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新谈:小放牛(黄裳)
黄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祖籍山东益都(今青州)人。汉族。笔名黄裳、勉仲、赵会仪,当代散文家、高级记者。
春天到了,花儿开了,风和日暖,正好春游。唐人杜牧诗云:“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千古以来,称为绝唱。这杏花村原来不过是一个“村”而已,但是一般“好事者”却偏要实指其处,如《寰域记》即指其地在金陵城南的凤凰台下。并且美其名曰:“杜牧之沽酒处。”
这个地方,我是去过的。去夏与诗人杜运燮同游南京,走到此处,正好看见墙上的牌子写了“杏花村”三字,觉得风雅得很,很想拍一张照,然而左寻右找,没有一块碑碣,更无特殊可喜的风景,没有办法,只好请运燮立在那儿举右手作遥指状,装了一下“牧童”,好在他也姓杜,也是写诗的,与晚唐的小杜似乎还不无渊源也。
陈文述有两首《杏花村》的诗:
江南春雨梦无痕,沽酒旗亭白下门。
一自樊川题句后,至今人说杏花村。
何处秦淮问酒家?青溪门巷夕阳斜。
春明旧事关心在,宫艳销魂为杏花。
中国人之“好事”真是可以,无论什么东西,一经诗人品题,便身价百倍。事还不仅如此,在京戏中,就又编成了一出小戏,然而极难搬演。因为里边的花旦必须上跷,载歌载舞,动作要符合节拍才成,这就难了。如果说京戏是有规型的,这里最看得出。
曩日曾见小翠花演此,牧童为马富禄。马的嗓子正可以说是响得有如汽笛,那是初夏,小翠花宫妆,凌波微步地绕起圆场来,身上的翠带飘飘而舞,正是所谓你穿花的蛱蝶的罢?如一阵回风,如一只翠绿色的大蝴蝶在那里回旋往复,忽上忽下,忽高忽低,使人看得那么柔和,没有一点棱角。难就难在这儿。
马富禄几个转身之后,马上大汗淋漓,可见这的确是吃力的很的。
他们唱的那些歌,全是山歌型。在旧戏中正是唯一仅有的例子。这应该是一位文人的写意之作。出语极为天真而幼稚,那些问答,如摭拾一般俗信,赵州大石桥是什么人修?修好以后“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推车他就压了一道沟?”这些话宛然出诸牧儿村女之口,因思这当别有所据,必非文绉绉的老儒在房内可以构想出来的;至少原词也应该是取诸民歌。那些身段舞姿,宛美无俦,在老伶工如荀慧生,更能在此中添上一层柔媚,有多少羞怯,多少天真,多少说不出来的少女情怀。但这绝非闺门千金,员外小姐,而是村姑,是农家女儿,于是更为健康的可爱。
后辈中毛世来与艾世菊也常演此剧,只是具体而微而已,未能有十分的好的表演。也即是未能给观众一个真正的乡下女孩儿。
这正是一个不能弥补的遗憾。年轻的演不好,等到能演得好了,却已老了,成了“老放牛”,即如现在的小翠花,想象之中一个老妖婆还台上歌舞作耍,装出十六七岁小姑娘的样子来,真是糟不可言。
我倒情愿看一个聪明伶俐的年轻艺人的未臻纯熟的演出,即使不如理想之圆满也不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