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垂头丧气的近代思想史?

  一 、晦暗不明的近代思想史

  牟宗三在《中国哲学十九讲》中,以沉痛的语气做结,说:“我们这个课程只讲到这里。明亡以后,经过乾嘉年间,一直到民国以来的思潮,处处令人丧气,因为中国哲学早已消失了。”劳思光的《中国哲学史》,也同样只写到戴震而已 。

  他们都认为近代思想没什么可谈的,不是诋之为浅薄,便是叹其为消亡。

  这样的论断,如果是专就“哲学”来说,认定了乾嘉以后考证的学风,以及各 种文艺思潮的发展,皆非针对“哲学问题”的讨论,因而略去不述,犹有可说。无 奈实情并非如是。例如在劳思光的书中,第三卷第一章论唐末思想之趋势,便 讨论了道教内丹派兴盛的问题。若按此例,清末佛教之复兴、道门善堂之普及, 皆为哲学史上的大事,何以竟不齿及?可见值不值得讨论,并非一客观的论断, 而是这些研究者对近代思潮特具偏见。

  这些偏见,亦非某几个人特别的看法,因为这多半是历史条件造成的。

  从五四运动以后,反传统、讲新文化、提倡全盘西化的人,固然对中国传统 学问嗤之以鼻,毫无理解、也不想去理解,对近代思潮的发展,更不会寄予关切。反省新文化运动的人,则又因看到了五四提倡民主与科学的结果,徒然造成了科学主义和民粹,而愤激哀伤不已。

  盖科学与科学方法,超越了它的理性限度,成为普遍且惟一的方法之后,科学就变成了宗教。凡不能经由科学方法检验而获知的,都被认为不是真理。这种科学方法,提倡者深受外国思潮的影响,但却号称那就是乾嘉朴学所使用的方法。因此,反对者便对乾嘉之学深痛恶绝,觉得正是乾嘉这种学风,形成中国传统学问 的“堕落”或“扭曲 ”。如劳思光就说:“乾嘉学人每以精细之训诂开始,而以极幼稚粗陋之理论了解为终结。此是乾嘉学风之根本病痛所在。⋯⋯乾嘉学风本身原是一‘以史学代替哲学’之潮流,基本上自属谬误。⋯⋯其病在于不能真正了解哲学问题。”

  不幸的是,乾嘉以降的清朝学风,又是在一非汉族的政权中发展起来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反省者对西化深感忧虑,希望能发展以中国为本位的文化。这种民族主义的文化悲情,当然也使得他们对异族统治下的学术深怀痛伤。因此,他们认为那种考证之学,若不是异族统治者为了羁勒人心,使人废聪明于无用之地,而故意提倡起来的;就是汉民族的才人志士,在无可奈何的高压统治之下,聊遣有生之涯,用以全身远祸的办法(以民族主义立场解释清代学术发展,是清末民初常见的办法。但抨击乾嘉,却是道咸以后风气,如方东树、魏源都是。晚清朴学复兴,章太炎为乾嘉之学平反,则谓戴东原等人确实如魏源所谓 :“ 锢天下知慧为无用。”因为当时乃是夷狄入主中国,故东原等人“ 教之汉学,绝其恢谲异谋,使 废则中权,出则朝隐 ”。其后胡适又正面推崇乾嘉考证,誉为科学方法。反对五四运动之文化主张者,遂重新从民族主义等立场来批判汉学)。

  而对这样的学术与思潮,除了哀矜与愤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存在感受与人的历史理解,往往是结合为一的。对时代的伤痛与愤激,使得这些论者反科学主义、反异族化、反汉学、不忍言近代学术思想之发展。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部分。近代思想史之所以常被人轻视,也有它本身的问题。

  因为整个近代思想,跟古代比,就似乎颇有逊色;与西方近代思想比起来,也 好像要差了些。

  在顾炎武、黄宗羲、王船山之后,我们已不容易再找到能与程朱、陆王或董仲舒、刘向等人相提并论的名字。而 18 世纪的戴震、章学诚,勉强和卢梭《民约论》、亚当 · 斯密《国富论》、休谟《人性论》、康德的三大批判等等相周旋,看起来就有点吃力了。19 世纪西方出现一些大师,如黑格尔、马克思、达尔文、斯宾塞、 孔德等,我们又能找出什么样的人物来与之对应呢?20 世纪以后,胡适、陈独秀、鲁迅等人,能跟海德格、胡塞尔、沙特、罗素、弗洛伊德、怀特海等比吗?

