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小也剪头发,大也剪头发 | 江河·早茶夜读524
524| 头发的故事
文/ 江河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彭江河。今天给大家讲一个真人真事改编的故事,“真人真事”,是指我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至于“改编”,是指故事里我未曾参与、听说的部分。
有时候我会想,我现在之所以认为“骚浪贱”是对女性美最有弹性的赞许,可能来自小时候整个社会赋予这三个字极大诋毁意义的记忆。
我有一个姐姐,到了青春期,像每一朵花一样开始打扮起来了,有时候戴个白色蝴蝶头花,有时候偷偷戴个小项链,这些都没少挨她妈妈的骂。有一段时间,女孩子们很流行扎歪辫,她也跟风顶了一个回家,结果最后闹得,被摁着剪回了她十年如一日的民工狗牙头才算了事。可即使长发被剪掉了,姐姐手腕上的皮筋仍旧陪伴了她一整个暑假。记忆中的姐姐很少留长发,或者说很少有留长发的机会,短发留长,往往要经过一个“老鼠尾巴”的时期,看起来不怎么清爽利落,更别提美丽了,如果是夏天,那更要增添一层闷热,所以留头发的人在那个时候也会非常苦恼,但姐姐总是很快乐地迎接它们的出现和生长,等待着,一遍又一遍地扎起,一遍又一遍地挨骂。那一次她怎么把头发留起来了呢,可能是因为上了中学在学校的时间比较长吧。然而无论如何都是要回家的,她妈妈但凡看见一点凸显性别的修饰,一阵高密度的枪林弹雨就要开始了,人世间所有的“骚浪贱”在那一刻汇聚一堂,一秒也不停歇地向姐姐脸上劈过去,具体的我记不清楚了,但如果以“骚浪贱”组句展开的话,大概像是“瞧你那个骚b样儿”“天天拉着个b脸子给谁看”,或是“浪啥浪,不知道丑”,那“贱”呢?可能力度不够,出场次数并不多,总之……一切都泱脏得很,我倾尽全力也仅能复刻出三分精髓;甚至有时候还会揪起来打,连我这个外人看了都会觉得十分疯魔,自家孩子,何以至此。
想起姐姐,我就会想起她终日沉默,偶尔停留很久的,怨怼或伤感的眼神,活脱脱就是我现实生活中的“小团圆媳妇儿”。在童年暑假的灿烂千阳里,万花筒一般快乐的麦田上,姐姐的眼神是阳光下一道独语的阴霾;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姐姐越来越沉默。
我这个姐姐最后的下场十分凄凉,充满不舍,她应该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繁杂纷乱,纠缠在一起,可能……最想不明白的是“妈妈为什么不爱我”吧。
像上面讲到的,姐姐青春期遭到的谩骂和谴责并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升级加倍后的暴力。她妈妈每天都有很多不满,很多气,姐姐首当其冲,做什么都不对,不做更不对;如果是她的双胞胎弟弟做错了事,那也是她挨骂。来自母亲的认可和鼓励不仅遥不可及,更是连个影子也没见到过。她妈妈的脾气相当阴晴不定,姐姐最平静的生活,就是不挨骂的时候,是躲到某个角落不被发现,自己偷玩的时候。而姐姐的心性也是热烈的,她会在看电视剧的时候,跟老人神气十足地说,“我以后长大赚钱了,也要请保姆,什么活儿也不用干!”老人回说,“哎呦不得了,那就等你一月赚万把块喽”。
姐姐越来越不快乐,等她上初中时,我们对坐在天台上,黄昏夏日,炊烟袅袅,我听她静静地唱着五月天“你不是真正的快乐”,我又小又晚熟,不敢问她的心情,静静的歌声默默流淌,即使那时候我不能说出什么是寂寞,在那一刻我也感受到了它古墓一样的阴凉。
等到我也升入初一,有一天她妈妈去我家串门,我才听说姐姐出走了,她妈妈很不安,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想让我帮忙联系上她。我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加上了姐姐的qq,对话框弹了出来,她很兴奋,以少有的轻松愉快的语调跟我说着,“我在江苏卖鞋子”。卖鞋子?这太江湖了,我毫无经验,唯一能够对接想象的就是六年级看过的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里那个火树银花,充满阴谋血腥的世界,胡乱脑补一通后,我也开始担心起来,于是寒暄几句后就劝她赶紧回来。之后我还看了她的qq空间,大片大片地弥散着她对母爱的失落和不解,她妈妈就坐在旁边,自然也看到了,她很诧异,红着眼睛说道,“妈妈当然爱你了,哎呀这个傻孩子”,当即命我把她的爱和焦急发送给姐姐……她当然不是装的,甚至是无助的,只能通过旁人联系上女儿的母亲,是无助的,也是失职的。我那时很不解,还不能懂得那个情感极端分裂的长辈。姐姐后来有没有回家,我不太清楚。
