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史立牧,汉帝国皇权瓦解 ——汉末动荡三部曲之三

州牧与刺史的区别

汉中平五年(公元188年)夏季的一天,汉帝国首都洛阳同时涌出三支官兵车马队,一支向北,一支向南,一支向西南。

在帝国烽烟四起,西北凉州边、韩之乱未灭,黄巾军余孽郭才等在河西(今河西走廊)死灰复燃,攻打太原、河东(郡治安邑,在今山西夏县北),北方匈奴屠各胡侵扰并州(今山西、河北部分地区),凉州人马相、赵祗自称黄巾在益州(今四川、重庆、云南、贵州大部,及陕西、甘肃、湖北的一小部分,是东汉十三州中地理面积最大的一个州)攻城略地的多事之秋里,朝廷同时发出这三支车马队分赴不同的地方,是否预示着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呢?

确实发生了大事。就因为这件大事,汉帝国皇权受到瓦解,逐步走向衰亡;帝国领土上也由此出现众多割据势力,四分五裂。

究竟是什么大事呢?就是废除刺史,改立州牧,简称废史立牧。

可能许多三国迷存在一个困惑,为什么有的州是州牧,有些是刺史?州牧大,还是刺史大?这个并不复杂的问题至今仍然困扰着许多人,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

两汉实行的是郡、县二级行政区划。汉武帝于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分全国为十三个州刺史部,设置刺史十三人,秩六百石。后历经成帝、哀帝、王莽等时期改为二千石的州牧,又改为刺史,又改为州牧的几次变化,到汉光武帝建武十八年(公元42年)重新恢复到武帝时的规定,为刺史十二人,各主一州,另一州属司隶校尉。

司隶校尉,别称“卧虎”,是东汉十三州之一司隶部的军政首脑,比一般州牧的权力要大。因其属下有一支由一千二百名中都官徒隶所组成的武装队伍,故称校尉。辖三辅、三河及弘农七郡,有督察纠举百官之责。参照现在的级别来套,州牧相当于省部级,司隶校尉则相当于副国级。

刺史的职权是监督监察,是以低级别官员监督监察高级别官员。这种体例在古代一直存在,比如明朝的六科给事中,级别仅为正七品,却可以监察六部长官,封驳奏章,注销圣旨。

刺史政治前途光明,只要业绩明显,很容易出任二千石的郡守国相。用低级别官员就是促使他们为了升迁而加紧监察,取得业绩。在没有法治的状况下,应该算是一种比较完善的地方监察制度。

刺史的职权有明确的规定,即《奉诏六条察州》:

第一条,监察地方大族违法乱纪,兼并土地,欺压弱势群体;

第二条,监察郡守国相等高级官员不守纪律,假公济私,自定政策捞取私利,侵害百姓,聚敛为奸;

第三条,监察郡守国相等高级官员不详细审查有疑点的案件,冤枉杀人,刑讯逼供,凭个人情绪办案,敲诈百姓,为百姓所痛恨;

第四条,监察郡守国相选人用人不公,任人唯亲;

第五条,监察郡守国相等高级官员子弟仗势欺人;

第六条,监察郡守国相等高级官员与地方豪门勾结,收受贿赂,损害朝廷利益。

除了第一条是针对地方豪门大族以外,其余五条都是针对郡守国相等公务人员的。土地兼并会危及帝国的根本,必须加以防范。

从此可以看出,刺史没有行政、民政、军政权力,只有监察监督之权。

州牧则拥有州内所有的行政、民政、军政权力,就是民间所说的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是参照现在的级别来套,刺史相当于省纪委书记,州牧则相当于省委书记、省长、省军区司令员的合体。

这下就一目了然了,当然是州牧比刺史大。

大一统王朝在危难时期,朝廷会无奈地下放权力到地方,希图上下同心,共赴国难。等危难过去后逐步收回权力。

比如清末,太平军民变时期,朝廷也只好同意地方大员组织团练,拥有军事、民政权力。平定太平军后又逐渐收回权力。但这个方法很危险,最容易形成地方首长拥兵自重,拒不服从朝廷调遣,割据一方。

清朝运气好,遇到曾国藩这么个恪守儒家君臣之道的圣贤,没有野心的顺民,才没有酿成帝国分崩离析的大祸,但也留下了汉、满权力之争和湘军、淮军派系之争,间接地影响了皇权的绝对权威性。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唐朝。唐中后期实行节度使制度,形成藩镇割据。结果唐朝没有清朝那么好的运气,被宣武军节度使朱温给灭了。

从秦汉开始的皇权专制社会里,始终存在许多没弄清楚搞明白,能够妥善解决的问题,比如皇权与相权的平衡、中央与地方的关系、郡县制与分封制的利弊、皇位继承制等等,一直到清朝都亡了,这些问题都没能解决好。

这些问题都比较敏感,涉及帝国命运。家天下,皇权专制体制下,也没有人敢去深入研讨这些问题,反正皇帝说了算,士大夫文人也懒得去给自己找麻烦。

突然想到,古代文人极少像古希腊、罗马,包括中世纪时期的西方文人那样热衷于研讨体制问题,这个现象很有趣。有心的读者可以去研究下。现在能够想到的大概有以下原因:

一、东亚儒家文明缺乏与其他高级文明交流碰撞的机会。能够交流碰撞的周边游牧文明形态低于农耕文明,被儒家文明鄙视为蛮夷。天朝上国,自然是最好的体制。

二、古代缺乏多种各自体系完备的哲学理论之间的辩论争鸣。儒家独大,而儒家最初并不是体系完备的哲学理论,最多只能算是一种伦理思想,一直到宋朱熹借鉴佛家理论体系,才逐步形成比较完善的哲学体系。

而儒家思想不光是不够完备的问题,更大的问题是与现代文明差距太远,格格不入。(又要说到黑格尔了,哈哈)黑格尔在致好友谢林的一封公开信里说:“我怀着如饥似渴的心情阅读《论语》,结果令我大失所望。中国国教的儒家,本质上是缺乏思辨,充满虚伪道德的皇帝宗教、士大夫宗教。它并不属于哲学范畴:不具备严谨逻辑的世界观和科学的方法论。熏习儒家经典的中国不会产生智者,只会盛产伪君子。”

有道理,至今的士大夫文人里,比比皆是伪君子。

三、就是前面说的,这些问题都比较敏感,研究争论这些问题容易掉脑袋,特别是在明清文字狱猖獗的情况下。

这些是写到这里突然想到的,不全面,也不成熟,随便聊聊而已。

 废史立牧的倡导者

那么,是谁提出废史立牧建议的呢?是太常(九卿之一,管理朝廷礼仪、祭祀)刘焉。

刘焉,字君郎,江夏竟陵人(今湖北潜江、仙桃一带),是汉景帝刘启的儿子鲁恭王刘余的后代,和刘表同一支脉。

鲁恭王的府邸在曲阜,紧邻孔府。他是个喜好修造宫室的人,在一次施工中把孔府的房屋弄坏了,意外地在夹壁墙内发现了以古文书写的儒家经典书籍,由此引发绵延二千多年的今古文经学之争。

刘焉因为是宗室,二十岁前就出任中郎(比六百石)。160年7月,老师司徒祝恬去世,刘焉按惯例为老师、府主服丧,到阳城山(俗名车岭山,又名马岭山,即今河南巩义市东南,荥阳市西南,登封市东北,新密市西北接界处之五指岭)上定居,精心钻研并收徒讲授儒家经典。

后来朝廷推举贤良方正,被司徒府辟召,历任雒阳令、冀州刺史﹑南阳太守、掌管皇帝亲族或外戚勋贵等有关事务的宗正,后为太常。

188年,刘焉目睹朝纲混乱,宦官专权,天下多事,时局危险,就想找个远离朝廷中心的边远地区躲起来。于是向朝廷建议改刺史为州牧,他说:“刺史、太守行贿买官,盘剥百姓,招致众叛亲离。应该挑选那些清廉的朝中要员去担任地方州郡长官,借以镇守安定天下。”

恰好当时益州刺史郤俭在州内横征暴敛,大肆贪腐,残害百姓,引起州内动荡。朝廷正有意撤换他。同时并州刺史张懿被休屠各人所杀,凉州刺史耿鄙征讨边章、韩遂时被手下哗变士兵所杀。这些事情都应证了刘焉的话。朝廷于是同意试行,以宗室和重臣为州牧。

洛阳城出来的三支车马队,就是第一批出任州牧的三个人。向北的是宗室刘虞,为幽州牧;向南的是朝廷重臣太仆(主管皇帝车辆、马匹,皇帝的驾驶员,从古到今领导的驾驶员都惹不起,优良传统)黄琬,为豫州牧(黄琬与宗室有姻亲关系,刘璋的祖母黄氏是黄琬的姑姑);向西南的是宗室刘焉,为监军使者,领益州牧。

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刘焉入蜀

这三个出任州牧的人,除了黄琬很快被董卓召回朝廷外,其余二人都在各自州里有所图谋。从这二人的经历可以看到废史立牧的弊端。这二人都是宗室,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其他非宗室的州牧郡守会怎么做。

刘虞在幽州的所作所为,在前面聊袁绍时已经比较详细地聊过,不再赘述。黄琬在豫州时间不长,除了他奉董卓之命追杀曹操,把曹操弄得狼狈不堪外,也没啥好聊的。就剩下刘焉可以聊聊,看看他提出废史立牧的“狼子野心”。

刘焉本来是想出任交州牧(约为今天的广东、广西和越南北部),因为那里离朝廷很远,离中原很远,可以躲过朝廷勾心斗角的政治风波,也可以躲过中原战乱频仍的刀光剑影。

朝廷还没正式决定前,侍中广汉人董扶跑来建议他到益州去。董扶懂星相,会算命,颇有名气。他告诉刘焉说,天下即将大乱,益州有天子气,将来会出天子。

以前说过,东汉图谶之说流行,朝野之人普遍迷信,再加上刘焉做太常的时间很长,接触这些东西比较多,比别人更迷信。听董扶这么一说,就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放弃了去交州避难的初衷,幻想到益州去做天子。

