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 毒药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张宗子/
毒药
周作人的文章里有好几处讲到毒药,如《碰伤》:“佛经里说蛇有几种毒,最厉害的是见毒,看见了它的人便被毒死。清初周安士先生注《阴骘文》,说孙叔敖打杀的两头蛇,大约即是一种见毒的蛇,因为孙叔敖说见了两头蛇所以要死了。但是他后来又说,现在湖南还有这种蛇,不过已经完全不毒了。”五十年代闹“百花齐放”,他写了短文《谈毒草》,刊登于著名大报上,针对“花里边有毒草,不应该放”的言论,提出不同意见,说“毒草如有花,应当一律开放,参加比赛,如毒草没有花,那就没得可放,不关他的毒不毒。”文章只三段,中间一段稍稍发挥说:“《本草纲目》中毒草列为一卷,共有四十七种,是乌头、附子之属,也有钩吻即野葛,不曾看见过。大凡毒草的毒,都在花叶根实的一部分里,送进嘴里去吃了,这才发生效力,光是眼睛看了会中毒的,如佛经里所说的‘见毒’的东西,那是没有。那末无论它是什么毒草,拿来瞧瞧,总是无妨的。”

以他的阅历和见识,忽然谈起毒药来,也算用心良苦了。
 
两文都说到“见毒”是最厉害的一种毒,然而事实上不存在。还珠楼主和金庸的小说中写了种种匪夷所思的毒药,没有一种能和“见毒”相比,就连类似的也没有。武侠小说迷给金庸书中的毒物排名,取意各别,弄出很多版本,但排名的标准不外是,一要毒性强烈,像《射雕英雄传》里欧阳锋的蛇毒,倒进海里一点,就毒死了一大片海域的所有鲨鱼,二,要使中毒者死得痛苦,如《笑傲江湖》中三尸脑神丹之类控制他人的药物,发作时若无解药,“小虫钻入服食者脑内,食其脑髓。其人行动比然如妖魅,狂性大发,痛到极点连自己的妻儿老小也咬来吃,连疯狗也自叹不如。”第三,其实是最阴狠的一点,是要使人在不知不觉、毫无提防的状态中中毒,比如《飞狐外传》里的七星海棠,制成毒药后无色无嗅,再聪明和警觉的人,也难免中招。这样的毒药,比下蛊还恐怖。
 
西方人提起埃及女皇克丽奥帕特拉的以毒蛇啮咬自杀,意大利波尔吉亚家族对毒药的无比热爱,好像那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但在中国古代历史和小说中,以毒杀人一点也不优雅,更谈不上艺术的瑰丽。行凶者使用最多的,还是朴实无华的砒霜。胜过砒霜的当然有,然而多半不易得,只有大人物们才玩得 起。宫廷里动不动把人鸩杀,我至今不知道这种羽毛具有奇毒、放在酒里涮涮就把佳酿变成了毒汁的怪鸟,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说它是山海经中的那些珍禽异兽吧,历代名人不少死于其毒;说它实有其物,今天的动物学家又没研究出个结论。大概在毒死史上最后一个大人物后,便应运绝灭了。鹤顶红与鸩毒并称,有人考证,就是红信石,还是砒霜一类。其他的,如传说宋太宗毒死李后主,用的是牵机药,即马钱子。人服用后,肌肉收缩,四肢如被牵引。这名字和李白笔下的断肠花一样,过于诗意了,因此很有些非尘世的意味。脚踏实地的土豪西门庆出手杀害武大郎,就想不到见贤思齐,提高文化档次,把事情做得体面些。
 
《铁围山丛谈》卷一记载,政和初年,宋徽宗亲政之初,在宫廷各处巡视,熟悉工作,发现大内后拱宸门之左有一处库房,没有名号,只简单称为“苑东门库”,其中贮藏的,居然是两广和四川地区每三年一次贡献来的毒药。毒药按强烈程度分为七等,野葛、胡蔓等都在其中,大名鼎鼎的鸩不过位于第三等。头两等是些什么宝贝,作者蔡絛没说,只说最厉害的一种,鼻子一闻就死。这种毒物,和周作人耿耿于怀的“见毒”有得一比。
 
一个是看见就死,一个是闻到就死。佛经说,人有眼耳鼻舌身意,这是六种感官,《西游记》里比之为六贼,因为容易形成偏见,招来灾祸。周作人说,毒草吃进嘴里才发生作用,很多毒药也可作用于皮肤,如此,加上“见毒”和“嗅毒”,眼鼻舌身都失陷了。照理类推,还该有耳朵听见即中毒的“闻毒”,以及心里一想到就中毒的“念毒”才是。这些毒,书上肯定是记载了的,只不过我们尚未读到罢了。但别人肯定有读到过的,否则,在“病从口入”之外,他不会知道还要预防“病从眼入”,“病从耳入”,乃至“病从思入”。
 
