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249号作品】赵军民:磁州十八窑(长篇文库)

磁州十八窑

赵军民

楔子

这一天是大宋元祐三年(公元1089)年除夕的观台镇,雪夜迷蒙。

西街口是张家书铺,20岁左右的刘画儿带着15岁的徒弟牛儿推柴车到了门前,师徒穿着厚棉衣,戴着毛绒棉帽,呵着热气推门而入,门外就是街,柴车倒在雪窝里,上面装着成捆的干柴,爆竹的脆响伴着风雪扑入铺房内。

刘画儿借着幽暗的灯光,惊叫一声:师父?您怎么了?

室内只有一个躺在木床上的的白发老者张鳞公和侍奉身边的书僮小丙。

张鳞公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画儿,师父知道你一定会来。

刘画儿挨近,挨近床边,拉着那只伸出的手:师父,我到北京大名府给您请名医过来!

张鳞公:灯干油尽,无药可医。画儿,师父有话给你说。

刘画儿:师父,您一定会好起来。

张鳞公缓缓摇头:师父一生孤苦,所幸得遇你这个情深义重的弟子,师父把话说完,就可以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刘画儿泪光闪闪:师父。

张鳞公:画儿,知徒莫若师,你洞悉人心,宅心仁厚,聪明内敛,懂得卖拙于世,深得为师真传。师父死后,这一屋子里书画只有你收纳最为合适。

刘画儿不由泪下,泣语:师父,您不能走,画儿熙养您到天年。

张鳞公:小丙,过来。

小丙怯怯地:张爷爷。

张鳞公:小丙是师父拣来的孤儿,他人小,心不小,是个可靠的孩子,师父殁了,你收他为徒,给他一个前程,善待他。

刘画儿搂住小丙,泪流而下:师父,您放心,真到那一天,我一定把他养大成人。

张鳞公:还有,一件事。

刘画儿:师父,您说吧。

张鳞公:你现在是磁州窑师第一人,名满江北。师父没有可能再指点你了,为师漂泊京师的时候,曾得遇过一个书画奇人,他叫张择端,你要记住此人,他的书画堪称神品,前无古人。师父死后,你一定要结交于他,与他为师,若能得到他的真传,刘家窑品必可传世万代。师父的话都说完了,累了,要睡了。

刘画儿一惊。

小丙突然一声哭叫:张爷爷!

牛儿上前:师爷!

刘画儿恸然失声,跪地叩首。

观台镇,爆竹连连声响,华灯映着雪光。飞雪如絮,随风飘扬。

漳河之畔的观台镇,青砖灰瓦,飞檐拱脊,层楼叠进。

街内楼宇高挑和悬挂的红、黄色,四角宫灯光晕所濡染着苍茫夜色。大街家家撑灯,户户贴了楹联,爆竹声透着喜庆之色。

石板街,石牌坊,字标:观台镇。

门户间,如串珠一般悬着红纱宫灯或大小不等的,防风的羊角灯,宫灯,如珠串联。

户户结彩门楹,对联已经张贴,比比皆是。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天下同庆”;“一元肈始”。

春联的墨汁好像都透着湿气,白雪红灯,透着喜性。

官府衙门,悬球型宫灯。

平民楼宅,多悬挂方形宫灯,二层楼阁多为闺阁,它纱笼窗牖,有的纱窗透着室内少女映窗剪影。

酒楼,药铺,钱庄,花楼,鞋店,衣坊,各色“招子”迎风翻动。

明亮的牖窗内,人影绰约,不时有人家传来器乐相夹的笑闹之声,透着凡俗的欢乐。

最后一家商铺外,牌坊上悬着一条杏黄色的大旗,上面书写着五个魏碑体黑字:磁州十八窑。

观台十字大街,向西北头是张家书铺,南头倚漳河,河的滩涂是十八窑口。北头靠西是南郭药铺,两端皆有石牌坊,南郭药铺是观台最大的一处大宅院,三进门。

街南是观台渡口,向西隐约可见白雪覆盖的太行山,从镇子前流过隐在白雪之间的黑色长链,——漳河,冬日的白雪之山,白色衬托下的寒水如墨。

观台镇依据山河,岁末这一在雪絮飞飘,寒风呼啸,大雪封门。

刘家画和十八家窑主宅院大同小异,都是大宅院内楼庭环抱,堂前架着硕大的火盆,风雪中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

