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娃(散文)//马腾驰
背 娃(散文)
·马腾驰
不管是背弟弟,还是背妹妹,背的都是娃,大娃经管照看小娃,在一孩化以前,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了。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只要不是家里的老小,谁没有过背娃的经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关中农村,生活苦焦,那时候的大人们,最大的事情是想办法要让一家人填饱肚子,他们为生计发愁着奔波着。在老家大张寨,男女劳力每天都要去生产队上工,叼了空,男的编了席或者草圈,去集市上换一点小钱,女的纺线织布换棉花,赚取廉价的加工费以贴补家用。大人们忙,常常安排了孩子们中的老大照顾弟弟妹妹,这老大,就似乎成了小大人,担当起了一份和幼小的年龄不相称的责任。
兄弟姊妹们多,只能大娃带小娃,小娃带更小的娃。大带小,窘迫艰难的生活,使上边的哥哥姐姐们,早早地就坚强自立了起来,粗砺苦涩的生活,历练得他们没有了骄娇二气,他们硬梆而成熟,那背上背着的小弟弟或小妹妹们,似乎受了多个孩子的困苦生活与艰难环境的影响,没有把自己当了宝贝,当了稀欠娃,他们很懂事的样子,乖乖地在哥哥姐姐的背上,睁着圆溜溜的大眼晴,哥哥姐姐背着他们走到那里,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不吱一声,很少见过有唠叨生事,爱哭爱闹的。
背上背着娃的哥哥姐姐们,不仅要背着小弟小妹,看管了他们,在家里,还要给忙着地里活的父母亲做饭。他们人站在锅台跟前,还没有锅台高,只好搬了小板凳过来,站上去才能够着锅台。刚开始学着做饭时,说是做饭,实际上就是把玉米面粉或玉米糁,还有红薯块下在锅里,在灶膛里点着了火,一会拉着风箱,一会站在凳子上,还煞有介事地去锅里搅一搅,年龄小,没有力气搅动一大锅的饭食,又掌握不住水的多少,不是太稠就是太稀,做出的“饭”,常常红薯块沉入锅底已焦糊,上面的饭还生着,大人们从地里回来,吃着这半生不熟还夹杂着焦糊味道,着实难以下咽的“饭”,嘴里却说着:“我娃能行,照管了娃,还给我们把饭都做好了!乖得很!乖得很!”后背上还背着弟弟妹妹,忙得满脸黑灰汗水的哥哥姐姐们,得到大人们的表扬,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毕竟还是孩子,有了空闲在村街上玩,哥哥姐姐们背上还背着弟弟妹妹。有时玩得兴起,把弟弟妹妹从背上放了下来,让坐在一边,时间一长,受到冷落的弟弟妹妹也有哭的时候,他们慌慌忙忙放下正玩着的游戏,跑过去哄了他们,把他们又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背上背着的弟弟妹妹们,有时不吭一声,嗤流流、噗嗵嗵就给哥姐的后背上撒上了一大泡尿,拉上一摊屎,等到哥姐们觉得后背上突然有了热乎乎地感觉,慌忙把他们放了下来,他们在哥姐后背上已干净利落尿完拉完了,哥哥姐姐们赶紧给他们擦了屁股,才去收拾自己被弄脏了的衣服。
说起过去这段往事,跟我上世纪八十年末期就在铜川认识,又先后都调到了咸阳,相识相交几十年的朋友卫堂,他就坐在我对面,半天没有言语。一旁另外一个多年的朋友,抽着烟,静静地听着。
卫堂的过去,我是熟悉的,老家在北山里,他就是哥哥背着长大的娃。他父亲去世时,他只有十岁,下面还有一个七岁的弟弟,上边的两个兄长,一个比一个大三岁,大哥那年十六岁。这个突然失去了父亲的家,天似乎一下子塌了下来,悲苦无助,艰辛而困苦,孤儿寡母的日子天天都有愁,日日都有泪。
平时话语就少,背着卫堂长大的大哥,家庭生活的重担不由分说地就压在他肩上,父亲去世后他更没有了多余的话,只是默默地不停点地干着家内家外的活。夏天,他戴着一顶草帽,把草帽压得很低很低,别人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时令进入了深秋,别人早就不戴了草帽,他还戴着草帽,草帽檐仍旧压得低低地。村里有人说:“那娃好像一年四季都戴着草帽哩?我都想不起来他长啥模样了!”也有人长叹一声说了:“唉!娃小小的就没了爸,短缺了精神,他又是家里的老大,你知道娃心里有多苦有多痛?上面有一个瘦弱的老妈,下边还有三个小兄弟,你说娃能不愁肠么?”
