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究竟要和我说什么? | 诺米·少年读邻

周末专栏

「少年读邻」

凤梨,中学老师一枚,此栏目的主持者。开此栏目的目的,他在文末的征稿说明中,已有解释。希望各位大朋友、小朋友多多支持

本文作者诺米,14岁,初三,女,爱阅读爱画画爱玩魔兽,不爱语文,不爱补习班,小时候放飞自我上房揭瓦,大了不喜抛头露面想做一个安静的小女生,可一不留心就露出真面目。

第402夜 | 开学第一课

《莫泊桑短篇小说集》读后感

文|诺米

不同的故事表达着不同的情感和思想。而读者会在阅读的过程中跟随着剧情的走向,逐渐感受和领悟作者的寓意。
至少对我来讲,我曾经读过的小说都是这样的。但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的小说是个特殊的、令人迷惑的例外。
和我先前的概括截然相反,即使已经读完了他的作品,我也根本无法总结出它们究竟在表达些什么。
首先,这绝不是因为他描写水平的问题。相反,作为著名小说家,莫泊桑的文笔相当细致优美。无论是何种景物,在他笔下都能变得宛若真实存在一般。
除此之外,莫泊桑极其善于表现情感和情绪——无论是通过环节映衬整个区域中生活的人的状态,还是直接描写单个角色的心路历程,对他来说都是信手拈来的能力。
他的作品总是可以让人深深陷入其中,彷佛读者自己正站在主人公的不远处亲身体会着故事的经过一般。
《戴丽叶春楼》主要讲述了一位春楼的女主人带领着她的五位员工回到乡下的家中参加侄女领圣体的仪式的经历和旅程前后以春楼为中心发生的一些故事。在文章中,作者费了大量的笔墨来对文中的角色进行描写,他们的长相、装束、性格、行为乃至价值观,都被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同时,不少的篇幅也被分配给了各种各样独特,有时看起来甚至毫不相干的情节。这些角色和情节带给我的感觉也各不相同,讽刺、怜悯、滑稽、可悲……
在《一个农庄女工的故事》中,文章最出彩的部分则是对女主人公萝丝的心理和情绪的详细描述,被情人抛弃的愤怒和悲伤、对新生孩子强烈的爱、分别带来的痛苦、几近自杀前的释然和平静、害怕秘密被发现的惶恐和绝望……每一种情感都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珠宝》的篇幅相对要更短一些,它似乎更加注重叙事,讲述了主角在妻子去世后发生的一个小事件——一件时间很短,但却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同时彻底影响了他后半生的事件。当然,在叙事过程中,主角的情感变化同样也没有被落下。
小说集中还有许多文章,它们分别讲述着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下,有着不同身份、不同经历和不同个性的人发生的故事。无论是从文笔还是思想上,它们都可以算得上是完美。
而诡异之处则在于,当我读完某篇文章,放下书,正意犹未尽时地回味着情节时,却忽然产生一丝疑惑——一丝最重要、也前所未有的疑惑:为什么情节会在这里停止?从故事的开始到结束,这整篇文章究竟想表达些什么?莫泊桑究竟想依靠着他精湛的文笔,令我明白些什么?
无论把这些故事重新翻看几遍,都不能为结尾在文中找到一个解释。故事的结尾就是在同一个地方……戛然而止,读久了,甚至让人开始觉得整篇文章的故事截取都卡在了一个古怪且似乎可有可无的地方。
我始终无法找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于是和爸爸说了一些自己的疑惑,在他读了书中的几篇文章后,我们对这些文章的意义和表达目的进行了一些讨论。而他的想法给我的思索提供了新的角度和阶梯。
在他看来,这些故事虽然内容各有不同,但无外乎都在表达着同一个内容:“人性的复杂”。
人是极其复杂的组成。一方面,人受着道德、法律和社会的约束,尽可能做着这三件准则所赞赏的事情;但同时,人仍是动物,有着最本能的欲望——行动、占有、宣泄的渴望,这特点各不相同的两种结构,构成了如今每一个正常人思维、行动和目的的全部。但有时,规则的约束和内心的欲望之间会发生矛盾。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做出在外界看来古怪、不理智甚至毫无意义的事情。而这些行为,很多时候是无法单纯的用“好”和“坏”,“正确”和“错误”来评价的。
而莫泊桑——乃至所有文学家创作作品的最终目的,都是在尝试阐述“人性”。
他的解释确实让我感觉似乎对这些文章有了更多的见解。但对此我来说,这个观点仍称不上是最完美的解释,我感觉很多的故事的内涵远不止于此。“人性的复杂”可以是它们想阐述的内容之一,或内容的最抽象的总结概括,但不可能是唯一的目的。
