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46
置水仙种于瓦盆中覆以泥花放赋此
一
玉润金明绝世妆,参差顾影画屏旁。重帷曲室温黁火,不假风来自送香。
【笺说】
此二首诗,钱锺书先生在1956年1月15日致函龙榆生时,曾书尾录呈,可见此诗至迟作于1956年1月,时冬天还未过去,钱先生在瓦盆中种水仙花,一般水仙是以清水养植,钱先生却用泥土覆根养植,居然水仙也开了花。钱先生见花开有感,遂写此二诗。
第一首写水仙的姿态以及花香。《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日札》六百二十三则录此诗,三句“重帷曲室”作“深沉帘幕”。
玉润金明绝世妆,
首句写道,如玉似的白润,如金似的灿黄,冠绝当世的丽妆。
“玉润”,形容水仙花茎的白皙润泽如玉;“金明”,形容水仙花瓣黄灿灿如金。周密《国香慢》:“玉润金明。记曲屏小几,翦叶移根。”
“绝世”,冠绝当世。《汉书·外戚传上·孝武李夫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绝世妆”,即装扮乃世上仅有。
参差顾影画屏旁。
此句说,水仙花或高或低,在画屏的旁边,像人临水照影。
“顾影”,照影,此指水仙花水中倒影。唐李绅《过梅里七首家于无锡四十载今敝庐数堵犹存》:“羽毛似雪无瑕点,顾影秋池舞白云。”
此句的画屏,可能就是杨绛在《我们仨》中说的:“蒋恩钿夫妇送来一个屏风,从客堂一端隔出小小一间书房。他们还送来一个摆饰的曲屏。”这“曲屏”可能就是句中的“画屏”吧。
重帷曲室温黁火,
此句写道,多重的门帘,严密的住室,生着温馨的炉火。
“重帷”,多重帘幕。苏辙《题王诜都尉画山水横卷三首》:“高情不尽落缣素,连峰绝润开重帷。”此处指北方冬季保暖的棉门帘。
“曲室”,本是密室。这里似指关得很紧的屋子,冬天北京的房子都很注重保温,故钱先生称为“曲室”。
“温黁”,温暖馨香。李商隐《魏侯第东北楼堂郢叔言别聊用书所见成篇》:“疑穿花逶迤,渐近火温黁。”“温黁火”,颇怀疑钱先生一家当时所住的北大中关园宿舍,是靠烧炉火取暖,或者只是用词文雅,来代替此取暖的暖器,而非真的烧火取暖吧。
不假风来自送香。
末句写道,不用借助风吹,自己就送来花香。
“不假”,不必借助;宋张镃《庄器之贤能良居镜湖上作吾亦爱吾庐六诗见》:“西香郁天地,不假风迎送。”
因为北方房屋密闭,屋内无风,当然不必风吹,水仙花的幽香就充满房间。无风自香,也自是一种幽花的品格,当为钱先生所赏。
二
枕泉漱石都无分,带水拖泥也合休。好向凌波图里认,浊流原不异清流。
【笺说】
第二首则是就钱先生用泥土覆盖水仙的种植方法,发抒联想,感慨到世事。
枕泉漱石都无分,
首句写道,枕泉漱石,这些水仙花都没有这种福分。
“枕泉漱石”,依泉傍石;语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枕泉漱石,本当“枕石漱泉”。此语之误,由来已久。钱先生曾在《管锥编》第三册1102页考察此语认为,三国六朝之前的书籍均未误,都作“枕石漱泉”,自《世说》而相沿成习,才成“枕泉漱石”。
养水仙,一般都是一勺清水,饰以几粒卵石,但是钱先生却是“覆以泥”,所以钱先生诗里才说自己的水仙“枕泉漱石都无分”了。
带水拖泥也合休。
此句写道,根部连泥带水,也合该如此(指不能枕泉漱石)了。
“带水拖泥”,本义为泥中难行,又比喻事情不顺遂。《续传灯录·越州天衣寺慧通禅师》: “今日囊錐既露,不免帶水拖泥。”钱先生用此,似亦有对旧知识分子的处境的体认在内,而产生对水仙的这种观感。
“合休”,合该如此了;“休”,语气词,用在在句末,如罢、了之义。宋真山民《独坐》:“假使丹心在,衰迟也合休。”
好向凌波图里认,
第三句写道,正好向《凌波图》里认识一下赵子固画的水仙花。
“凌波图”,钱先生有自注:“赵子固有《凌波图》,画此花。”赵孟坚,字子固,号彝斋;宋朝宗室,浙江湖州人,工诗善文,擅梅、兰、竹、石,尤精白描水仙,风格秀雅,深得文人推崇。赵孟坚入元以后,不乐仕进,但其从第赵子昂却仕元,一日“公(赵孟坚)从弟子昂(赵孟俯)自苕来访公,闭门不纳。夫人劝公,始令从后门入。坐定,第问:'弁山笠泽近来佳否?’子昂曰:'佳。’公曰:'弟奈山泽佳何!’子昂退,使人濯坐具。”(见《宋人轶事汇编》)此人画的水仙,正是水清石见,不染污尘的,正如其为人。
浊流原不异清流。
尾句说,这泥水中的水仙,和赵子固画的清水中的水仙,原来也没什么不同。
“浊流”,这里指“带水拖泥”的水仙;“清流”,指“枕泉漱石”的水仙,也就是赵子固画中的水仙。钱先生说这两种水仙,没什么不同。
但是,钱先生这里的“浊流”与“清流”,却是双关语。“浊流”和“清流”,原指水流的清浊,后也用作朋党之清浊。唐哀帝天祐二年(905),李振唆使权臣朱全忠在白马驿杀害了士大夫三十余人,云:“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于黄河,永为浊流。”将他们投入黄河,史称“白马之祸”。从此,就用“清流”与“浊流”称呼朝中不同的党派。
钱先生这里的“浊流”,似乎指从批《武训传》电影开始,到批俞平伯的红龙梦研究、批判胡适思想以及“胡风反革命集团”等的一系列运动。当时被批的和受牵连的这些人,被“泼”了泥水,所谓“带水拖泥”也。
钱先生曾以此诗寄龙榆生,信函曰:“拜读新词,叹息弥襟,李拔翁得意句云:'不经风雨连番劫,争得池塘尽日阴。’当以此法观之,幸无悒悒也。”可见龙榆生正“悒悒”,钱先生劝他不要担心“风雨连番劫”,即使被置于“带水拖泥”的环境里,被人称为“浊流”,难道就真不是“清流”了吗?钱先生写此诗与龙榆生,当有当于龙榆生的处境,否则何必将此诗抄与龙榆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