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汉字（480）：墨子閒诂——说“閒”
朱英贵
一、“閒”字小引
《墨子閒诂》一书是清代学者孙诒让研究墨子之说并汇集前人的校注成果而对《墨子》进行校正、注释的一部著作,该书的“閒诂”二字在当今用简化汉字出版的过程中，有些对应转化为《墨子间诂》，有些转化为《墨子闲诂》，如果你在网上搜索孙诒让的这本书，百度百科作《墨子闲诂》，而搜狗百科则作《墨子间诂》。
孰是孰非？这既是由于“閒”字本身一词多义的原因，也是由于在汉字简化过程中将“閒”字丢弃不用的原因。也就是说孙诒让著作若依旧使用“墨子閒诂”这四个字那就没有错，但是这并不能够解决“閒诂”的意思是在闲暇时校正注释还是在间隙中校正注释的问题，因此一旦转成简化字，就让人左右为难了。
客观地说，应该是“间诂”而不是“闲诂”，因为这书名是借鉴《淮南鸿烈间诂》的书名而来的。《淮南鸿烈间诂》是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之外的另一部著作，“诂”是训释的意思，“间”是缝隙的意思，“间诂”即相当于夹注，如果是“闲诂”的话，那么似乎孙诒让也太悠闲了点，跟《墨子间诂》这部书用力之大不太相称。
对于今天从小就使用简化字的人们来说，“间”字与“闲”字一般并不会混淆，然而他们不知道，竟然还有一个“閒”字，虽然今天已经不用了，但是在阅读古书的时候，却依然是“閒”字的天下。在大量的原版古籍中，今天的“间”也写作“閒”，今天的“闲”还是写作“閒”，该怎么读音怎么解义就是个大问题了。本文就来谈谈这个“閒”字。
二、“閒”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閒”字的构字理据与造字本义如何？让我们先来看看《说文》的解读：
《説文解字》卷十二門部：“閒，隙也。从門，从月。”
许慎解释的大致意思为：“閒”，就是缝隙的意思。它的字形采用“門”和“月”两个构件会合成意。
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对许说“隙也”的补充解释为：
“隙者，壁際也。引申之，凡有兩邊有中者皆謂之隙。隙謂之閒。閒者，門開則中爲際。凡罅縫皆曰閒。”
段氏又对许说“从門从月”作了这样的补充解释：
“會意也。門開而月入，門有縫而月光可入，皆其意也。”
宋代徐鍇的注释也说：“夫門夜閉，閉而見月光，是有閒隙也。”
由上述许慎《说文》、说文小徐注、说文段注的解说可知，“閒”字的造字本义当为门缝，应该读作jiàn，也就是今所谓间隙的意思。那么它的构字理据据又为什么从门从月呢？想来应该是月光可以从门缝中透进来，以此显示门缝或者缝隙之义。来看“閒”字的古文字形体及其字形演变（参见下图）：
“閒”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甲骨文未见“閒”字，上图三个金文形体依次分别为西周晚期、战国早期和战国晚期青铜器物上的文字，可以看作是“閒”字的初文。从“閒”字的初文形体来看，第一个金文字形“月”在“门”上，表现的是可以望见的门外之月；第二个金文字形将“月”写在门内，又增加了一个侧面人形，表现的是可见的门内月光；第三个金文字形“月”在“门”内，表现的是透过门隙的月光。
上图的两个篆文形体都是对金文形体的直接继承：前一个说文古文源于第二个金文字形，后一个说文小篆则是对战国晚期的第三个金文形体的进一步规范化与线条化。
“閒”字的小篆字形经过隶变与楷化之后，便形成了汉字隶书与楷书的正体写法。
“閒”字借助月光透过门缝这一日常生活现象，为缝隙或间隙这一不容易表现的意思造字，充分体现了先人的智慧，后人还不满足，又创造了后起字“間”以表現日光透過門縫的构字理据。殊不知，日光十分强烈，再加上白天人们劳作无暇关注日光透過門縫的场景，因此愚以为是画蛇添足。可是，就是这个画蛇添足的后起字“間”反而被人们常用，以至于到了现代竟然取代了初文“閒”字，这便是简化汉字的“间”字。
另外，“閒”字除了门缝或者缝隙的造字本义之外，还有一个表示空闲、闲适的常用引申义，这个意义后来被读作xián。
那么读作xián的“閒”字的引申义又是如何产生的呢？不妨可以做如下推测：
在生产力落后的远古农业时代，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睡觉和劳作，是时间的两大形态。因此，夜而未眠又醒而不作的月明之夜，就成了难得的放松自在的空闲时光，在这个闲适的时光片断里，精神相当舒适而坦然，于是“閒”字便产生了空闲或闲适的常用引申义。