刘宅,楼抱两厢,门进二院。内院,两岁的鱼儿和四岁的酒儿身上厚实的棉衣,服饰和棉帽色泽鲜丽,他们围着火盆玩耍。

篝火冉冉。

刘家窑老窑主刘吾相不停地用苕帚,用力向墙边大树下堆雪,清扫积雪的院子。

小姐弟犹如两个滚动的圆球,他们欢闹争抢,追逐玩闹,把弄到手的竹筒,争先恐后扔入火盆。

泛绿的竹筒投入篝火,不时引起爆裂的脆响。

火星子会聚笼一起,随着旋流热气上升、绽裂、爆响,引起两个孩子们欢快的尖叫。

姐姐酒儿喊着:去旧迎新喽!烧穷鬼喽!

弟弟鱼儿口齿不清,也跟着叫:吃交(饺)子,过年喽,烧穷鬼喽!

爆竹声响不时响应传来,全镇此起彼伏。

牛儿匆匆闯进:师爷,张师爷张鳞公去世了,我师父要找人帮忙办丧事。

刘吾相一惊,直起了腰:你说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把咱们把窑口的人都叫去吧。姜姑,把箱底儿的麻布都找出来,送张鳞公书铺用。。

西厢房传来姜姑的答应:哎,俺马上找!

牛儿向院门外飞跑:我先去叫人,一会儿再来拿麻布。

漳河畔,两位戴着雪笠的精悍军汉,沿黑树白堤,策马踏雪而行,朔风掠来,衣袍襟袂随风翻动。

由堤坝夹道居高望去,不远处的观台镇灯火如萤,传来爆竹声时续时断。

他们停了一下,摘掉雪笠,系在后背。

二人神色略带疲倦,相视一眼,继续纵骑踏雪而行。

雪光荧亮,可见他们的腰际系刀,棉袍外罩,滚边镶绣。

他们的前方是滨河之畔的观台镇。

由这里已经可以看到,观台镇飞檐龙脊的瓦楼依山河而建,街内,外店内窑,多数人家后院还有搭起置放泥瓮泥瓶的大棚,滩涂附近构建的十八窑口的场院都十分开阔。

他们穿行到了街口,再向前就是磁州县衙门。

衙门外,他们伫立下来,冲着仪门喊了一声:北京定远郡王殿前侍卫李甲等办差磁州,着县衙胥吏出门相见。

门内应响:请问上宪着办何事?

李甲:带你镇十八窑刘家窑主即刻赶往北京大名府,不得多问。

闻声县衙内出来系棉袍的雷都头。

马踏雪声,衙门一侧,过来一个牵着两匹马的衙役,二位官人无言上马。

雷都头策马在前:我带二位上差去找,请跟去。

二军汉引绺跟上,四匹马从观台镇街头掠过。

街内灯笼如流涟,从他们头顶划过。

刘家大宅门前,四个身着军衣棉袍、皂衣汉子驻蹄,衙役和雷捕头依次下马。

雷都头和衙差上前用力砸门,声震如雷。

衙役厉声大喊:刘吾相,开门,快开门。

院内,传来惊慌踏雪声。

刘吾相:门砸坏了,这可是俺们祖上留下的老物件,敲坏你们不用赔呀?你们是谁?要砸明火呀!

雷都头:少废话,我是衙门公差,没事儿谁敲你家的门?!

刘吾相:雷都头?深更半夜,你要干啥?俺家没有窝藏过贼,你别吓着孩子,有话快说,门不用开。

雷都头:再不开门,我要放火了!

被惊扰的街坊纷纷开窗,推门探头。

刘宅,门开了一条缝,刘吾相慢慢开了大门,挤出身子,又把身后的门掩上。

刘吾相:官爷,您找俺啥事?

雷都头:你儿子呢?

刘吾相:他师父殁了,他在张家书铺治丧呢。

雷都头:这新旧交替的结骨眼上死人?算他晦气,你去把他找来,北京官家来人要找他。刘吾相:俺刘家身家清白,官家找他作甚? 有话跟我说吧,我是他爹。

雷都头:跟你说没用,你们刘家得有人跟两位军爷进北京!

刘吾相:有啥事不能在这儿说?大风雪天儿,不去!

