到上海后,父亲告诉我那时的生活情况。沦陷后的上海市面很不景气,民不聊生,剧场观众更是寥寥无几,剧院老板大多赔钱和亏本。但他们知道上海的观众已有多年没有看过梅兰芳演的戏了,如果能把梅先生请出来,就有把握赚钱。有一天,中国大戏院的经理来到我家探听口气,他先表示关心梅先生的生活,而后提出要请我父亲演出一期的营业戏,并给较丰厚的包银。由于是营业戏,所以不会损伤梅先生的气节声誉。我父亲当时只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我要考虑一下,再回复你们。”对此事,朋友中赞成的比较多,大家认为既是营业演出是不会损害声誉的。但我父亲始终保持沉默,他在思考,他在分析演出后的结果,同时也在作思想斗争。
几天后,他和许源来先生从冯幼伟老伯家中出来,两人坐在三轮车上,许先生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父亲果断地说:“我不能为这点小利而演出,你要想到,如果我能演营业戏,难道敌伪的庆祝晚会就不能演吗?”接着,他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胡须说:“我这个挡箭牌好不容易留起来的,如果剃了,去演营业戏,他们能放过我吗?为了眼前的利益,虽然能解决剧团全体成员和自己的生活,但断送的是我的气节,这是绝对办不到的。”许源来先生说,连他也从来没有想到,我父亲会看的这样远,这样深,具有这样明智的眼光和崇高的民族气节,真是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者。
不久,家庭生活开始发生困难,早年的积蓄已花的差不多了。父亲只有让我母亲去北平,将坐落在东城无量大人胡同的旧居卖掉,连家具、古玩、字画、书籍等也一起折价卖掉。这样维持一段时间,还是无法解决生活问题。那时,我父亲的老友冯幼伟、吴震修、李拔可和画家汤定之老师等都建议他以绘画谋生。父亲喜爱画人物、仕女、梅花、苍松和佛像等,有他自己独特的风格。他同意了,于是就在家中开始画画。但经常还是有些人来打扰他,有的请他参加“庆祝会,”有的请他营业演出,也有的请他到广播电台讲话,这些活动都被我父亲一一婉转回绝了。在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压迫下,父亲没有屈服,没有失去信心。他自始至终地抱着抗战必胜的信念,咬紧牙关,顽强地坚持着、坚持着。
后来,我听外祖母告诉我:“那时的上海被日军占领,虽然我们住在法租界,但因供电不足,随时都要停电,但你父亲又习惯于在晚上安静之时作画,有时还要画到天亮后才休息,于是他就买了一盏汽油灯,停电时挂在墙上照明。那时候,你们都走了,家中的一切开支全靠你父亲辛苦作画谋生,不但要养活全家,还要养活剧团的同仁,真是不容易呀!我心疼他,每天晚上都要亲自给他送点心,好让他吃饱有精力画画。有一次,进了书房,看见他正在用纱布裹手,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后来才知道因为画画的时间太长,人太困倦了,在给汽油灯打气时手指碰在灯上,烫伤了一大块皮肤。看他那又黄又瘦的脸,越来越显得苍老了,可他的脾气却是很要强的,从不在外人面前流露,更不伸手求人,我真心疼他啊!”听罢外祖母对我讲的一番话语,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要立志向父亲学习,学习他对敌人恨、对朋友亲、对自己严的高风亮节。
后来,在画家汤定之、吴湖帆老师的协助下,在挚友们的帮助下,于1945年借用中国银行的一间房子,为他开办了一次画展,共展出多件作品,这是我父亲用了多少个夜晚,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完成的。起初大家还担心画展是否能成功,但出乎意料的是没用几天的时间,展出的画全部被抢售一空,画展取得了成功,大家纷纷前来向我父亲祝贺。
我父亲就这样辛辛苦苦地用自己的双手维持了生活,用无言的画笔勾画出一个普通艺人爱国拒敌的高尚情操,一直坚持到日寇投降。从此,“蓄须明志”这一新编的典故,就代表着梅兰芳先生的民族气节,而流传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