后来，人们为了更好地区分“閒”字表示缝隙和空闲这样两种不同的意思，就又借用本来表示栅栏意义的同音字“閑”来表示“閒”字的空闲引申义。殊不知这样一来，既然“閒”字的缝隙与空闲两种主要意义分别有了“間”与“閑”这两个替代字，那么现代简化汉字反而丢弃了资格最老的初文“閒”字，于是将“間”简化为“间”，将“閑”简化为“闲”，而“閒”字反倒废弃不用了。
现将“閒”字与“間”、“閑”两个字的关系图示如下：
综上所述，“閒”字涉及三种读音和三种不同的基本义：读作jiàn的是它的造字本义“缝隙”或“空隙”，读作jiān的是它的直接引申义“中间”或“内”，读作xián的也是它的直接引申义“空闲”或“闲暇”。下面分别加以例释。
三、读作jiàn的“閒”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读作jiàn的“閒”字的造字本义是缝隙或空隙，有时也写作“間”。例如：“有閒，中也。”（《墨子·经上》）毕沅校注：“閒隙，是二者之中。”一本作“間”。再如：“彼节者有閒，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者入有閒，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庄子·养生主》）又如：“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閒而窥其夫。”（《史记·管晏列传》）
“閒”字由此缝隙或空隙的造字本义可以产生下列若干种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
其一，指空子，可乘的机会。例如：“故狂狡乘閒相诖误耳。”（《后汉书·寇恂传》）再如：“必至败乱时，始可得閒逃出耳。”（清·赵翼《瓯北诗话·李青莲诗》）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两种意思：
一是表示嫌隙，隔阂。例如：“故君臣多閒。”（《左传·哀公二十七年》）再如：“况以行路之人，处多争之地，能无閒者，鲜矣。”（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兄弟》）
二是表示乘，趁（时间、机会）。例如：“因百姓之有余，閒天下之无事，庀徒揆日，各有司存，于是民以悦来，工以心兢。”（南朝·齐·王屮《头陀寺碑文》）再如：“有歌有舞閒早为，昨日健于今日时。”（唐·王建《相和歌辞·短歌行》）
其二，表示阻隔，间隔。例如：“道里悠远，山川閒之。”（《穆天子传》卷三）再如：“其友与俱游者有姻焉。閒累日，乃从之馆。”（唐·柳宗元《李赤传》）又如：“桃花重重閒白云，洞门锁住千年春。”（元·萨都剌《桃源行题赵仲穆画》）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差别，距离。例如：“百围之木，斩而为牺尊……然其断在沟中，壹比牺尊沟中之断，则丑美有閒矣。”（《淮南子·俶真训》）高诱注：“閒，远也，方其好丑相去远也。”再如：“天下之祸，莫大于不足为，材力不足者次之。不足为者，敌至而不知；材力不足者，先事而思；则其于祸也有閒矣。”（唐·韩愈《守戒》）又如：“其中万木参天，排比联络，閒不容尺。”（清·杨宾《柳边纪略》）
二是表示间杂，夹杂。例如：“衣正色，裳閒色。”（《礼记·玉藻》）郑玄注：“謂冕服玄上纁下。”孔穎达疏：“玄是天色，故为正；纁是地色，赤黃之杂，故為閒色。”再如：“明珠交玉体，珊瑚閒木难。”（三国·魏·曹植《美女篇》）又如：“《史记·屈原传》，叙事中閒以议论，论者以为变体。”（清·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叙论并行例》）
三是表示离间。例如：“閒其疏，薄其疑。”（《逸周书·武纪》）朱右曾校释：“閒，谓设事以离閒之。”再如：“大王诚能出捐数万斤金，行反閒，閒其君臣，以疑其心，项王为人意忌信谗，必内相诛。”（《史记·陈丞相世家》）
四是表示间谍。例如：“非圣智不能用閒，非仁义不能使閒。”（《孙子·用閒》）再如：“楼兰王·安归尝为匈奴閒，候遮汉使者。”（《汉书·傅介子传》）颜师古注：“言为匈奴之閒而候伺。”
五是表示非难，毁谤。例如：“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閒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论语·先进》）再如：“苍蝇閒白黑，谗巧令亲疏。”（《文选·曹植〈赠白马王彪〉诗》）李善注引《广雅》：“閒，毁也。”又如：“于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閒于予也。”（唐·韩愈《送穷文》）
其三，表示伺候，侦伺。例如：“昔栾氏之乱，齐人閒晋之祸，伐取朝歌。”（《国语·鲁语下》）韦昭注：“閒，候也。”再如：“齐使老儒掘药于马梨之山，名掘药也，实閒君之国。”（《韩非子·内储说下》）
