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汉学家顾彬:余华和莫言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
2006年,顾彬走入了中国文学界的视野。
他自1974年起就开始涉猎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并且已在中国活跃了十多年,受聘在许多中国高校讲座。
作为外国研究者,他用外在的视角为中国文学提供了不同的见解。
早在2007年,顾彬就在我国人民大会堂被授予了中国图书的最高奖——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这意味着,其意见的价值被我们认可和倾听。
因此,当他又出人意料地评价:余华和莫言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
我们最好停下来,思考一下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01 顾彬与文学
据说,某位中国记者初次与顾彬见面时,称他为汉学家时,被纠正为“请叫我诗人顾彬。”
可见,在文学各种体裁中,顾彬首先对诗歌情有独钟,对自己诗人的身份定位最为认同。
顾彬与中国唐诗的缘分源自他的大学生涯。当时,他遇到了一个唐诗专家,并跟随对方学习唐诗和宋词。
在唐朝诗人中,顾彬很欣赏杜牧,他觉得杜牧虽然比不上李白,但也是才华横溢。
1973年,顾彬以《论杜牧的抒情诗》为题撰写了博士论文,获得波恩大学的汉学博士学位。
顾彬钟情于中国诗歌,他说,与德国出现第一位诗人的时间相比,中国诗人进行诗歌创作的时间早了两千多年。
而且,德国诗歌发展了数个世纪后,德国才出现了可以与中国诗人相提并论的大家。
除了诗人,顾彬还是一位翻译家。因为在翻译领域的突出成就,他于2013年荣获德国翻译界的最高奖项——约翰·海因里希·沃斯翻译奖。
论及德国译者和中国译者的区别,他评价,中国译者大都很年轻,而德国译者普遍在50岁以上。
在他看来,语言水平与经验有很大的关系,年轻时一个人的语言水平往往有很大的局限。
另外,他指出,中国总是将作者和译者区分开来,这两个身份很少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
但是在德国,一个人可以同时是作家、翻译家、评论家和学者,而且,德国翻译协会的成员,基本都是发表过文学作品的作家。
顾彬的第三重身份是波恩大学汉学系的教授,他是德国最著名的汉学家之一,主要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中国思想史。
顾彬的主要作品和译著有《中国诗歌史》《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鲁迅选集》六卷本等。
尤其是花费5年时间独立编著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奠定了顾彬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权威地位。
总结而言,顾彬评价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标准和参照系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是以欧洲经典作品为中心的世界性参照系。
二是作家的外语水平,这决定了作家能不能吸收外文作品的优势为己所用。
三是作家的语言驾驭能力。
在中国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之间,顾彬显然对前者的评价更高。他将两者分别喻为“五粮液”和“二锅头”。
他赞美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文学可以和世界其他国家的文学媲美,但1949年到1979年的水平则急剧下降。
在顾彬看来,中国现代文学多是作为医治“病人”的形象出现的。
鲁迅等一批伟大的作家,同当时的时代现象理性地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并进行了深刻地剖析和反思。
他坦率地指出,中国当代作家中还没有能够超越鲁迅、沈从文的人,或许因为怒其不争,他总是以一个犀利的批评者形象出现,引起了人们的颇多误解。
当他的“垃圾论”言论引发巨大反响时,他遗憾又无奈地表示:“四十年来,我将自己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中国文学之中,而这些在'垃圾论’的讨论中好像从没有人提及。”
因为喜欢中国文学,他才采取批评态度。
顾彬诚恳地建议中国现代作家:持续提高汉语和外语水平,小说的语言比故事更重要。
不要被政治、市场、奖项等外部因素影响,而应该秉持文学创作的初心,为语言、艺术、美学而服务,将关注重心置于作品本身。
甚至对于诺贝尔文学奖,顾彬也颇有些不屑一顾。他认为,这一奖项的颁发往往跟政治因素有关,并不那么纯粹,他不想因此而干扰自己的文学追求。
总之,“爱之深,责之切”大概可以贴切地形容顾彬对中国文学的心境吧。
02 落后的作家
翻译后引入德国市场的中国小说并不少。顾彬解释,德国读者最感兴趣的首先是中国现代文学,再是中国当代文学。
目前,在德语国家中莫言与余华的小说卖得最好。
另外,所谓的“美女作家”的书,当年在德国卖得也不错。
