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
小张是我多年前的一个学生,他读大三时我成为他的班主任。一个学期后,小张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他每天都在担心被人跟踪,怀疑自己的身上被安装了跟踪器,说有人要迫害他。惶惶不可终日,不敢睡觉,两眼呆滞。一度坐上火车去很远的地方想逃离“追杀”,结果一直没有摆脱,最后还是回到学校。
在与我的交流中,他说是班长和他有过节,班长要整死他。我私下里和班长交流过,根本没有那回事。他得了精神疾病,班里都知道,班长有点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和他根本一点交集都没有。
这孩子在学校可能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我了。每天见谁都紧张兮兮的,见到我脸上才露出那种天真的笑。那时我也年轻,没有经验过这种事情。于是,带着孩子去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求助。求助结果就是:赶紧去精神卫生中心(精神病院这个名字不好听)接受治疗。这孩子也意识到自己得了精神病,就办理了住院手续。
期间我全程陪同。带着学生去学工那里找一个老师咨询报销的事情,那个老师避开学生后私下里和我说:“遇上这种学生,就赶紧送到精神病院,否则出了事学校、老师都跟上倒霉。这种疾病不在学生缴纳保险费的保险范围。精神病能不能治愈都说不好,花销是个无底洞,所以保险公司都不做精神病的保险。”这些解释合乎逻辑密不透风。这个学生来自靠天吃饭的山区,家庭经济很困难。看着这个意识混沌以致行走已僵化,我对他的命运深深忧虑。怎么办啊!我很伤心。
期间我去精神病院看过他两次。医院里有各种娱乐设施,单间病房里阳光明媚,窗外栽种着各种花卉,摆着一台大电视,他正在看NBA比赛。一些都那么安静祥和,可唯一让人感到诡异的是,楼道入口处有一扇铁门,用铁链子锁着。
在这样高档的疗养病房里花销巨大,他父亲说已经把家里的羊全卖了,还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我和他说:“先休学吧,回家好好和你种地刨闹光景,受些苦,来年复学。”
也可能是听了我的建议,也可能是迫于医院的花销,总之是回家了。第二年复学时,状态明显好转不少,最终也毕业了。虽然已经能够自理,但心智仍然很脆弱,我对他能否应对未来的世界依然很不放心。
他缘何走到“精神疾病”的地步,缘何宁可脱离整个班级却又信任我?我做他班主任还不足一年,而且还不是我专业的学生。如果我再次遇到这样的学生,我如何才能真正帮到他?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这一路上几个节点上我如果能给予他一点帮助,也许他的人生将会进入不一样的轨迹。追溯总是要从最近的记忆开始,自然就剖析我自己开始。
一、他离校时,我已经不再是他的班主任,但是我应该主动地与他聊一次。他能从极度恐慌的泥淖中走出来,我应该表达我对他的敬意。并且给予他一些鼓励,在他以后遇到任何艰难,依然可以给我打电话。如果在事业上有一点成绩,哪怕是拿到人生中的第一份薪水,也要告诉我,这会让我很开心。
二、在他出院回家务农的时候,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并告知他希望能从他那里买到一些土特产品,让他知道通过劳动满足他人需求的快乐。我反对老师和学生有任何经济上的来往,之所以对这样极度不自信的孩子例外,就是想对他们说一声实实在在的“谢谢”。他们很少能听到别人对他们说这个词。
三、在他第一次找我交流的时候,他说的是方言,而我却在用普通话,这是最令我遗憾的地方。他和我说过,他对乡土人情很依恋,对城市生活的困惑,而我还在以城市人的口吻在与他交流。乡音,永远都是标识共同文化所属的遗产,特别是处在普通话盛行的城市环境中,很多人的官方话还没有从母语中完全脱胎,用夹杂着方言口音的跛脚普通话与操着方言的学生和家长说话,这种交流总是如鲠在喉。我在装,借助普通话标识城市人的见识,另一方只能维护普通话带给我的光鲜。如果,我们能用他所熟悉的母语做一次深入的交流,于我于他,那是何等畅快!我们很难想象,如果一个会说蒙语的老师,在和蒙族学生私下里的交流中坚持用汉语,那是不可思议的。共同的语言不仅在于沟通的便利,而且还是对对方以及他出身的认同。而小张,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四、当他怀疑是班长在跟踪谋害他的时候,我应该努力驱散他自己构想出来的阴云。我的工作不应该止于搞清楚事实,而是解决问题。小张的问题是出在环境适应上,最终解决问题也必须从环境入手。没有交集本来是正常的社会关系,但是对于一个渴望得到关怀的人来讲,没有交集意味着冷漠无情。我无法帮他摆脱虚构的敌人,但是我知道谁能帮助他。长时间处在没有人情味的班级里,那些有情有义但心智脆弱的人很容易变成强势力量牺牲品。一个充满关怀的班级,是解救他的关键。
可惜的是,时间无法倒回。每当我有这种失落情绪的时候,其实自己也需要一个人的安慰。否则,自责、惋惜、后悔也像杀手一样跟在我身后。后来,我找到了自我调试的方法:
1、人的能力都是有上限的,我无法充当救世主的角色,我无法超越自己的年龄、能力和阅历上的限制。我无法做到全部,但可以倾尽所有。
2、保持爱心不变,把教训转化成经验,专注于眼前,去帮助那些我可以帮到的人。这可以让我心安。
3、我始终相信,小张能收到我的祝福和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