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孤花破小寒,服杀虚空解作诗 | 今日小寒

倏尔新年又至。

旧年一切好的,坏的,意难平的,都仿佛不由分说地即刻翻篇,似乎是时间的无情,或许同时也是更大的慈悲。但人总归是社会动物,看到朋友圈那么多人在清点所得,展望祝祷,元旦第一天忽有所感,在微博上随手写:“有时我觉得年节的祝福,才最体现出成年人的天真。多少年都这样有滋无味高低起伏地过去了,到头来仍相信下一年多少会更幸运,更平顺,也慷慨地祝愿他人亦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就为属人的这点天真,新年依然是快乐的。”

发完就忘了。第二天再上去,没想到平素冷清(因为自己发得也少,基本只是活动通告)的微博,这条却被转发点赞了若干次。还有一个朋友专门发私信和我说:“看到你微博的话了,竟然觉得很有道理。明明前一天还丧得要命,结果一跨年,就像‘叮!’的一声,按钮打开了一样,突然就很开心,很开心。”

我说,那是因为你也是一个天真的大人啊,新年快乐!

她回了一个非常可爱的笑脸:新年快乐!

也在假期里看到有公号开始清点新年第一件好事。而我仔细回想新年第一桩小确幸,就是新买的桂花竟然开花了。

虽然只是非常微末的一朵小花,不留意几乎看不见。人家桂花开起来都是花团锦簇暗香盈袖,挤挤挨挨的,是一群穿淡黄色的长裙的微型美人在一起唱歌。而我家真的就只有孤零零的一小朵,四分一米粒大小,嵌在几乎落光了叶子的枝干间,不留意几乎看不到。但就这样渺小到有点可笑的小花,依然在竭尽全力地开着,颜色是接近于白的乳黄,花朵虽小,细看花蕊花萼俱全,同时也似模似样地散发出甜香,只是太小了,一定要靠近深呼吸才能闻到。

怎么会这样。我感动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这棵年底才买的桂花树买时还以为死了的。

这事还要追溯到去年中秋前夕,我们小区里新开的T11超市花档进了三盆桂花,一盆金桂,两盆四季桂,都枝繁叶茂地种在时下最时髦的水泥花盆里。最初吸引我注意的是那棵金桂,繁花累累,稍一靠近就闻得到浓烈至极的香气,几乎不像李清照写的“终日向人多蕴藉,木樨花”,而是就地打翻了一瓶桂花香精。当时就动了心,问价比外面花鸟市场的贵一倍不止——店长说,这是老板定的价,光一个水泥盆就要上百——遂咋舌放弃。其他两盆都是四季桂,一盆大,一盆小,花朵皆没有这盆多,也不甚香,因此也未动心。

但人一旦动心起念就有如魔怔。之后好几礼拜,我只要一去那超市就忍不住去看它。有时明明没东西要买,也不知不觉进去,只为闻闻那馥郁袭人的香气。然而再香也终于一天天地消散了,十月下旬,我自己也忙碌起来,很久没再去看。等想起时再去超市,才发现金桂不好了,枝叶稀疏不少,花朵也零落干枯了。我便问店长怎么回事。

她也很遗憾:定价太高,一直没卖掉。有几天休假,店员忘了浇水,又放在外面受了冻,就成了这样。——你还想要它吗?只算一个花盆钱。

遂喜滋滋地搬回家来。随后几天,又忍不住带回那棵大的四季桂,同样也是叶落花凋,只算了一百九十九的盆钱——原本要三百九十九的。再然后,总觉得最后那棵小桂——也是孤花——剩下可怜,不若一并搬回家中,三木从此可以成林。

这样我家就有了大大小小三棵桂花树。日日相对,喜之不胜。

但买回来的结果却并不甚好,果然折价白送还是有原因的。时时洒水喷雾,却仍然一日一日不可挽回地焦枯了,尤其那棵金桂,也许因为果然更金贵的缘故。大四季桂本更壮,放在阳台虽然叶子也渐渐落尽,却也偶有星星点点绿意,只是凝而不发,犹如哈姆雷特一般日日苦思,“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最后带回家的小四季桂不料却表现最好,第一不大落叶——至少比那两株少些,第二早早绽放新芽,更开了第一朵花。

这就是新年第一朵桂花的故事。

摄影:宋乐天

因为这朵花,让我恍然想起一句诗,“辛苦孤花破小寒”。随即想起这也是2019年初写过的节气题目。原本我不是第一次写小寒,正如不是第一次买桂花(并失败)了。

全诗如下:

辛苦孤花破小寒,

花心应似客心酸。

更凭青女流连得,

未作愁红怨绿看。

——宋 范成大《窗前木芙蓉》

作者正是那个写了被收进中学语文课本里的《四时田园杂兴》的范成大,和陆游、杨万里、尤袤并称“中兴四大家”,也是那个以弱国之臣出使金国不辱使命而还的“宋代苏武”,更是那位曾官至资政殿学士,累赠少师、崇国公,谥号文穆的南宋名臣。中间任何一个头衔,大抵都是一段荡气回肠的经历,并不是每个能臣谥号都可以有“文”有“穆”的——伟大如如岳飞岳武穆大人,也不过只占了一个“穆”字。且范诗名甚高,工词,书法也好——惜却被文名所掩——传世作品有《石湖居士诗集》《石湖词》《桂海虞衡录》《吴船录》等,诗存一千九百多首,算得著述颇丰。