或许因为我年纪小经历太少,所以不能理解角色的情感;或许因为年代相差过于久远,所以不能理解角色的行为;或者不同的人会从故事中看出不同的内涵;又或者,这些作品根本就没有明确的创作目的,它们只是单纯地……被写出来了而已。
无论如何,反正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为自己的疑惑找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甚至说在一步步的思考中已经开始逐渐遗忘当初的疑惑究竟是什么。
但逐步的思索和旁人的讨论中,我逐渐产生了一个设想:自己读不懂文章的写作目的究竟为何,就如同故事中的角色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情一样。就像无论人们如何努力地梳理、理解和表达,或是将其色彩话或是将其理性化,最终都无法弄懂本身就源自于自己的“人性”一般。
所谓的“最基本的思想”和“人性的复杂”,恐怕都是只能在脑中感受,而永远无法被具体地用文字描述出来的吧。
凤梨点评:
诺米你好,我记得自己在上学的时候读莫泊桑也有过与你类似的困惑:这些小说到底想写什么?好像这故事可以没边儿的讲,多咱算一站?那么多枝枝叉叉的是在干什么?
我自己当老师以后发现这或许跟我们语文教育里文学课的粗糙有关系。很多学生都误以为小说都能用一句话概括中心思想,诸如:这部小说通过……讽刺了……表达了……揭示了……,小说家也似乎应该跟写中高考记叙文似的,主题突出,围绕主旨剪裁材料,最好结尾能升华并点出要讲的道理才清爽。听课越认真,误会越坚硬。(由于种种原因,解放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文学创作还真就是这个样子,三突出、抓典型、主题先行,说起来板子好像也不能全打在语文教育屁股上。)
这还真不是危言耸听,你看《戴丽叶春楼》那篇小说,如果检索主旨,百度出来的最热门的答案居然是:莫泊桑在这篇小说中透过戴丽叶春楼的狂欢之夜,揭露资产阶级的荒淫糜烂。有没有一种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那小说里可以读出什么呢?早老师给我规定了字数,不能放开聊,简单说,首先,也是最基本的,可以读人物,你爸爸讲得好,文学毕竟是“人”学,按比较传统的观点,小说最重要的是要塑造人物,那你读的这部小说塑造了哪些让你拍案叫绝的人物,除了静态的性格特点,更重要的是人物在情节推演中呈现了怎样的人性的多面与复杂、幽暗与明媚,他们难以抵御的命运以及每一个抉择与行动的瞬间打动你的是什么。再比如,你还可以读时代与社会,特别是莫泊桑的小说,时代性是很强的,你能从这些小说里读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有哪些或有趣或感伤或尴尬的社会细节,但请留神,小说中弥漫的那个时代感是经过作家的笔晕染的,小说与历史之间的吻合与差异则是另一个好玩的突破口。当然,如果你想和莫泊桑贴得更近,不妨了解一点他写作的那个大环境,人们都在关心什么,是个什么样的氛围,而莫泊桑以及与他同时代的作家们又都在关心些什么,除了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把自己想象成那个时代的读者也会有很不同的体会。
最后我想再啰嗦一句,有疑惑非常好,但比提出问题更重要的是尝试选取一个角度来做一点实际的分析,然后与朋友交流,从你的这篇笔记来看,你的文学感觉很好,比我当年敏锐,也比我真诚。多读多分析,很多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信任自己的语文老师,多沟通,他(她)最了解你的需要。
以上供参考。
杨早点评:
诺米你好。我看了你的读书笔记,我也看了凤梨老师的点评。
凤老师点评得确实很精到,他非常简要地把“小说怎么读”做了一个很好的梳理。从人物,到时代和社会,所以这方面你就按此去理解就可以了。我想跟你说说别的一些变化。
因为小说这个东西,现在我们的概念,好像它是从来就有的,也是不言自明的。其实没有那么简单。人类从一开始,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他们所发明出来的,一开始就是“故事”。“故事”一定是有头有尾的,不然听众会感到不满足。