  这样的比较是极残酷的,而且它印合了我们一般人的印象:中国在明末清初 时并不比西方差,可是因为在政治上亡了国,故文化精神无法开展,乾嘉以后的 学术又斫伤了思想上的创造力,保不住中国文化的血脉,致使国力及学术都远远 落在西方后面,遭受了史所未有的屈辱。

  这种内容不甚高明的思想发展史,有何值得研讨之处?

  二 、难以掌握的近代思想史

  不过,有些时候,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他想看的东西或能看的东西。我们 看不出近代思想史有什么值得研究之处,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依现有的诠释眼 光,无法掌握此一时代之复杂面貌呢?

  我们说乾嘉以后的思潮,“处处令人丧气”。可是当年谭嗣同却认为:“千年暗室付喧豗,汪魏龚王始是才。”汪中、魏源、龚自珍、王闿运,被谭嗣同认为是超越宋元明的人物?这与我们现在的评价岂非相去甚远?

  再看沈曾植的例子。1913 年俄国哲学名家卡伊萨林来中国,曾会见了沈氏,并撰《中国大儒沈子培》一文,说“沈氏实中国之完人,孔子所谓君子儒也”, “ 蕴藉淹雅,得未曾有。其言动无不协于礼义,待人接物,过化存神。彼深知 中国之情形无论矣,即于国外亦洞悉其情伪。”这是外国人的品题。中国学者如 王国维也推崇说 :“ 其视经史为独立之学,而为探其奥窔、拓其区宇,不让乾嘉诸先生。至于综览百家,旁及二氏,一以治经史之法治之,则又为自来学者所未及。⋯⋯使后世之学术变而不失其正鹄者,其必由先生之道矣。”(《 沈 子 培 先 生 七 十 寿 序 》)

  然而,像沈曾植这样的人物,我们论近代思想史时对他又何尝有什么讨论?因此,近代思想史之乏善可陈,会不会是由于我们对这个时代太过无知?会不会是因为我们对它根本无力掌握?

  例如杨儒宾便曾质疑:在新儒家如牟宗三的思想体系中,做为儒学传统根源的五经,几乎没有任何独立的地位。而整个乾嘉学术或晚清思潮,却是环绕着经学而展开的。以新儒家的思路,如何叩探这个时期的思想底蕴呢?

  这样的困难,并非新儒家才会碰到。事实上,依现今学术分科及一般学者的治学范围、能力看,恐怕都有无法掌握近代思想家与思潮发展之苦。

  像常州派,影响深远、治学规模宏大,龚定庵《常州高才篇》谓此派学者: “易家人人本虞氏,毖纬户户知何休。声音文字各窔奥,大抵钟鼎供冥 搜。学徒不屑谈孔贾,文体不甚宗韩欧。人人妙擅小乐府,尔雅哀怨声能 遒。近今算学乃大盛,泰西客到攻如仇。⋯⋯”说这一派学者人人都通经学,特别是虞氏易、公羊春秋;对声音、文字、训诂、金石考古也很擅长;又能作文章。文章不太学唐宋八大家,兼融骈散,下开阳湖派,足与桐城派分庭抗礼。更擅长填词,自张惠言起,即创有常州词派,名家辈出,可与两宋争辉。至于天文历算之学,亦此派学者之所长,绍述发扬古法,不采清初已渐流行的西方历算之学。

  这些,在常州派来说,是每个人都综合地懂得的。但试问:现在的学者,谁有这样的才情气魄,足以兼通经史小学金石诗文词及历算等等,笼罩圈有此派学问而予以衡论其高下?

  我们现在的学术分科,如哲学系,可能可以讨论此派学人论《易》与《春秋》 之看法;历史系,可能可以谈谈此派兴起之原因及其与学术史之关联 ;文学系 , 可以研究他们的诗、文、词及理论。但没有一个学系能综合地描述并探究此派 , 因为根本无此学术规模。

  我们至多只能将它拆解来讲。然而,七宝楼台,拆解下来,不成片段。

  论常州词派者,述其比兴寄托之义,乃不知其说正与该派之论《易》《春秋》有关,复不知此与其政论亦有关(如周济,编过《四家词》,然其人善于言兵)。研究该派之公羊学的人,又多半不懂诗文金石小学及词。论这样的学派,怎能论得好?每一片段,拆开来看,都觉得没什么了不得;其实正是因为我们根本无法观其全体、得其大要,遂觉大海沧波,转不如一掬之水清莹可喜也。

  论一学派如此,论一位思想家亦然。如龚定庵自己,学问就极淹雅。后来江标 曾榜其书房曰“龚学斋”,可以想见其一斑。他是段玉裁的外孙,声音文字训诂一道,得诸家学,自极淹通。又从阮元、刘逢禄游,论经学亦颇道地,集中如《五经正名答问》五篇、《五经大义终始论》九篇、《春秋决事比答问》五篇、《大誓答问》廿六篇等等,俱见功力,非一般文士者流。