雷都头:刘吾相,你瞪大眼瞅瞅,军爷可是金甲侍卫,你敢抗命?

刘吾相:我跟这两位差官老爷走一趟吧!

黑夜中,三个黑影凑在一起,雷都头小声解释着什么,两个骑马的军汉,他们沉默寡言,不置一词。

雷都头转过身来:行了,我去找刘画儿,你说他在张家书铺,要是找不到人,我回来就给你上枷!

刘吾相吓得一哆嗦。

窑师们在张家书铺门前设了白帐,灵堂,香蚀,祭案,纸活儿。

张鳞然的棺材停放一侧,灵床上覆盖着逝者。

刘画儿跪在火盆前蒲团上,身裹麻衣,烧纸哭泣。

突然传来马蹄声,马停少顷,雷都头入:刘画儿,别哭了,你出来一下。

刘画儿抹泪起身:雷都头?

雷都头:北京大名府官家召你走一趟!

众人皆惊。

刘画儿:都头,俺素无高官朋友,也没有大名府亲戚,恰俺主丧师父鳞公张师父后事,不论祸福,请容俺七日。

雷都头:你少废话!官家办事岂是商量?快脱掉你的丧服跟俺走。

刘画儿:啥事?您得先一声呀。

雷都头:不须多问,你走便是!

刘画儿:您不说清楚,恕难从命!

雷都头大概冻得不耐烦,恼怒:你敢!

窑师甲:师弟,咱民不与官斗。这样吧,你跟雷都头一起回家换身衣服,鳞公张师父的事情我替你办,雷都头,少窑主没犯啥事吧?

雷都头上前拉起刘画儿就向外走:找你就有事,没事官家耐烦冒雪二百里来找你!快,回家加身棉衣是正经!

米家楼,楼下正房烛影和人影闪动,显然正在筵请宾客,喧器声传到到院内。

一片行酒的喧闹声。

薛九叔:今个儿喝得差不多了,大家散了吧?

米椿:行首九叔,急什么?天亮还早着呢。什么时候散席还得我爹说了算,添丁筵怎么也得让大家醉几天,来,添酒!加两斤牛肉。你们听到外面的吵声了吧?大家坐好,我到楼上去看看。

南郭信:你看什么?让米香叶儿下楼跟咱们说一声,哎,一天了,我怎么没见这个丫头下来。

米椿:南郭信,你不好好喝酒,惦记我妹妹干啥?你哪里像正经生意人?

南郭信:豪宅美眷,生意人惦记的就是两样。

米椿:你个开药铺和棺材铺的掌柜,一手挣活人钱,一手挣死人钱,呸,还不够缺德?就你这德性,惦记着我妹子,你得把一群大小老婆休了再说——,大家坐好,我到楼上看看,什么动静,这大年夜的。

众笑。

上梯的脚步声。

薛九叔:哎,你们听到了吧?砸门呢,好像是找刘吾相的——

南郭信:对呀,今儿十八窑主少了刘家,刘吾相怎么没来?

薛九叔:米老窑,是不是你家米香叶儿跟刘家断了亲就没再说过话?

米父:我亲家在这儿呢,老薛,甭听他们胡说,来,满上,咱们兄弟喝酒,不说闲话。

——

楼上,十四岁的米香叶已经生成相貌美丽的少女,她好奇地随着米椿向外张望:哥,你瞎看什么呢?我这个屋子本来就跟冰窖似的,快关上,寒风都进来,要看你上街看!

米椿伸出半个身子张望:急什么?借个光不行呀?我看到了,刘吾相怎么没出来?派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儿子见官,真是好笑。

米香叶焦急张望:哥,我什么也看不见,谁家?刘家?

米椿:嘘,小声点儿,刘家犯事儿了,你瞧见没有,雷都头带着禁军来锁人了!

米香叶生气:活该!老天怎么才睁眼呢,哎,让我看看,真的会出事吗?

一阵踏踩楼梯的脚步声。

米父推门声:你们兄妹嘀咕啥哩,有啥好看的?米椿,你快下去,刚焐点热气的房子,灌进了那么多冷风,瞧,炭盆里的火都熄了。

兄妹没人理会,挤在一起向外张望。

米父:米椿,这可是你儿子满月的添丁筵,你不陪着客人,在这里瞅别人家的事,能瞅出个啥?