一生中,既有报效家国为君分忧的高光时刻,也有“田园四时杂兴”六十首的体恤民生疾苦,即便出使金国九死一生,沿途还写了见闻《揽辔录》和七十余首使金纪行诗,如此完美,简直教人想起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金句:“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个冷笑话其实也暴露了年龄:现在的读者还有几个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或许范文穆先生形象过于高大全,反而让人少了评说的兴致。单说这首《窗前木芙蓉》,不但在《范石湖集》里有,同时也出现在了四库本张鎡的《南湖集》里,若干年来一直是桩疑案。中山大学陈小辉曾发表一篇论文《<全宋诗>之杨时、游酢、李纲、陈藻、张鎡诗重出考辨》专门讨论,认为《南湖集》早已散轶,现存诗目是清四库馆臣据《永乐大典》辑出,而张鎡生前与范成大交好,诗作多有唱和,此诗极有可能非张鎡所做,和另一首《题羔羊斋外木芙蓉》一样,都属于错入《南湖集》的范成大作品。

两朵木芙蓉从“石湖”飞去“南湖”是后世误辑,我却从此阴差阳错知道了一个张鎡。好奇翻看《南湖集》,果然发现了另一首喜欢的词:

雪晴风作。松梢片片轻鸥落。玉楼天半褰珠箔。一笛梅花,吹裂冻云幕。去年小猎漓山脚。弓刀湿遍犹横槊。今年翻怕貂裘薄。寒似去年,人比去年觉。

——《醉落魄/一斛珠》

这里面的“寒似去年,人比去年觉”,同样暗合即将到来的小寒节气。

小寒是二十四节气里倒数第二个,《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言:“十二月节,月初寒尚小”,意思是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也就是小寒不若大寒寒。但是又有一种说法,是全国气温并不平均,通常中国北方小寒节气最冷,有“小寒胜大寒”的说法。从冬至进入数九寒冬,二九过后正在小寒,“冷在三九”。而南方大多数地区则还是大寒更冷。但我更喜欢网上的另一种说法,说“古人没有现在这种量化温度的办法,所以界定寒冷程度的时候更多的是靠体感。小寒的时候,天气虽然很冷,但人们的耐受度可能尚可。但到了大寒,人们都已经‘冻透了’,所以感觉起来要更冷一些。”

节气文章多转载,一时找不到原文出处,也不知作者是谁,但我猜想这一定是个深谙生活常识的人,这话让我想起自己刚来北京的头几年还不大怕冷,越往后越畏寒,大约也是渐渐“冻透了”的缘故。

还有一年去查干湖看冬捕,也是一次很神奇的说走就走的旅程,没做多少准备就贸然来到零下三四十度的冰上,前一晚还去了长春的伪满皇宫和护国般若寺。皇宫还有几个游客,般若寺山门里游人零星,同行的阿姨几乎不敢拿手机出来拍照,说“一下就被风打透了!”我南人北渡,耐受度比现在略高,大约当时还没有“冻透”,因此也不觉得什么。第二天到冰上,其他人都在抢头鱼争头彩,只有我游手好闲地留意到有人在卖冰糖葫芦,遂贪馋买了一根。时值正午,太阳明晃晃地晒在冰面上。大大小小的卡车,开捕仪式请来的萨满,表演舞蹈的穿花绿袄裤的男女,拉大鱼的冰车,穿梭来去,不一而足,冻得很厚的冰层下压根看不到什么鱼影,却让人模模糊糊地想到萧红的《生死场》,端木蕻良的《大地的海》。

而那根冰糖葫芦果然冷得硌牙;但最后我还是坚持把那一整根吃完了,并没有肚子痛或感冒。很快乐。

小寒三候和白露三候一样,全和鸟类活动有关。一候雁北乡,是说大雁已感阳气初动,开始从南向北迁徙。二候鹊始巢。这个我却不怎么理解,一定要到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喜鹊才开始筑巢做窝繁殖后代吗?明明十一二月树上叶子掉光后,也颇见过几个喜鹊巢的。三候雉始鸲:“雉”是野鸡,“鸲”为鸣叫。大约是求偶。这个我没见过,但可以脑补出尾羽又长又斑斓的野鸡在灌木丛里唱歌的样子,也觉得喜气洋洋。

或正因三候俱全,所以唐代元稹的《小寒》才成为小寒节气第一名诗,年年被引用不已:

小寒连大吕,欢鹊垒新巢。

拾食寻河曲,衔紫绕树梢。

霜鹰近北首,雊雉隐丛茅。

莫怪严凝切,春冬正月交。

对仗精严,应有尽有——连我不太懂的黄钟大吕的律令也提到了——惟因太过工整,倒像是一篇头尾俱全的作文,而不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诗了。

倘若言及北去之雁,张鎡《南湖集》里亦有佳作。

晓晴群雁欲何之,正是青天似纸时。
横斜数行有声字,服杀虚空解作诗。

——张鎡《看雁》

因为一个乌龙的“辛苦孤花破小寒”,最后读到《看雁》,实是小寒之日最大的收获。

那么这位张鎡到底是谁?