由此又可引申出私下的意思。例如：“惠王爱公孙衍，与之閒有所言。”（《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再如：“故令人持璧归，閒至赵矣。”（《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又如：“下邳守将曹豹反，閒迎布。”（《三国志·蜀志·先主传》）
其四，表示参与。例如：“肉食者谋之，又何閒焉！”（《左传·庄公十年》）杜预注：“閒，犹与也。”再如：“羁旅侨士，重帑在外，上閒谋计，下与民事者，可亡也。”（《韩非子·亡征》）又如：“马队主刘巨，世祖时旧人，诣锵请閒，叩头劝锵立事。”（《资治通鉴·齐明帝建武元年》）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介绍。例如：“顷有一秀才，年及弱冠，切于婚娶，经数十处，托媒氏求閒。”（《太平广记》卷一六·引五代·范资《玉堂閒话·灌园婴女》）
二是表示干犯。例如：“古有亓术者，内不亲民，外不约治，以少閒众，以弱轻强，身死国亡，为天下笑。”（《墨子·备梯》）再如：“穆后及大子寿早夭即世，单·刘赞私立少，以閒先王。”（《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三是表示更迭，交替。例如：“笙镛以閒，鸟兽跄跄。”（《书·益稷》）孔传：“閒，迭也。”
四是表示代替。例如：“相我受民，和我庶狱庶慎，时则勿有閒之。”（《书·立政》）孔传：“如是则勿有以代之，言不可复变。”再如：“夫礼，新不閒旧，王以狄女閒姜任，非礼且弃旧也。” 韦昭注：“閒，代也。”
五是表示间或。例如：“是以汉·魏名贤，高品閒出。”（南朝·梁·沈约《〈棋品〉序》）再如：“虽诙谐俚语无所不有，而至言妙道閒有存焉。”（宋·沈作哲《〈寓简〉序》）又如：“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閒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三篇）
其五，指痊愈。例如：“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閒，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论语·子罕》）再如：“一日煮药进姑……既进药而病立閒。”（清·顾炎武《先妣王硕人行状》）
根据上面对读作jiàn的“閒”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其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四、读作jiān的“閒”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读作jiān的“閒”字的基本常用义是中间或内，亦指事物两者的关系，用作量词时常写作“間”。例如：“盈天地之閒者唯万物。”（《易·序卦》）再如：“夫一人之身，所照未异，而用舍之閒，俄有不同。”（晋·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又如：“太师贤而爱之，父子閒自为知己，诸子虽贤，莫敢望之。”（唐·韩愈《唐故朝散大夫商州刺史除名徙封州董府君墓志铭》）
“閒”字由此中间、内的意思可以产生下列两方面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
其一，指在一定的空间或时间里。例如：“十亩之閒兮，桑者闲闲兮。”（《诗·魏风·十亩之閒》）再如：“君子无终食之閒违仁。”（《论语·里仁》）又如：“惟世閒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南朝·梁·江淹《别赋》）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两种意思：
一是表示一会儿，顷刻。例如：“扁子入，坐有閒，仰天而叹。”（《庄子·达生》）再如：“安处先生于是似不能言，怃然有閒。”（汉·张衡《东京赋》）又如：“”（）
二是表示近来。例如：“君之外臣至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閒蒙甲胄，不敢拜命。”（《左传·成公十六年》）杜预注：“閒，犹近也。”再如：“閒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三国·魏·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又如：“閒者礼部取人，有乖斯义。”（唐·贾至《议杨绾条奏贡举疏》）