在农村默默干了两年后,到了参军的年龄,卫堂的大哥去了新疆当兵,到了部队里,他积极上进,吃苦能干,闲暇之时,拼命地读书学习,很快他就被提了干,一步步干起来,后来成了师职干部。就是这位大哥,把底下的三个弟弟供养成人,给他们成婚成家,对三个弟弟,他尽了父亲一般应尽的责任。这些情况,是卫堂这些年来,多次给我说过的,他说的其中许多的细节与过程,比这更祥尽,更感人。
“我弟兄三个,是大哥背着长的,母亲曾经给我说过,那年冬上,雪下得很大很紧,父亲去外地搞粮,不在家。舅家有了急事,母亲背上背着重重的背篓,领着背上背着我的六岁的大哥,后边跟着三岁的二哥,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中,沿着陡峭崎岖的山路去我舅家。
“严寒的天气,似乎要冻僵了人。山路陡峭,六岁的大哥背着一岁的我,一会儿俯蹲着,双手扶地,一会儿沿着窄窄的山道弯腰碎步前行,小小的大哥变换着各种姿势,滑倒了,努力保护着背上的我,生怕摔到了我。山路难行,一个多小时山路上的艰难行进,才到了舅家。后来我长大了,母亲说,当时我六岁的大哥浑身粘得都是雪,累得满脸通红,汗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往下滚落着。
“父亲去世以后,是大哥撑起了这个家,照应着我们三个兄弟成人,大嫂进门以后,也把我们几个当亲弟弟看,她给我们弟兄几个,做了多年的衣服。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们弟兄三个,给哥说什么呀?给嫂说什么呀?感激感恩等等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都不能表达我们对大哥大嫂深厚真切的感念之情!不光我们弟兄三个,还有三个媳妇,对大哥大嫂,都象对待父亲母亲一样真心地尊敬他们,真心地顺从他们!
“ 逢年过节,或是因为了其它事我们弟兄四个聚在了一起,话很少的大哥坐在那儿,他没有话,我们下边的弟兄三个跟大哥一样,也是没有多余话的人。沉默寡言的弟兄四个,坐在那里,抽着烟,偶尔谁有了一两句话,也是问什么答什么。那场景,是我们家只有的场景,是过去那种悲苦压抑的生活造成的,小时候,我们是没有爸的娃,跟人不一样,我们什么时候脸上有过笑容?什么时候有过欢乐?到了现在,我们弟兄四个坐在一起,那种无言的气氛,只有我们兄弟们才能懂得其中的缘由,尽管我们兄弟们坐在一起没有多余的话,但那场景,却是非同一般的亲切。那无声的交流中,知道了兄弟们一切安好,日子都能过得到人前去,相聚相见了,就什么都有了!有大哥在,就有主心骨在,我们内心里是踏实的,我们是十分喜悦与高兴的!”
也许是背弟弟背妹妹这背娃的话题,撞着了卫堂的伤心处,不善言辞的他,这是跟我认识几十年以来,第一次连续着说了这么多的话,他说这些话时眼圈发红,眼里有泪。
听卫堂讲这一段未曾给我说过的往事,我的眼泪在眼眶里几次想流了出来,这泪,是为卫堂过去受的那个苦?还是为他们弟兄们间那个深厚的情?抑或是为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的背弟弟背妹妹,统称了背娃的那个记忆,还是为那个时候,我们吃不饱肚子的艰难困苦的日子?有,都有的啊,我自个儿在心里告诉着自己。
短暂的沉默之后,旁边那位多年的朋友说:“这是卫堂家大哥背着他们长大,供养他们成人,他们尊敬大哥,把大哥当长辈看的感人事儿。我舅家表哥与表弟之间真实的事情,就不是这样了,我学给你们听听!”