米香叶缩回了脑袋:行了,关窗吧,客人都在楼下等你喝酒呢。

米椿回头一笑:客人是谁?薛九叔?你公公?你还没过门呢。

米香叶恼怒,一把拖回米椿:你滚!

米椿:我是看笑话的,你看什么?心里还惦记着刘傻子吧?

米香叶:你胡说,我也是看看笑话。

米椿:算了吧,你当我也是个傻子看不懂你?收收心嫁人吧,爹不是给你找好薛梨了?

米香叶:你胡说!

米椿:得,我不说了,下楼陪客。——甭看着筐里再想着树上的,够不着喽!

刘家院内,老窑主刘吾相揽着一双孙儿女,神色紧张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牛儿敲门:师爷,开门,我是牛儿,官府要带走我师父。

刘吾相开了门缝,让让腰缠白布的牛儿,立刻闩门。

姜姑小声问神色紧张的牛儿:牛儿,你师父犯什么事儿了?

牛儿:我不知道。

姜姑:你整天跟你师父在一起,你能一点也不知道?说!

牛儿压低嗓子:师娘,我真不知道。

姜姑:你不说?当心我揭了你的皮。

牛儿:您揭了我也不知道。

姜姑:你说,官府来人,找咱们家干啥?

正在说话,有人敲门,姜姑欲上前开门,被扑上来的一双儿女抱住。

两个孩子抱着母亲,惊恐地仰头望母亲,不敢说话。

姜姑忧虑地揽着他们,默然闭上了嘴。

刘吾相小声:你们都回屋里,站这里干啥?还是我去看看吧。

姜姑和牛儿谁也没动。

此时,院外也没了声息,此时的门外,是黑透了的世界,隐约还有远方传来野狼的长嗥。院内的人显得愈加惊恐不安。

刘吾相贴耳听了一会儿,轻轻启开了门缝。

刘画儿进门:爹,姜姑,快,给我取厚棉袍。

姜姑紧张地拉着刘画儿向内院走。

刘吾相闪身出来:雷都头,俺刘家可是良户,身家清白,女无二嫁,男无停妻再娶,有话您冲我说,我是当家的。

雷都头不耐烦:刘吾相,你去一边,现在是赵官家要找你儿子去说话说。

刘吾相:他怎么就惹了赵官家?有事跟我说!

雷都头口气缓了下来:刘吾相,你年纪老了,这种风雪天儿赶路得一天一夜,还让你儿子去吧,——刘画儿,你快说,是你去还是你爹跟军汉走?!

大门的缝儿开大了,老窑主刘吾相的身后,牛儿,姜姑和一对小儿女都挤了出来,他们躲在刘吾相的身后向前张望,他们目光惶恐、担忧。

他们听到刘画儿要被官府的人带走,一家人战战兢兢。

黑暗中,刘画儿抱着一个包裹,木头一样:爹,我不怕,你们不用管,都回去吧。

姜姑哽咽:你个傻子,你知道什么是怕?雷爷爷,您说俺家画儿犯了什么事,大过年的,不让他在家安生?

雷都头:你说什么呢?我就是找刘画儿走一趟。——我本意是找你公爹了,怕他顶不住,这寒天地冻的天儿,我看,还是刘画儿去吧。

牛儿:师父,官家要带您去哪儿?我陪你走。

雷都头态度和缓:听话就好说,多出一匹马,带着干粮和盘缠,随着你家师父一起走吧,路上照看他点。

姜姑:等会儿,我多给他们带点棉衣。

说着,急闪进门内。

刘画儿对牛儿纠正:他们要我去,没让你去,牛儿,你在家照看吧,替师父守好张师爷,还得记得水车快轮到咱家了,记着打泥坯。

牛儿:师父,我不能让你跟他们走,要走,我得跟着。

刘画儿:牛儿,你比师父仁义,有你在家,我死也放心。

牛儿:这是什么话,师父。

姜姑急出门,把另一个小包裹缠在牛儿的身上,哽咽:照看好你师父。

牛儿:师娘,您放心。

雷都头:走吧!

刘画儿:爹!我和牛儿走了,你记着照看张师父的事儿,张师父把他家小丙托付给了咱,您替我照看好他。

刘吾相打了个冷颤。

刘画儿跪伏雪地上,对着刘吾相叩了个头。

牛儿也随之叩了个头。

刘吾相急扶儿子:有事儿,记得托来信儿,爹还指望你养老送终。

姜姑:你等会儿,我想问一句,你说的小丙在哪里?

