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三种相辅相成的叙事方法
小说叙事方式,是作家建立起来,让读者认识作品事件、人物的立足点。在复杂的小说写作技巧中,叙事观点有重要支配作用。
《马瑞芳趣话红楼梦》
罗兰·巴特说过:重要的不是我叙事了哪个时代,而是我在哪个时代叙事。《红楼梦》叙事的时代,是戏剧叙事方式完全成熟、小说叙事基本成熟的时代。
中国古代小说多以作者全知叙事方式贯穿始终。《红楼梦》别出心裁,创造了三种方式——“石兄旁观叙事”、模拟戏剧的全知叙事、小说人物视角叙事——相依并存的叙事法,是对古代小说叙事方式的革命,并与西方现代小说接轨。
95%以上古代小说采用作者全知的第三人称叙事,极少采用作者参与的第一人称叙事,这跟中国人的心理素质有关,似乎采用第一人称就意味作者本身。
唐代牛李党争激烈,李德裕门人冒牛僧孺之名作传奇《周秦行纪》,写牛僧孺游薄太后庙艳遇是幌子,让牛僧孺称唐德宗“沈婆儿”、再向皇帝告“大不敬”,借小说搞政治诬陷是目的。
《聊斋志异·绛妃》写“余”遇绛妃,代绛妃写讨风神檄,则抒发了蒲松龄本人对风刀霜剑社会的感受。曹雪芹像位化学家,天才地化合了这两种基本叙事模式,形成特殊的“石兄叙事”方式。
《红楼梦》长期以《石头记》为书名。“石兄”是空空道人对青梗峰下顽石的谐称。石头变成通灵玉随贾宝玉来到人间,像电影摄影师,录制演员们悲欢离合的表演。
“石兄” 像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卫星侦察仪;像西方小说中目光穿透人们房顶的“瘸腿的魔鬼”;像为皇帝带选择性地写起居注的太监;更像能对贾宝玉周围发生的事做出记录、判断、分析、联想的“太史公”。
改琦绘通灵宝玉、绛珠仙草
“石兄”以第三人称对贾宝玉担任着旁观角色,偶尔自称“愚物”,对人物和场景发表点滴评论。石头叙事在小说中的作用,马力、蔡义江先生做过详尽剖论。
特别需要明确的是,无材补天的顽石本就是不愿补天的作者化身,在小说中代作者行主要叙事责任。“石兄”叙事带来亲切可信和富有谐趣之感,但“石兄”不过是曹雪芹虚拟、旁观叙事(并偶而参与)角色。
如果将曹雪芹比作《红楼梦》的编剧兼导演,那么,宝黛钗等就是曹雪芹选定的主要演员,而“石兄”是按导演指定的灯光、角度来摄影的主要----但绝非唯一的----录像师。
担任主要叙事责任的“石兄”不可能观察到的现象,小说作者就全知全觉,用“上帝的眼睛”洞察一切:如“石头”出现之前及石头最后归位;贾雨村和甄士隐故事;林黛玉多次心理活动等。《红楼梦》全知全觉叙事方式成熟、练达。
曹家和清初著名戏剧家的关系十分密切,洪升曾受到曹寅的赏识和资助,清初两部最著名的传奇《长生殿》和《桃花扇》虽未出现在《红楼梦》中,但其以儿女之情写兴亡之感的构思方式无疑对曹雪芹有很大影响。与《三国》、《水浒》等名作不同,模拟戏剧是《红楼梦》重要叙事手段。
昆曲《琵琶记》剧照
借戏剧之石以攻小说叙事之玉,首先表现在借用一曲总揽全剧的方法。据脂评提供的线索,曹雪芹对自己的写剧才能很自负。梦演红楼梦曲就是曹雪芹自创北曲。这是借用从南戏开始、以一曲总揽全剧的方法为小说叙事服务。
《琵琶记》第一出《沁园春》:“赵女姿容,蔡邕文业,两月夫妻。奈朝廷黄榜,遍招贤士,高堂严命,强赴春闱。一举鳌头,再婚牛氏,利绾名牵竟不归。……孝矣伯喈,贤哉牛氏,书馆相逢最惨凄。重庐墓,一夫二妇,旌表耀门闾。”
《牡丹亭》第一出《汉宫春》:“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都是以第一出第一支曲子提调全剧。
《红楼梦》第五回用一曲提调一人命运,再和《红楼梦·引子》、《收尾·飞鸟各投林》共同合成恢宏悲怆的《红楼梦》总曲,并成为小说总纲。这样的叙事方法,并非小说“章头诗”的发展,而是向戏剧借来的东风。
借戏剧之石以攻小说叙事之玉,其次表现在小说关键之处化用戏剧名作情节。“贾元春归省庆元宵”点了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脂评点明了这四出戏的含义:第一出,伏贾家之败,第二出,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伏黛玉之死。