但是,顾彬认为,这是其目标读者素质较低所致——普通德国读者喜欢阅读讲故事的美国小说和中国小说,并不能说明书的质量。
甚至,对于余华、格非这些在中国较为知名的作家,顾彬也认为他们是落后的——因为他们的小说仍然在讲故事。
顾彬认为,这些“故事”在德国属于通俗文学而非严肃文学,仅提供乐趣而思想性不足。
在现代这个信息社会,我们有无数的渠道获知各种各样的故事,甚至现实生活可以产生各种匪夷所思、意料之外的故事。
因此,顾彬认为,社会已经不再需要作家提供故事,而需要他们揭示本质。
例如,比起讲述一个人突然自杀的故事,我们更希望作家揭示其背后的深层原因。
比起描写人们颓废的生活状态,我们更希望作家启示我们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这些才能真正体现作家的思想。
在他看来,文学不是消费文字,不是供人娱乐的故事,而是对生活的另一半的揭示,恰如陌生的空气,引领着我们的精神和生活。
顾彬批评说,许多现代中国作家在写作时过分考虑了经济因素。
为了多赚稿费,他们偏向于增加作品的字数,能简洁地表达的,也往往忍不住要多写一点。
这自然难以兼顾语言之美。顾彬更耿直地抱怨,这导致中国的小说都太冗长了,在被翻译成德语时大多被删减。
为了取得良好的经济效益,不少作家还会迎合读者的低级趣味,这又使得作品的质量大打折扣。
另外,在人物的描写上,顾彬着重提出,领先的欧洲作家往往深入写一个人,关注人物的内心。
中国小说家很少只在作品中写一个人,而且容易流于表象,没有深入人物内心。
顾彬进一步阐释,余华与莫言作品中的主人公常常不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物,而更是一种抽象的模型,或者说是按模式创造出来的人物。
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余华、莫言等作家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
顾彬还批评中国不少作家并不了解女性,在作品中将女性当作单纯的肉体。这样的态度是顾彬无法接受的,会逼他直接抛下书本不读。
譬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在《酒国》中写道,男人碰到女人,女人胸很大。
又如,余华在《兄弟》写男人窥探女人擦屁股的故事,这对顾彬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也没有思想性。
顾彬并不完全反对作家描写性,如果这种描写是为了塑造人物形象,为了表达思想主题,那么他认为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比起肉体,他更加关注女性的精神与灵魂。他大概也希望作家们也如此。
顾彬心中最欣赏的中国当代作家是鲁迅,他认为,鲁迅的思想、个体精神穿透力、语言功底和形式塑造力都是非凡的。
而且,鲁迅的作品具有批判性,而当代中国作家则更多地展现国家的强大。
总体而言,顾彬的这些意见都是严肃而审慎的,他的建议是基于大量的阅读和研究给出的,并不草率随意,对于这样的意见,我们应该倾听。
03 中国文学的出路
最初,顾彬的“垃圾论”言论触发了国人心中强烈的文化民族主义焦虑。
在现代化进程中,我们的起跑点本就是落后的,文学前进的方向也一直对标西方发达国家。
因此,我们急切地想得到外国的认可和褒扬。当听到外国学者如此评价中国现代文学时,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就不难想象。
但是,我们忽略了一点。西方国家是希望在中国文学中找到可为他们所用的价值的。
如果我们亦步亦趋地模仿他们的写作,以他们的标准为标准,那么,我们又如何向他们输出独属于我们的价值呢?
是的,让外国作家或学者魂牵梦萦、心心念念的,很可能不是现今黯淡的中国文学,而是曾经无比辉煌的中国古典文学。
例如,将顾彬吸引到中国文学研究中来的,是唐诗,是宋词,是老庄哲学。
在面对是否“厚古薄今”的提问时,顾彬也大方承认他就是如此。
他提出,中国现在的文学作品无法跟杜甫比,无法跟《红楼梦》比,也很难在中国找到一个具有国际影响力的思想家,一定要找,就只能找古人。
他们是希望异域文化为他们提供一个独特的视角,用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惑。
毕竟,有时“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应该重视在传统文化、民族文化中挖掘我们对世界文化的独特价值和贡献。
顾彬还多次提出,一个作家如果能超越他自己的国家、民族和文化,能通过写作来影响其他的国家、民族和文化。
就有可能成为世界文学书写者,例如歌德和李白。
在他看来,世界文学书写者关注的是全人类的普遍性问题,或者人类的共同问题,他们的视野和格局是更大的。
当然,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在前进的道路上,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学会分辨并吸纳中肯的、有价值的建议。
虽然多次批判过莫言,但顾彬特别赞扬莫言十分虚心谦逊,莫言请顾彬日后继续批判自己。
莫言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中国作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