“张鎡字功甫,原字时可。因慕郭功甫,故易字功甫。”——这个郭功甫,也不知道是谁。但看书就是这点好,从一个名字跳到另一个名字,一本书找到另一本书,诸多暗号,连结起不尽的古今中外。

继续看。“号约斋。居临安,卜居南湖。”

原是杭州人士。只不知卜居南湖是什么意思,“卜居”原是《楚辞》名篇,杜甫也写过《卜居》的诗,出处大约也是屈原。看字面意思是择地而居。看起来是一个有选择的衣食无忧的人。

“今传《南湖集》十卷,《仕学规范》四十卷。杨万里《约斋南湖集序》云:‘初予因里中浮屠德璘谈循王之曾孙约斋子有能诗声,余固心慕之,然犹以为贵公子,未敢即也。既而访陆务观于西湖之上,适约斋子在焉。则深目颦蹙,寒肩臞膝,坐于一草堂之下,而其意若在岩岳云月之外者,盖非贵公子也,始恨识之晚。’又《进退格寄张功父姜尧章》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有《玉照堂词》一卷、《南湖集》、《南湖诗余》。存词80余首。”

杨万里短短一段序言,一首小诗,里面信息量却甚大。诗里的“南湖”,指的就是张鎡。序里欲扬先抑,开头以为张鎡贵胄公子不欲与之结交,见面后才发现“其意若在岩岳云月之外者”,毫无俗气,原来是同道中人,始相逢恨晚。更谦虚地用萧德藻替换掉自己。里面提到的白石则是一代词宗姜夔,史载这位萧德藻对姜夔有知遇之恩,曾将侄女下嫁于姜。杨万里亦同样对姜夔称道有加。而姜夔亦曾拜谒范成大,更为范成大作自度曲《暗香》《疏影》,范以婢女小红嫁之,姜与红琴瑟和鸣,才有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过垂虹》: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及至范成大去世,姜夔也有诗相悼,有“雪里评诗句,梅边按乐章。沈思酒杯落,天阔意茫茫”之句。杨万里亦为范成大写过诗。张鎡也和姜夔相交,一起咏过促织,也就是蟋蟀。

从一句“辛苦孤花破小寒”,牵扯出《全宋词》里若干才子词人的应和唱酬,如一发而动全身。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彷徨,没落,屈辱,急景凋年,也如同任何一个太阳之下并无新事的时代,外部世界时时都有更大的人力无法掌控的变故,比如战争,瘟疫,或其他。而一代最好的知识分子却仍然以匡扶世道为志业,惺惺相惜而结交。

讲古无益。还是单纯读诗来得痛快。就像那首我喜欢的张鎡的《看雁》“横斜竖行有声字,服杀虚空解作诗。”意象壮阔,用词诡谲,又暗合文学规律。无论雁路还是人生,能抵挡生之虚空的,大约唯有创作。从无中偏要生出有来,又从看上去最不可能的死地,迸发生机。

早上还在发愁许久不写,小寒还不知写什么,突然看到十三邀许知远采访五条人的视频。里面仁科不比阿茂沉默,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有一句最动我心。他说,“你从单细胞动物经过40亿年才进化成你。……我的意思就是太难得了,怎么可能去做无聊的事情呢?”非常燃。但同一天另一张热门图片就很丧,“如何看待网传拼多多员工加班后猝死一事?拼多多需要承担哪些责任?”而下面的回答简直像谣传,因为也太像活灵活现的资本家丑恶嘴脸了。

死生无常。而其实的确无人可替我们的一生负责。前面提到的名字历经沉浮,服杀虚空——到底什么是服杀?是服膺,是杀破,抑或两者有之?——终于成就了千古之名。而五条人其实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诗人。如果他们不作曲,不写歌,不十几年如一日坚持小众摇滚,大约也只是最寻常的中年生意人,潦倒于儿女责任和经济压力之间,像未成名的卡佛。但写诗就一定可以救自己吗?不知怎么又想到了许立志。那么多满怀热望、壮志与不甘的人们,其实也只有极少数才有幸被世人看到。而已经被看到的,则更应该更努力地活下去,绽放下去。

这样,才不枉了辛苦孤花破小寒,四十亿年方修得人世一遭。

——新年伊始,与诸君共勉:去爱,去生活,去创造。

文珍,青年作家,生于湖南,长于广东。曾出版小说集《十一味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2017《柒》。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2016,人间出版社)。历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现居北京。
编辑 | 芬尼根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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