其二，用作量词，表示房室单位，有时也指学校、工厂、商店的单位。例如：“三間四表，八维九隅。”（《文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李善注：“室每三間，则有四表。”再如：“安得广厦千万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唐·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又如：“和尚听见保正老爹吩咐，不敢违拗，才请他一家进去，让出一間房子来。”（《儒林外史》第十六回）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两种意思：
一是用作量词：格、片、瓣。例如：“笭，辟经丝贯杼中，一間并，一間疏。疏者笭笭然，并者历辟而密也。”（《释名·释采帛》）王先谦补注引叶德炯曰：“一間并，犹言一格合并；一間疏，犹言一格稀疏。”
二是用作量词：指动作次数。例如：“我忆君心千百間，千百間君何时还。”（唐·卢仝《寄萧二十三庆中》诗）
根据上面对读作jiān的“閒”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其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五、读作xián的“閒”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读作xián的“閒”字的基本常用义是空闲或闲暇。例如：“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閒。”（《楚辞·九歌·湘君》）王逸注：“閒，暇也。”再如：“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閒，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史记·吕不韦列传》）又如：“扰扰驰名者，谁能一日閒。”（唐·韩愈《把酒》诗）
“閒”字由此空閒、閒暇的意思可以产生下列几方面直接引申义和閒接引申义：
其一，表示空闲阔大。例如：“像设君室，静閒安些。”（《楚辞·招魂》）王逸注：“空宽曰閒。”
其二，表示安静。例如：“其心閒而无事。”（《庄子·大宗师》）再如：“于是游览既周，体静心閒。”（《文选·孙绰〈游天台山赋〉》）李善注引王逸《楚辞》注：“閒，静也。”又如：“松影閒，鹤唳长。”（清·洪升《长生殿·私祭》）
由此又可引申为悠闲的意思。例如：“夫文小易周，思閒可赡。”（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杂文》）詹鉠义证：“閒，悠閒。”再如：“閒抱琵琶寻旧曲，远山眉黛绿。”（前蜀·韦庄《谒金门》词之一）又如：“閒搭纶巾拥缥囊，此心随分识兴亡。”（宋·林逋《湖山小隐》诗之二）
其三，表示止息或不用。例如：“本根犹树，枝叶益长，本根益茂，是以难已也。今若大其柯，去其枝叶，绝其本根，可以少閒。”（《国语·晋语八》）韦昭注：“閒，息也。” 亦可谓房屋、器物等不在使用中。例如：不让机器閒着。
由此又可引申为徒然、凭空的意思。例如：“一双儿心意两相投，夫人白甚閒疙皱？”（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六）再如：“他则是一时閒带酒閒支谎，量妾身本开封府阶下承应辈，怎做的柳耆卿心上谢天香。”（元·关汉卿《谢天香》第二折）又如：“则道你不索也閒穷究，却原来出青门饯行酒。”（明·梅鼎祚《昆仑奴》第四折）
其四，表示无关紧要。例如：“孩儿去则犹閒，且是无人照管我门户。”（宋·无名氏《张协状元》戏文第五出）再如：“曾经消瘦，每遍犹閒，这番最陡。”（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五本第一折）王季思校注：“犹閒，犹轻意，不紧要意。”又如：“日呵，不枉受了些閒凄楚。”（明·高明《琵琶记·临妆感叹》）
根据上面对读作xián的“閒”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其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本文只谈论“閒”字，到此结束。与之相关的“間”（间）字和“閑”（闲）字容当后文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