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佳句辑

其一 离骚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茞！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掔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苏粪壤以充祎兮，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
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
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其二 东皇太一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其三 云中君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焱远举兮云中。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其四 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间。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其五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其六 大司命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其七 少司命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
 
其八 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其九 河伯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其十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曼曼。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其十一 国殇
 
操吾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土争先。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其十二 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鞠，长无绝兮终古。
 
其十三 天问
 
出自汤谷，次于蒙泛。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雄虺九首，鯈忽焉在？
 
灵蛇吞象，厥大何如？
 
昭后成游，南土爰底。
厥利惟何，逢彼白雉？
 
其十四 惜诵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
 
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
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
 
其十五 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鸾鸟凤皇，日以远兮。
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其十六 哀郢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其十七 抽思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
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
 
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
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
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
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
道卓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
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
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
 
其十八 怀沙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沮南土。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怀质抱青，独无匹兮。
 
其十九 思美人
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其二十 惜往日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诗。
 
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
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廱君之不识。
 
其二十一 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其二十二 悲回风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茞幽而独芳。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
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
 
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其二十三 远游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
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
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
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漠而无人。
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
 
其二十四 渔父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其二十五 九辩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憭栗兮，若在远行。
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君之门以九重！
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
 
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
 
谓骐骥兮安归？谓凤皇兮安栖？
其二十六 招魂
 
有人在下，我欲辅之。
魂魂离散，汝筮予之。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心悲。
魂兮归来，哀江南。
 
其二十七 大招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徕！无远遥只。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南房小坛，观绝溜只。
曲屋步壛，宜扰畜只。
腾驾步游，猎春囿只。
琼毂错衡，英华假只。
茞兰桂树，郁弥路只。
 
其二十八 招隐士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其二十九 初放
 
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乎江潭。
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
孰知其不合兮？若竹柏之异心。
往者不可及兮，来者不可待。
悠悠苍天兮，莫我振理。
窃怨君之不寤兮，吾独死而后已。
 
其三十 沈江
 
终不变而死节兮，惜年齿之未央。
 
赴湘、沅之流澌兮，恐逐波而复东。
怀沙砾而自沈兮，不忍见君之蔽壅。
 
其三十一 怨世
 
皇天既不纯命兮，余生终无所依。
愿自沈于江流兮，绝横流而径逝。
宁为江海之泥涂兮，安能久见此浊世？
 
其三十二 自悲
 
狐死必首丘兮，夫人孰能不反其真情？
 
悲虚言之无实兮，苦众口之铄金。
 
居不乐以时思兮，食草木之秋实。
饮菌若之朝露兮，构桂木而为室。
杂橘柚以为囿兮，列新夷与椒桢。
哀命
哀时命之不合兮，伤楚国之多忧。
内怀情之洁白兮，遭乱世而离尤。
 
其三十三 匡机
 
抚槛兮远望，念君兮不忘。
怫郁兮莫陈，永怀兮内伤。
 
其三十四 尊嘉
 
季春兮阳阳，列草兮成行。
余悲兮兰生，委积兮从横。
 
其三十五 逢纷
 
声哀哀而怀高丘兮，心愁愁而思旧邦。
 
其三十六 离世
 
立江界而长吟兮，愁哀哀而累息。
情慌忽以忘归兮，神浮游以高厉。
心蛩蛩而怀顾兮，魂眷眷而独逝。
 
其三十七 疾世
 
周徘徊兮汉渚，求水神兮灵女。
 
其三十八 悼乱
 
便旋兮中原，仰天兮增叹。
 
其三十九 伤时
 
惟昊天兮昭灵，阳气发兮清明。
风习习兮和暖，百草萌兮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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