所以你如果有机会看看中国古代的一些话本小说,或者拟话本的小说,他们都是有头有尾的,一开始一定是某年某月某日,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什么人,然后这个人做一个什么事情,从头到尾这个故事,最后多半是团圆结局,或者偶尔不团圆结局,但是可能都会以一个死亡或者是一个什么来结束,总之它是一个有模有样的从头到尾的故事。
如果还有机会看到世界各个民族的民间故事,你会发现也是一样的,比如说童话里面,总是会“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唯有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会说:对,他们幸福生活在一起,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但是没有请我去吃饭——我觉得这是卡尔维诺的一种调侃,也让讲述者跟故事发生一点儿关系。
但是随着社会越来越复杂,随着分工越来越精密,很多人开始不太满足于这种有头有尾的以情节为主的故事。这个时候“故事”就开始发生了一些功能性的变异。所以我们读小说,一直要注意story和novel之间是有一定区别的,当然这个区别不是很明显,都可以这么叫,但是你心里面要知道,我们从西方引进的“小说”,不是咱们从来就有的白话小说,它实际上是工业革命以后,或者是文艺复兴以来,人的感受越来越精密之后的一个产物。
现代小说,比如从你读的莫泊桑,一直到20世纪诸多小说家,大家对小说的想象和要求,一直在突破当中,我们通过小说能够干些什么?我们能够传达什么东西?比如说凤梨老师说,读莫泊桑的《戴丽叶春楼》,可以读人物,对,这个没问题,也可以读社会和时代,可以了解19世纪法国乡下社会的一些侧面。这都对。
但是正好我昨天说到美国有个学者叫司昆仑,他就谈到《飘》,他说,你通过小说去理解另一个社会,其实是不太靠谱的。这就好像你看美剧,或者国产剧,你想借此了解美国社会或者中国社会,这个是很危险的一种想法。不是说不能,而是说它不是正当的,或者说,很靠谱的一种途径。
在我想来,小说其实很多时候没有必要一定要做什么,它更多的是提供了另外一个世界。而一个小说家,就如你所说,文笔是否精湛,他的感悟,他的想象力是不是足够好,都决定了这部小说能不能够传递给你他想表达的东西。
我喜欢的一位作家是叫汪曾祺,汪曾祺其实非常受现代西方小说理论的影响。他在西南联大上学的时候,他的老师沈从文教他说:写小说要“贴着人物写”。这个“贴着人物写”不完全是写人物的意思,因为你会看到有很多小说他们是在非常努力地、甚至用力过猛地在写人物,特别想把这个人物塑造得多么复杂,多么的好或多么的坏,这些小说取得各种成功,但是这种方向,我觉得还不是现代小说追求的方向。
后来汪曾祺在自己的小说集《序》里面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做“气氛即人物”。他写小说的时候,他并不追求写人物,而是追求写气氛,通过气氛来写人物。我觉得莫泊桑也有这样的一个方向。你看《戴丽叶春楼》,你会发现通篇写下来——比如说我在网上就看到有个人疑问说,如果《戴丽叶春楼》只是写“资产阶级的糜烂的生活方式”,为什么它要花那么长篇幅来写领圣体的过程?——恰恰在这篇小说里面,领圣体和归来后那种狂欢是构成一个对应的。恰恰这些不同的气氛和场面,才真正构成了19世纪法国乡下社会的面相。如果你只看到领圣体,或者你只看到狂欢,其实都是一种观念下的产物,它会引导你去错误地理解那个时代,实际上我们每个时代都有光明,都有阴影,都有被净化的时候,也都有被欲望控制的时候,这才是人类社会的常态。
所以好的作家能够从不同的侧面去描述一出社会的不同面相,他们会有选择,他们会戴上假面,但是你通过假面能够看到舞会的实质。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好小说或者好小说家的本事,这也是现代的小说,不管他们使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手法,这都是他们孜孜不倦的一种追求。
当然因为我们处在一个压缩饼干式的时代,所以你可能会看到各个时代的不同的小说,可能会给你造成一些迷惑,但是你如果慢慢了解一下小说的发展史,你会理解,总的来说,人类的小说创作是从粗糙走向精密,从确定、清晰到相对模糊、暧昧,从大家都照着一个模板在写,到变得越来越个人化,越来越“去小说化”。
这是我给你提供的一个理解思路,希望你在以后的阅读当中,可以去印证或者是去质疑这样一个思路,都没关系。时间关系,我就跟你交流到这里,欢迎你继续阅读,继续做笔记,也欢迎你继续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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