元春点的是四个著名折子戏。在“皇恩浩荡”、骨肉团聚的日子里,以元春谨慎的为人,不可能也不应该点如此不吉利的戏文(何况并非在神佛面前抽签点戏)。曹雪芹故意让元妃大喜之日点大悲之戏,大有寓意。脂评说:“所点之戏剧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马瑞芳读红楼梦》
遗憾的是,我们没法看到曹雪芹如何根据这四个折子戏写出《红楼梦》后部惊心动魄的大悲剧,特别是贾府之败和元春、黛玉之死。
但通过对《豪宴》简要分析,仍可看出曹雪芹如何把模拟戏剧变成长篇小说重要叙事方法:《豪宴》选自清初苏州作家李玉的《一捧雪》,剧情是莫怀古家藏“一捧雪”白玉杯受豪门觊觎,导致家破人亡,实际取材于明代将军王忬的遭遇:他收藏《清明上河图》真迹,为严世蕃夺走,恶棍汤某向严告密说:严所得为仿制品,王将军遂被严嵩罗织罪名杀害。
《红楼梦》中,贾赦看中石呆子古扇,并未打算强抢,还表示:要多少钱给多少钱。贾赦只是附庸风雅、依恃有钱欲夺人所爱。石呆子宁死不给,贾赦也没有采取进一步的动作。贾雨村为了讨好贾赦,利用职权,讹石呆子欠了官银,将其下狱,抄没古扇,无偿地送给贾赦,“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贾雨村插手,这件事的性质就完全变了,据脂评提供的线索,此事成为贾府最终破败的重要原因。
贾赦因古扇败家,类似于莫怀古因玉杯败家,在《红楼梦》后部,曹雪芹要按玉杯败家的思路,对古扇败家大做文章,唯恐天下不乱的贾雨村跟《豪宴》中戏中戏的小人极为相似,“贾赦”的命名,也跟《一捧雪》的人物有联想关系,“莫怀古“,意即“不要怀有古董”,“贾赦”者,假赦,不可赦免,必然败家也。可惜续书写的贾府抄家原因与元妃归省点的《一捧雪》并不合卯合榫。
《红楼梦》的多次点戏、听戏都与小说人物命运紧密关联:如宝钗过生日点到和尚的戏暗喻她自己的丈夫将来会出家;林黛玉听“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闺自怜”,暗示黛玉的结局是泪尽而逝,且不可能像杜丽娘那样还魂;贾母在清虚观点的戏,依次为汉高祖斩蛇起义的《白蛇记》、郭子仪七子八婿富贵寿考的《满闲笏》,淳于棼梦中飞黄腾达的《南柯梦》,这三个戏暗示贾府的兴起、极盛、衰亡。贾母对前两个戏自然笑得出来,对第三个戏“便不言语”。
长篇小说的人物多、头绪多,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很好地处理“花开多头,各表一枝”和百花同艳的关系?《红楼梦》运用戏剧化场面的分分合合,每个角色都有相对独立的重头戏,又常在十回左右安排一次多角色同台“演出”:元春归省;贾母打醮;宴大观园;大观园诗会;庆寿、庆元宵、庆仲秋等。
这样的叙事方法,比《水浒传》宋十回、武十回等按主要人物的经历叙事好得多,比《三国演义》现成的三国三条线叙事难以处理,却处理得比《三国演义》还要好。
《马瑞芳话红楼梦》
使用戏剧的内在叙事形式(即不使用戏剧格式、只使用戏剧冲突形式)是19世纪欧洲著名小说家的叙事法宝。
亨利·詹姆斯论述屠格涅夫说:倘若他不是一贯地着眼于做一个戏剧家的话,他就可能时不时地变成一个徒劳无益的理论家,一个非常乏味的小说家。在他笔下,各种事物都以戏剧形式呈现出来;没有戏剧形式做为依仗,他显然就无法构思出任何东西。
异国同调,没有戏剧作为依仗,中国最顶尖的小说家曹雪芹,也将无所作为。
《红楼梦》可以从每个章节的不同人物视角来读,如,黛玉进府,是贵族少女兼伶仃孤女角度;刘老老进大观园是穷人兼世故老妪角度;查抄大观园是从权力顶峰失落的王熙凤角度。这是作者采用人物视角叙事的结果。
人物视角叙事是古代小说常用叙事观点,它在唐传奇(如《任氏传》和《柳毅传》)中成熟,由《聊斋志异》发挥得淋漓尽致,如:用席方平的视角叙事社会暗无天日,“枉死城中全无日月”;用马骥的视角叙事社会的颠倒黑白、以丑为美;用王子服的视角叙事“我婴宁”的天真烂漫。