我给他与卫堂的茶杯里斟上了茶,我的这位朋友说开了:“我表哥也是背着我表弟长大的,表弟在我舅家是老小,都叫他老碎,小时候,我每次去舅家,都见表哥背着老碎,用布袋绳子把他在表哥脊背上绑着。老碎长大,去县城住校上高中,在家里种地的我表哥,风里来雨里去,给他送了两年的馍。用老碎自己的话说:‘把我妈烙的,我哥送的馍白吃了,学没考上,最后还是回家修理地球(种地)!’就是这个老碎,因为争庄基地地界,把我表哥打得满脸是血,打成了轻微的脑震荡,在床上躺了多日。我就想不通,他对他哥咋能下得了手?”这位朋友是十分不解的语气。
“就在今年夏天,这老碎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一个地痞‘歪娃’,这‘歪娃’领了一大帮纹了身的闲人,带了刀、棍找到老碎门上来算帐,那阵势是来拚命的。听到信儿,老碎还跟他不招嘴的我表哥,连颠带跑地从家里赶了过来,站在了这一群地痞流氓面前,把身材单薄的老碎挡在了身后,他跟他们讲开了理,你想想,‘歪娃’领来的这一帮地痞流氓是来讲理的?他们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对我表哥就是一顿狂砍乱打,他头上身上被砍多刀,血流如注,胁骨也被打断了几根,看着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的我表哥,那伙人鸟兽一样散去。这中间还有啥事情,你们肯定想不到,那伙人打我表哥时,老碎得了空早就逃得没了人影,我表哥,是被村里人送到县医院抢救去的。
“我表哥重伤住院抢救,后来,派出所处理了那一帮地痞流氓。就是这老碎,给谁说谁都不相信,他没有去医院看过他哥一回,也没有掏过一分钱的医药费。我表哥住了几个月医院,出院回到了村子,他每到了阴雨天,伤处就隐隐作痛,老碎,明知这一切,却跟没事人一样。村街上见了他哥,看都不看一眼,理也不理。
“村里人看不下去了,在我表哥跟前骂老碎:‘你娃是你哥背着长大的,平日里你哥处处让着你,你哥为护你伤成了这样,住院你不看一回,医药费你不拿一分钱,你哥伤后落下一身的毛病,你对你哥还跟仇人一样,我看,老碎的良心是叫狗吃了!不行了,你去法院告老碎,让他赔你的医药费护理费,还有所有的费用?’你猜我表哥听了这话咋说的:‘都是亲兄弟,不砍了我,肯定就要砍老碎!我不是‘歪娃’的仇人,他们砍我打我,手还下得轻,真要逮住老碎,那还不要了他的命?唉,上法院告老碎,哪不让人笑话死了,说他哥把他兄弟告到法庭上去了!不说了,不说了,一娘所生,打断骨头连着筋,谁让我是他哥呢?’”
坐在我对面的卫堂,听着这事,他那端在手中的茶杯一直在空中举着,可以看出来,他气得不行,那茶杯在他手里抖动着,几次有茶水洒了出来,他眼里有火,气愤之极地说:“这老碎还是个人吗?还是个人吗?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他还有脸活在这世上?他还有啥脸活在这世上?!”
唉!我长叹了一口气,接了他的话:“背娃,哥背大了弟,弟可以不认哥,但哥永远记着手足情,比起父子情,这兄弟手足之情有了太多太多的亲情背负!背娃,背的是一代人的艰辛,背的是承上启下的责任,背的是一段沉重的历史,背的是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啊! ”心情沉郁的我,舒缓了一口气,接着说了:“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前,大多数的人,都经历过背娃------背弟弟背妹妹的艰难和辛酸,如今的独生子女,谁能知道其中的滋味?谁又能体会到其中的亲情呀?现在放开了二胎,家里有了老小,上面的老大也许会懂得照顾弟弟或妹妹,但他们体会不到,肯定体会不到我们背弟弟背妹妹一一背娃的那种际遇与情怀,体会不到我们经受过的那个艰难的日子!”
“哥背弟弟妹妹,姐背弟弟妹妹,都是哥和姐背大的娃,被背大的娃,就不能忘了背大自己的哥和姐!”卫堂语气沉缓地说,“背娃,有太多沉甸甸的亲情,有太多太多叫人难忘的故事!啥时候,我都不会忘记背大我,供养了我成人的大哥!”卫堂似在给我俩说,又似在自言自语,他的面部表情庄重而严肃。
2018年02月18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 马腾驰,陕西礼泉县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散文《背馍》,网上十天时间,点击阅读量超过百万余人次,其后,各类网络平台迅速跟进大量转发,读者人数难以统计。拥有四亿用户,“最大的有声图书馆一一喜马拉雅FM听书社”以普通话与陕西方言版诵读了该作品。网上其它单位制作的《背馍》音频作品版本众多,听众甚广。其后,散文《母亲做的棉窝窝》《土布包袱》《烧娃》《手机朋友圈》与《下锅菜》等作品在网上亦受热切关注,创阅读量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