  至其史学,不仅有《尊史》篇 ,又有《古史钩沉论》等 ;且深于校雠掌故之 学,创立《徽州府志氏族表》,又熟于内阁故事及当代典制。是章学诚之后,史学向清末民初过渡的重要中介者。

  于诸子学,则他喜欢老子,撰《老子纲目》,反对分上下经 、分章 ;阐扬告 子 ;又标举列子及司马法等,影响反传统思潮甚大,亦为诸子学复兴之先声 。

  金石之学,则有《镜苑》二卷、《瓦韵》一卷、《汉官印拾遗》一卷、《泉文 记》一卷、《自晋迄隋石刻文录》、《汉器文录》等,又欲撰《金石通考》五十四 卷,后成《吉金款识》十二卷。

  佛学方面,主张以天台宗修净土法,正佛经译文之误,辨廿三祖廿七祖之异同,论述甚多,于晚清佛教之复兴,关系亦极大。

  又《尊侠》《尊隐》;收藏书画,讨论艺文,擅长诗、文、词;兼治中外关系史,撰《蒙古图志》,对青海、西藏史地亦有研究,号称“天地东西南北之学”⋯⋯

  现代研究者面对这样的学人,许多地方根本不具备相当的常识(更不用说知识了),要如何去讨论他? 一概诋之为浅薄、令人丧气,摒去不观,方便倒是方便极了,无奈其为不懂何!

  三 、复杂变异的近代思想史

  事实上,复杂、庞大,正是近代思想史的特色。任何想用简单概念或架构予 以处理的办法,都不切实际。

  在历史上,我们很难看到一个时代,像这样浩博庞杂。学人的精神气力,喷 薄四射到文化的每一个角落中去,而又能综摄包举之。堂庑特大,格局开阔。这 个时代中,稍稍著名一点的学者,就不可能株守一先生之言,规行矩步,回旋进退于某一个小角落小地盘小空间小格局上,以专家狭士自居。若求比拟,近乎先秦诸子。

  先秦诸子的创造,历经二三千年,似乎正在努力想要再来一次伟大而痛苦的突破。

  西方也是如此。尼采以来,西欧文化传统不断发出了破坏一切原有价值,并重估一切价值的呼喊。神学革命、社会改革、现代艺术狂潮、世俗化之推进等,引发了各个文化领域中空前的不安与骚动。西方文明的几根重要支柱,都出现了巨大的 裂痕。

  例如以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为核心的物理学革命,以及非欧氏几何、逻辑悖论的出现,科学的信仰地位已受到强而有力的挑战。“具普遍必然性的科学是如何可能”的问题,业已取消,转换成问“是否可能”了。曾经秩序井然的世界图象,亦面目全非。与科学有同等地位的理性,也受到质疑,划时代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开创了对人类非理性世界的探索,且波澜壮阔,发展成本世纪的非理性主义洪流。

  面对这样一种逆反传统的走势,在艺术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了。现代艺术在 20 世纪初异军突起。

  美术中的立体派、未来派、野兽派、达达派、抽象派、超现实主 义 ⋯ ⋯ 纷至沓来。梵高、高更、毕加索、康定斯基,这些叛逆者另辟蹊径,各领风骚,怪象环生,把令人尊敬的传统弃置一旁。

  音乐中的印象派、象征派、表现主义乃至无调性音乐、随意音乐、微音音乐、噪音音乐如野马咆哮。德彪西、勋伯格、斯特拉文斯基等,使音乐的和谐美被一阵无章可循的放肆喧嚣冲刷以去。

  文学中的意识流、象征派、表现主义、未来派、荒诞派、超现实主义、新小说、黑色幽默八面袭来。乔艾斯、卡夫卡等也突破了从荷马到托尔斯泰的樊篱。

  在这些领域中,从再现到表现,从具象到抽象,从外界到内心,从理智到荒诞,是世纪初最常展示的标签。

  这就是 20 世纪初西方哲学生存的基本文化氛围。它与哲学互为因果,息息相关。鉴于此,西方哲学染上上述“时代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实上,20 世纪之交,西方哲学传统正面临堪与“笛卡尔和康德的转折”相并列的近代第三次大转折,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前两次更为彻底。前两次是顺着传统在走,现在则掀动了整个文化方向与内容。其特征,正在于:否定。

