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39
刘大杰自沪寄诗问讯和韵
春申林际望漫漫，曩日诗盟未渠寒。心事流荧光自照，才华残蜡泪将干。忻闻利病摭千古，会见招邀并二难。为道西山多爽气，何时杖策一来看。
【笺说】
刘大杰，现代学者、作家、翻译家。曾任上海大东书局编辑、安徽大学教授、四川大学中文系主任、上海临时大学文法科主任、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复旦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代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主要著作有《中国文学发展史》等。
1946年秋，在暨南大学的一间教室里，文学院长刘大杰把一位中年人请进教室，对全体学生说：“我给你们请到了这样一位先生，你们真是幸运！”这就是钱先生到暨南大学任教之始，也可见刘大杰对钱先生的尊重。
1949年，钱先生北上赴清华任教后，一直在上海的刘大杰与钱锺书先生书信不断，诗篇唱和。钱先生此诗，即是刘大杰1952年寄诗问讯的答诗。
此诗原录于《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三百十九则，题作《大杰寄诗远忆步韵奉答》，可知是步韵之作。收入《槐聚诗存》有些改动，“渠”原作“肯”，“会见”原作“可复”，“道”原作“报”，“杖策”原作“命驾”，此外无改动。
春申林际望漫漫，曩日诗盟未渠寒。
首联写道，远望林边的春申江畔，路途漫漫；昔日诗篇酬唱的约定，还未终止。
上句“春申”，上海别称，亦指黄浦江；战国时春申君封地在上海附近，相传黄浦江为其所开凿。吴伟业《赠陆生》：“木叶山头悲夜夜，春申浦上望年年。”吴翌凤笺注：“黄浦一名春申浦，春申君所凿。”
“林际”，林边。鲍照《日落望江赠荀丞诗》：“林际无穷极，云边不可寻。”前人已有成句，将“春申”与“林际”相连，钱先生《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三百七十七则云：“《后山诗话》记山谷谓：'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如九僧云“云中下蔡邑，林际春申君”也。’按汲古阁辑本遗此联，不知谁属。”
“漫漫”，广远无际貌。《管子·四时》：“五漫漫，六惛惛，孰知之哉！”尹知章注：“漫漫，旷远貌。”
下句“曩日”，旧日；此处指旧时钱先生与刘大杰在上海交往之时。
“诗盟”，相互酬唱作诗的约定。陈与义《又和岁除感怀用前韵》：“宦情吾与岁俱阑，只有诗盟偶未寒。”
“渠”，南方方言，它（他）的意思。朱熹《观书有感》：“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钱先生此处的“渠”，指钱先生与刘大杰的诗盟。
“寒”，此处指终止盟约。陈与义《又和岁除感怀用前韵》：“宦情吾与岁俱阑，只有诗盟偶未寒。”
首联写自己对友人的惦念，并表示还要诗篇往来。
心事流荧光自照，才华残蜡泪将干。
颔联说自己，志向如流萤，那点光只是能照亮自己，才华也是如将残的蜡烛，蜡泪也要流干。
上句句末，2002年10月《槐聚诗存》简体本有钱先生自注：“来书言久罢文酒之集，方改订《中国文学史》。”而2001年版本则此注在诗末。如按2002年此注，此联是写刘大杰，则未免语意贬抑，不当之甚。颇疑此注，应注于第六句“忻闻利病摭千古”末，更为通达。而此联则是钱先生对自己的描写，刘永翔即谓，此联上句“大约指自己方为'为己之学’”，下句“谦称已近江郎才尽之年”（《蓬山舟影·读<槐聚诗存>》）。
“心事”，志向，志趣。李贺《致酒行》：“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流荧光自照”，语出杜甫《倦夜》诗：“暗飞萤自照”。杜甫此诗，也是出于晋傅咸《萤火赋》：“余曾独处，顾见萤火，热以自照，而为之赋。”此意，钱先生在1940年写的《新岁见萤火》有句“孤明才一点，自照差可了”，已经写及。刘永翔将“自照”引申为“为己之学”，其意殊胜。《论语·宪问》：“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程子曰：“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程子又曰：“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人，其终至于丧己”（朱熹《论语集注》卷七）。
下句“残蜡泪将干”，语出李商隐《无题》诗：“蜡炬成灰泪始干”。是以“残蜡”，比拟自己的才华，如蜡泪将干。此是钱先生自谦之语。
颔联二句，均是钱先生自述自己的状态，一面说自己的志趣也就是满足自己的意愿，犹如流萤自照，无补于他人；一面说才华将尽，犹如将要燃尽的蜡烛，蜡泪就要流尽。二句均是自谦，也有在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刚刚过去还残留的心理阴影。
忻闻利病摭千古，会见招邀并二难。
颈联写刘大杰：听说你选取千古文章，评论优劣，应该会看见你约请朋友，嘉宾与贤主相聚。
上句“忻闻”，欣喜地听到；“忻”，同欣。欧阳修《答梅圣俞寺丞见寄》：“忻闻故人近，岂惮驱车访。”
“利病摭千古”，选取千古（文学作品），评论优劣。语出曹植《与杨祖德书》：“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论于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遮利病。”“利病”，即优劣。“摭”，选取之义。此句钱先生自注：“来书言久罢文酒之集，方改订《中国文学史》。”此注之《中国文学史》之名，应为《中国文学发展史》。
下句“会见”，将见。杜甫《避地》：“神尧旧天下，会见出腥臊。”
“招邀”，亦作“招要”，邀请。李白《寄上吴王》诗之三：“洒扫黄金台，招邀青云客。”此处的“招邀”，是刘大杰喜欢召集朋友。此句，钱先生在《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三百十九则的原稿中有自注：“君好客，数为文酒之燕。”
“并二难”，即“二难并”，既有贤主，又有嘉宾。语出王勃《滕王阁序》：“四美倶，二难并。穷睇盼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
颈联两句均写刘大杰，一赞其致力于修改著作，二写其多文酒之会。
为道西山多爽气，何时杖策一来看。
尾联写道，为你说北京的西山，气候凉爽，什么时候你能拄杖来欣赏一次。
上句“西山爽气”，西山凉爽宜人的气候。语出《世说新语·简傲》：“王子遒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此句，钱先生是以“西山”，代指北京的西山。
下句“杖策”，拄杖，为步行或爬山的辅助工具。刘克庄《九日》：“起瞻宇宙尚阴霾，杖策篱东一散怀。”此写刘大杰拄杖看山，此“拄杖看山”，已是前人常写意象，如杨万里《巳未春日山居杂兴十二解》：“今日酽晴天气好，杖藜看水更看山。”
尾联是情切地希望刘大杰来京相会，游览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