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名状是一份致命的把柄

生于毫末,起于累土,任何后果,滞后呈现,崇尚什么样的文化,培养什么样的人。

岁不逢辰,贫归故里生无计,迫于樵苏,病卧他乡死亦难,你得换着不同表情的面具,柔驯于生活。“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着尊重”,三毛对于横蛮之人建立的威信,认为是黑白颠倒的怪现象。历史巨变年代的个人命运,令人唏嘘不已,曲则全,洼则盈,苟且求得自保。若要进入无教养人堆里生存,首先需脱去自身的教养,退回物质生活维度,当年知识分子深入基层,接受工农再教育,首先遇到的便是这个问题。上过学,未必受过教育,这种教育,即工农教育。所谓与群众打成一片,不光同吃同住同劳动,还要同讲荤段子,同说带把话,同蹲吃海碗。为更深潜伏,开口必先声明自己是大老粗。虽曰表象者肤浅,着装的一致,尤为重要。解放初张爱玲受邀参加文代会,穿着艳丽旗袍步入会场时发现,里面“仿佛一群灰色的蚂蚁”。此时丁玲过来悄声责怪为何如此大胆,不与大家保持统一,张爱玲怒而不怨,晚上回去即做出决断,离沪投港。

在不会飞的人眼里,飞得越高越渺小,邹鲁之士,搢绅先生,虽曰满腹经纶,学贯中西,却天生遭排斥。巴别尔短篇小说《我的第一只鹅》有一情节:架着眼镜的文弱书生“我”,为融入瞧不起知识分子的哥萨克战士生活,鼓足勇气猛地踩死一只鹅,以示与之同类。

若要深入匪窝,潜规则是递上投名状,从此身名俱陨,无以回归正常社会,也示忠诚无反悔。有此状,方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火烧草料场,手刃三人后,林冲被官府悬赏捉拿,后在柴进资助下,投奔梁山,垃圾平台是最后的接纳。头领王伦面色不悦,对其冷道:“既然如此,你若有心入伙时,把一个投名状来。”林冲下山守候三日,终于等到机会,夺下了杨志准备回京贿赂高俅的财物,算是入伙。生而为何,活着不只是为了证明存在,但投名状能够证明存在的自身。相信世间所有的人生目标,没有甘心异客歹人、剪径之徒者,宋江末路抉择,接受招安,实则回归正常之举,是救赎,而非投降。以前土匪在深山,张大千十七岁那年,去重庆求学,果然路遇土匪,由于识字断文,押解上山后,做些抄抄写写的差事,别人下山抢劫银两,他则抱着诗集字画回来。三个多月以后,土匪被招安,张大千才得以继续学业,成就一番事功。

1965年至1973年的九年间,韩国军队以佣兵身份,介入越南战争,青龙、白虎、猛虎等部队,共计三十万人参与其中。在执行美韩共同作战计划时,美军通常负责在后方开炮,韩军则负责直接攻入村子,冲锋陷阵。韩军以凶狠酷虐、无所不为闻名于当地,据通讯员具秀正报导,韩国军作战指挥部下达的战术指针包括“杀光、烧光、破坏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眼里见到的,可以全部视为越共”“把水(人民)舀光,来捉鱼(越共)”“小孩子也是匪谍”“有地道的人家,一律是越共”等。韩军屠戮平民的类型包括:机关枪乱射、乱刀刺杀孕妇、打破或切断小孩的头颅或切断四肢投入火堆、轮奸后杀害、用军靴踩孕妇的肚子直至胎儿被挤出为止、把居民赶入地洞喷放毒瓦斯等。据越南文化通讯部的统计,约有五千平民因而遭到韩军屠杀。越南人为此不解:“实在搞不懂,韩军只不过是美国的佣兵,为什么残杀行动甚至比美国兵还残忍?”“青龙部队一打败仗,必定会屠杀良民”,“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美军的傀儡军中韩军最凶暴”。越南人不明白,此也投名状。当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南京市民普遍怀有抵触情绪,政府思想工作的一条便是:此时的朝鲜人,已非日治下的朝鲜人。战时,那些不戴头盔的日军(指朝鲜籍日军),似乎比戴头盔的日军(指本土日人)更残忍。

人皆有向善向上机能,遇到一个体面人,成为一个体面人,若反向运动,必定违背人性。投名状文化,往往伴随着暴戾恣睢,无关是非,不论对错,只求目的结果。不同群体间存在诚信痛点,何以迅速消弭之,递上一份投名状,押上一份致命把柄。与丑陋者同在,须将自己更为丑陋的一面,展示给对方,也将呈堂证供,提前公布于众。品格即道德,良知即文化,社会失序人失格,投名状因失良知而无道德可言。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