一番努力后,刘焉如愿以偿地做了益州牧,还被封为阳城侯。刘焉带着三儿子别部司马刘瑁走马上任。

董扶也想跟着刘焉去沾沾天子气,希图更大富贵,就请求出任蜀郡西部属国都尉(今四川名山县及周边地区)。还有个叫赵韪的益州巴西郡人(治所在今四川阆中县),本来在朝中做太仓令(主管粮食的官员。太仓是朝廷的总粮仓),正好这时任满,也不再在朝廷做官,跟随刘焉一道回乡。

此时的益州并不太平。三年前,凉州人马相、赵祗等人在绵竹县自称黄巾军,聚集了数千难民造反。杀了绵竹县令李升,县里的一些吏员和百姓也跟着造反,队伍发展到一万多人。又去攻打州刺史治所雒县(今四川省广汉市北),杀了刺史郤俭。紧接着攻打蜀郡(今四川成都)、犍为,一个月之间,连下三郡。

马相自称天子,聚众十几万。益州从事贾龙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驻扎在犍为东面,以此为基础召集起一千多人马进攻马相。

以一千多人马去攻打总兵力十几万的敌人,这贾龙胆子也够大的。这仗也不知道怎么打的,交战几个月后,还真赶走了马相。

打败马相后,贾龙派人去迎接刘焉。刘焉任其为校尉,将州治所迁到绵竹。

刘焉是外来人,初来乍到,没有依托,想通过武力来树立威权,就找了一些借口杀了当地十多个豪门列强,引起士民怨恨。

刘焉这个鲁莽的行为使其政权基础从一开始就不牢固。

要彻底掌控益州,就必须拥有自己的武装,至少有支持自己的武装。刘焉采用了两个办法,建立和拉拢起了两支支持自己的武装力量。

一支是由南阳、三辅等地避乱流入益州的流民组成。这些流民有数万家,刘焉收容安置他们,将他们引为自己的党羽,号称东州士,并从中挑选出精壮男丁组建起一支队伍,号称东州兵。(法正、孟达等即在此时流入蜀中)

一支是五斗米道的张鲁。当时蜀中盛行五斗米道,教主张鲁的母亲非常漂亮,经常到刘焉府中做客,与刘焉有暧昧的嫌疑。其实是互相利用,张鲁的母亲巴结刘焉,是希望得到官府的保护,为张鲁捞取官职,有利于传教、护教。刘焉则是色利双收,既贪张鲁母亲的色,又利用五斗米道的势力。

191年,刘焉任命张鲁为督义司马,与别部司马张修带兵功击汉中太守苏固。张修杀苏固后,张鲁又杀张修,独占汉中。

刘焉入蜀时,还有一家人也跟着去了,就是陈留(今河南开封陈留镇)吴氏家族。吴家有一儿,吴懿;一女,吴氏。兄妹二人的父亲与刘焉是好朋友,此时已经去世,吴懿举家跟随刘焉入蜀。

吴氏是不是个大美女不知道,有一个算命看相的说她日后会大富大贵,贵不可言。刘焉是想到益州当天子的,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为儿子刘瑁娶吴氏为妻,要占这个大吉大利的吉兆。

八卦一下:刘瑁命薄,没几年就死了。吴氏还真有贵不可言之命,被后来入蜀的刘备娶为妻子,立为皇后。刘备死后,为皇太后。刘备与刘瑁同姓,按习俗不能娶吴氏为妻,是在法正的怂恿下娶的,受到后世非议。

益州有天子气,又为儿子娶了有贵不可言之命的妻子,刘焉自信心爆棚,打算关起门来做“土皇帝”。

在刘焉授意下,张鲁截断长安通往巴蜀的斜谷道,拦杀朝廷派往益州的官员。刘焉以此上书说五斗米道断绝道路,无法继续保持与朝廷的往来交通,也就是告诉朝廷,我不能向朝廷效忠进贡了,朝廷也不要来管我了,咱们各过各的吧。

益州继凉州后成了汉帝国金瓯上的第二个缺口。

更为严重的是,从此以后,各地州牧郡守有了组建州郡武装力量的理由和权力,纷纷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不再听命于朝廷,汉室皇权被彻底瓦解。

废史立牧前,朝廷还可以组建并指挥像西园军这样大规模的武装部队,既可应对外敌,也可应对内乱,还可以控制各州郡。现在则不行了,汉帝国分崩离析的噩梦由此开始。因此,后世有学者认为刘焉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其实不准确,导致家天下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只能是皇帝,其余的什么宦官啊大臣啊都是次要的。古代没有现代国家意识,绝大多数官员都是为自己谋利,“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个“卖”字很经典,一个字道破玄机,“卖”是要有价钱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是皇帝一个人的,那个时候谁敢说天下是我们的,会立即被咔嚓掉头。家长不好好经营这个家的话,儿子们就会想分家,亲戚、外人就会想怎样从这个家里捞取尽量多的好处。这个家很快就会败。

再说下去就啰嗦了,就此打住。感谢各位读者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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