曹雪芹善于使用人物视角叙事,喜欢变换视角,但目标却始终围绕着贾宝玉和贾府盛衰。《红楼梦》人物视角叙事既考究且华丽。站在叙事视角的人物一定有特别深刻的叙事角度,他(或她)和所叙之事或人又肯定有紧要关系。
在《红楼梦》前三回中得到详尽外貌描写的依次是熙凤、宝玉、黛玉。熙凤和宝玉都映现在黛玉眼中,因为他们跟黛玉关系都至关紧要。
黛玉到荣国府,王熙凤登场,如此恭维黛玉:“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黛玉具体标致到什么程度?作者不写,他要将黛玉外貌放到最应该观察的人眼中写,绛珠仙草只能在神瑛侍者面前正式出场。
而王熙凤夸黛玉长得好主要是为逗老祖宗开心,所以接着说:“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林黛玉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必须用贾宝玉眼睛看出,且要接着说“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从林黛玉眼中,贾宝玉的外貌得到展示,但他的玉却绝对不能从林黛玉眼中描写,所以,袭人要拿通灵玉给黛玉看时,被婉拒。通灵宝玉只能从最终兑现了“金玉良缘”的薛宝钗眼中叙出。
元妃归省主要是石头叙事,部分地从元春眼中叙事:“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元春“默默叹息奢华过费”。把钱化得像淌海水一样,贾府岂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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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老既是情节构思的隐线,又是重要的人物叙事功能。刘老老一进荣国府,铺叙豪奴的张狂、凤姐的雍容、贾府的富贵;二进荣国府,铺叙贾府的奢华享受;三进荣国府,铺叙荣国府的败落惨状,刘老老是具有强烈跌宕效果的人物视角。
类似例子在《红楼梦》中俯拾皆是:“蜂腰削背,鸭蛋脸面”的鸳鸯必须要让邢夫人带点儿醋意、格外详细地做“浑身打量”;在林黛玉面前“彩绣辉煌”的王熙凤,到尤三姐眼中却“清素如三秋之菊”:“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国孝家孝服饰本身就是对尤二姐的下马威。
每个情节都有一个主要的人物叙事视角,一丝不苟又一丝不乱。
《红楼梦》写得明白晓畅、生动形象又诗意盎然、情趣横生。人们在热热闹闹、花团锦簇的元妃归省中,刚刚看过贾政一本正经对皇妃奏本的“鸦属”,马上在花解语、玉生香中看到温馨可爱的儿女絮语“香竽”;在剑拔弩张的查抄大观园后,紧接着看到廻肠荡气的生离死别;……多种叙事手法的综合运用和自如转换,是《红楼梦》取得前所未有叙事成就的主要原因。
《马瑞芳说红楼》
《红楼梦》开头还是说书人修辞套语“看官如何”,写作实践却证明曹雪芹不仅超出了话本拟话本作者,且将此前名气很大的长篇小说家全部超出。
《红楼梦》不仅将博大宏阔、严密精巧的长篇布局和尺幅千里、画龙点睛的短篇技巧结合起来,还将诗词文赋、戏剧乃至建筑、园林、饮食百术为小说所用,似乎想借一部小说将古代文化特别是秦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总成就做一番集纳式展露。《红楼梦》既踵武先贤又具有思想超前性和艺术原创性,终于成为中国长篇小说不可逾越的艺术高峰。
张爱玲叹人生三恨:一恨鲥鱼有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
《红楼梦魇》
鲥鱼有刺可以吃其他刺少而鲜美的鱼,海棠无香可以赏其他更美更香的花,只有《红楼梦》未完无法代偿。后四十回续写了主要悲剧,偶见吉光片羽,但其意蕴跟曹雪芹已是天壤之别。李希凡先生说得好:维纳斯的断臂是接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