愤世嫉俗者爱说人心最毒。这句话大约是从孔老夫子的“人心险于山川”引申来的。人心的毒,不在自身,否则,水浒里爱吃人心的好汉们早就死翘翘了,更别提还要烤着吃,烫着吃,刺身一样生着吃,吃出无数花样了。人心之毒,在于以已意害人,各种观念,各种情感,各种利害关系,都能驭使天下器物,为杀人的利器和毒药。

小时候读家里劫后残存的旧书,对两种植物图谱印象最深,一种是救荒植物,一种是有毒植物,前者告诉我什么东西能吃,后者告诉我什么东西不能吃。人在世上,有什么比分辨它们更重要?一个人如果反过来教导小孩子,小孩子即使没死,也要变成残疾。这个人本身,岂不也等于毒药,甚至比毒药还要毒吗?毒药何必是具体的物,它可以是任何东西。恶是毒药。被恶用的善,被冒用了名义的善,难道不是?
 
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罗密欧去药铺买毒药,卖药人心有愧疚,对他说,按良心是不该卖的,“但贫穷使我答应了你。”黄口小儿的罗密欧老气横秋地教训他说,给你钱!这才是害人灵魂的最坏毒药,比你那些不准贩卖的不值钱的药更会杀人——“你没有把毒药卖给我,是我把毒药卖给了你。”
钱是毒药吗?不见得。比钱毒的东西多得是。

2018年5月21日 原载《财新周刊》,有改动。

(0)

相关推荐

  • 策划就要玩点狠的,设计一座“毒草花园”怎么样

    These plants can kill you!策划休闲农庄体验,设计自然乡土景观,开展自然教育活动,我们应该有一座毒草花园,让游客认识.正视这些危险植物,告诉游客,植物的世界里不止有花香,还有, ...

  • “天下第一奇毒”鹤顶红是怎么制成的?见血封喉,是丹顶鹤吗?

    [本文由蜀山笔侠独家原创,版权所有,抄袭必究!] 在小说和电视剧中,我们经常会看到里面的用毒高手会使用一种毒药,就是被称作"天下第一奇毒"的鹤顶红. 如果说其它的毒药还有解药的话, ...

  • 【品读】张宗子|读宋诗:黄庭坚《题落星寺》

    张宗子 黄庭坚<题落星寺>有四首,三首七律,一首七绝,可能是同时所作,也可能不是,因为题目相似,被编集者归到一起.最著名的是第三首: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 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 ...

  • 张宗子:稚言零拾

    张宗子:稚言零拾 张宗子,河南光山人,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现住纽约.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后,写作以散文和读书随笔为主,作品见于< ...

  • 张宗子 | 认得回来

    一个人的玄想能走多远,便是他才气的度量. 随时离开,随时回来.回来的路没有距离. 有人记得回来的路,只因他的路简单,走得不远:有人确实走得很远,却迷失了. <后西游记>第二回,小石猴外出学 ...

  • 张宗子 :【旧事】吴冠中的画和散文集封面

    旧事:吴冠中的画和散文集封面 作者:张宗子  张宗子,河南光山人,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现住纽约.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后,写作以散文和 ...

  • 张宗子辛丑读诗随笔(一)

    张宗子辛丑读诗随笔(一) 作者:张宗子,河南光山人,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现住纽约.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后,写作以散文和读书随笔为主, ...

  • 张宗子:名媛和小姐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张宗子:名媛和小姐   张宗子,河南光山人,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现住纽约.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九十 ...

  • 张宗子:真正的爱情很少,一如读书

    文:张宗子 二十世纪的西方作家中,卡夫卡和博尔赫斯都是我喜欢的.相比之下,我对后者感觉更亲切,可能是因为性情较为接近吧. 别人的性情我未必能知道,何况是远隔时空的陌生人.那么,这里说性情,仅仅是我从阅 ...

  • 张宗子辛丑读诗随笔(二)

    张宗子辛丑读诗随笔(二) 作者:张宗子,河南光山人,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现住纽约.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后,写作以散文和读书随笔为主, ...

  • 张宗子:近作三首

    张宗子:近作三首 张宗子,河南光山人,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现住纽约.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后,写作以散文和读书随笔为主,作品见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