  浏览当代西方哲学流派,不难发现一个并非巧合的现象,即 20 世纪哲学各 流派或学说的称谓之前常被冠以一种否定性的限制词,如“ 反 ”、“ 非 ”、“ 否 ”、 “拒斥”、“破”、“无”等等。该现象值得细细深究。

  兹举几例:“拒斥形而上学”是 20 世纪上半叶西方哲学中最负盛名的口号之一,曾经在分析哲学中形成狂飙突进式的大潮,以全面否定整个西方哲学传统的激进姿态载入史册。

  在被分析哲学家斥为形而上学家的欧陆哲学家中,如海德格尔,也从根本上反省自希腊开源的形而上学传统,也在自己所规定的意义上消解形而上学。

  海德格尔认为:自古典世界至尼采的全部西方哲学的形而上学结构必须彻底摆脱,因为这些形而上学的探究毫无意义。而摆脱形而上学结构的途径,就是把本体论的探讨与形而上学分离开。

  可见,虽然分析哲学与欧陆哲学相去甚远,然而在反省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方面,却同样彻底。

  “非理性主义”,作为 20 世纪最为泛化、渗透文化领域最广的哲学思潮,远在叔本华哲学中就隐然萌动了。至弗洛伊德,一举摧毁了所谓高踞于意识之上的客观精神和理性的谎言,揭橥了一场对传统理性的浩大讨伐。

  以发掘弗洛伊德主义而获得灵感的马尔库塞认为:“在黑格尔以后,西方哲学的主流枯竭了。统治的逻各斯建立了它的体系之后,余下的便是扫尾工作了:哲学只是作为学术机构中的一种特殊的(但不是特别重要的)功能而得以幸存。⋯⋯这个变化,用形而上学的语言来表达,就是指存在的本质不再被看作逻各斯。”

  反逻各斯中心的非理性主义大张其势,从而使 20 世纪几乎每一学术领域都能瞥见它活跃的影子,甚至历来被标榜为正宗理性典范的自然科学,也被发掘出了非理性的成份,库恩、费耶阿本德等人的科学哲学都是如此。这是对启蒙运动以来理性崇拜的反省,也是对唯科学主义的反省。

  表现于科学哲学中的反归纳主义(以波普、库恩、费耶阿本德等人为代表), 重申并深化休谟的论证,断言归纳的不可能性,强调由经验所获知识的非确定性和非绝对性,强调科学的假设性、约定性和可错性。

  而波普的否证主义,更进一步化解了对科学作肯定性和静态理解的实证论神话,把对未来无穷多可能性的开放视为科学的根本命运,把不断的否认和批判看作是科学存在和发展的基本模式。

  总之,对于追究本质、基础、深层,具有历史客观主义倾向的思想,在近代都 普遍受到抨击。西方近代思潮,是要彻底与内/外、深层/表层、本质/现象等传统学术模式决裂。对于西方文化,虽未必人人都发出如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那样的哀叹,实质意义却无太大差异。对希腊及希伯来文化传统,他们正不断思想地定着。

  与此否定同时显示的,就是变迁。整个社会变革之迅速,为前史所未有,哲 学思潮之兴衰起伏,亦复如之。有人戏言,现代哲学,是个无固定主角的舞台, 每位哲学家顶多只能占据其中心五分钟,随即要被撵下台,让新主角粉墨登场, 继领风骚。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构成这种否定与变迁的原因,甚为复杂。但其中值得注意的原因之一,就是:所谓西方文化,并非一整体的、系统的文化,其内部实有许多异质性的因素,而这些因素,在近代,正在分解、重组。因此,这个时期所表现的,并非理已直、气已壮地批判质疑旧的系统架构,而是充满了矛盾、复杂、变异、纠缠、混乱的反省 精神,狂热又痛苦、冷静又急切,谁都找不到答案,谁又都认为已握有开启明日 世界的钥匙。

  这类似世纪末的心态,却孕育着新文化临产的期待。

  与此一发展同时在进行着的,便是东方中国的变革。反传统的狂潮、对中国文化业已没落死亡的诅咒,与西方并无二致。放在一个大的世界史格局中看,我们就知道:近代中国的苦难,近代中国思想史上的矛盾、复杂、变异、纠缠以及紊乱,亦是整个文化传统面临统合、再造、转化、异变时的表现,而非只肇因于中西文化冲突后中国文化挫败的反应。

  全世界都处在一个新时机,都在思索文化的出路,寻找突破点。

  正因为如此,我们对近代思想之发展,便应特别注意。不仅因为它关联着我们现在的处境与问题,更因它深切关系着我们未来的命运。在时代与问题都改变了的今天,如新儒家那样,只谈康德,恐怕是无济于事了。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