姐姐出跑卖鞋子的时候还未成年,告别人间的时候也还未成年。
又过了两三年,姐姐回家了,听说是从广州回去的,还带回去了一个男朋友。这个男朋友的出现激怒了她妈妈,愤怒在心里连烧了几个日子,远远胜过了女儿回家的欢喜。据说火灾的爆发也是突然来临的:有一天大清早,姐姐还没起床,她妈妈就直接把她从被窝里揪了出去,光着身子打。而那个“男朋友”,在我听到的版本中,似乎早在这场暴力来临之前就已经消失了。这场暴力成为砸死老鼠的最后一计重锤……医学没有救回姐姐的生命,她的后悔自此失去了回音。
一次偶然的串门,我从一个家族之外的人嘴里听说了姐姐故去的消息。我不敢表现出我的震惊,并迅速做好自我封闭冷却处理,极端克制地问到,
——“怎么回事?”
——“喝药了,真是可惜。”
我不敢再问,我怯懦十足。后来又捕风捉影地听到过一些灵异片段,比如入殓后有人看见姐姐的魂穿着白衣服在房门口转,把她妈妈吓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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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来我都在回避姐姐的形象,我试图抹除恐惧,抹除不相信,抹除困惑,抹除空白,抹除思考,也抹除记忆、情感、呼吸。我甚至有五六年都不敢再去姐姐家,害怕一切得到印证,害怕遗像或旧物的逼迫。终于,在成人后的一个夏天,我得着了个机会,我也相信并说服着自己,能够去面对。我准备好了勇气,准备好了祭奠,连宽慰她那同胞弟弟的话都准备好了,我还告诉自己这次不要再强装平静了,哭就哭吧,没什么的。我忐忑地跨入大门,小心地走进熟悉的屋子,人还是那些人,物也还是那些物,他们都和我印象中的样子没差别,即使人老了点,褶子多了点,东西旧了点,也和回忆里的怀旧滤镜中和了,他们各居其位。我假装不经意,蹑着脚步寻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姐姐的半分痕迹。我来之前做的心理建设显得无比轻率多余。也许他们也如我一般怯懦,曾彻头彻尾地清扫过,仿佛姐姐从没有来过人间。我偶尔梦到过姐姐,梦里她和我隔着血河,梦里她也不说话,只是大哭,画面原野,呐喊,不甘;而现实中我从没见过姐姐哭,最多是红着眼睛,眼神倔强。
……
世界充满暴力,我见过的、听过的暴力,甚至领教过的暴力,都让我和《少年的你》,“那不勒斯四部曲”成为精神狱友,暴力记忆也阻碍了我和人的交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到了本科四年,进度条狂飙突进,推向极致:我读着最需要感知力的专业,潜意识里却向往成为一个无知无觉的工具人,异常反讽,无比软弱。
世界充满暴力,我知道当全网都在期望“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时候,还有一群像姐姐一样的孩子,一群同样渴望温暖灯塔,却一次次不慎落入暴力之爪的亡命之徒。有人说,“愿天堂没有暴力”,可天堂有什么意义。
十年过去了,我终于有勇气把姐姐留下来了。她不应该被关在家人记忆的禁区里,乃至把她从照片上剪去,把她曾经的存在抹除得一干二净,更不应该靠什么神神鬼鬼的冥婚买个心安。小时候走夜路是姐姐陪我走的,用莎草编辫子是她教我编的,和隔壁家孩子对阵也是她带我玩的……在我死前,姐姐会和我一直在一起。
作者原题:留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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