刘画儿:姜姑,你去把他领回来吧,他在张师父陵棚,别冻坏他。

雷都头:别啰嗦,瞎耽误工夫,金甲老爷等着呢。

刘宅,大门外,大街上。

雷都头和衙役徒步,他们替刘画儿和牛儿牵着马:别怕,一会儿它就跟你们熟了。这两个马儿是衙门驮粮草的,很老实,你们跟着差爷走,赶明天这个时候能歇脚北京就是造化,记住我一句话,路上别磨蹭!跟紧。

刘画儿无语,抓紧了马缰。

衙役拍打了一下刘画儿乘坐的马屁股。

两位军汉已经引马上路,李甲引绺拱手:都头回见!所借马匹,择日让人捎回来,你们得走着回衙门了,叨唠二位,多谢。

雷都头和衙役拱手:一路慢走。

刘画儿随着军汉策马,踏雪而去。

刘家一门望着刘画儿他们渐行渐远。

雷都头回头,拍了拍刘吾相的肩膀:刘吾相,你不用害怕,没准儿你儿子要当官了,这年头,傻子撞上好运不希奇。

刘吾相巴结:雷都头,我看这两个军爷不像咱们官衙里的人,您给我这个老头儿透句实话,他们要带我儿子去哪儿?

雷都头板脸:不该问的不要再问,——实话跟你说吧,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放心,不会是坏事。

刘吾相:您怎么知道不是坏事?

雷都头:你儿子真要犯了事儿,官府会给他马骑?早给他戴枷用棍子撵他上路了,还用跟你们刘吾相唠叨什么?——有了好事,你别忘了请我们兄弟喝酒,深更半夜,我们离开热炕,跑来跟你办好事儿。

刘吾相带着哭腔:深更半夜把人家儿子带走,这是哪门子好事?

雷都头:闭嘴,记着请喝酒吧。

米家楼,院内,楼前。

马嘶声和蹄踏声渐远。

大门闪了一下光亮,楼厅大门跑出米樗,她只跑了几步,后面追撵着出醉意朦胧的南郭信。

南郭信踉跄摇晃:樗姐姐别跑,哥哥我陪你去看,小心别滑倒。

话音未落,南郭信一下子滑了大马趴,扑在了雪窝里。

米樗回头,拍手大笑。

米父跟出,厉声呵止:香叶儿,你想去哪儿?

急忙过来扶起摔倒的南郭信。

米樗向院门移步:爹,我出去看看就回来。

米老窑:你敢再走一步,老子打死你!

米樗吓得站住,噘起了嘴。

起身的南郭信拍打着身上的雪,笑了起来:米樗儿,女儿家哪有不怀春的,人家刘吾相的儿子有娘子呀,你想着他没用,他是个傻子,哪里会懂得你们女儿家的心思,哥哥我懂你,你以后不要理他——

米樗委屈得想哭。

南郭信:——好好好,你要去看看,哥哥我陪你去。

马蹄声渐息。

米樗顿脚:人家早走了!

米父上前拖女儿:回楼上睡觉,你看看你这模样,大半夜不睡觉往外跑!

米樗:爹,你们吵吵着闹酒,谁能睡得着?

米老窑:爹算明白了,你再不嫁人,非得闹出败坏门庭的事儿。

米樗儿:爹,您说得这是什么话!

米椿追来:香叶儿,爹说得对,你看你哪里还有女儿家的样子!

雪霁,阳光和白雪十分刺眼。

老窑主刘吾相带着孙子、孙女和窑工和窑师们描绘泥器,从工作台,搬到货架子上晾晒。姜姑远远向这里走来,没敢靠近。

窑师甲:师父,咱们家初三开始打泥坯了,听说米家这两天没有开工,渠糟该不会冻住吧?如果水车真的冻上了,泥坯还怎么打!

刘吾相:米家现在还用着水车呢,还没到咱们使的时候呢,你就不用操那份闲心了。

姜姑远远搭话:明儿夜里画儿准回来,咱们也该打泥坯了,真的冻的不能使,还用架火烤,那得多费事儿呀。

窑师乙:这几天米椿家里添丁,家里开流水席呢,水车没人打理,师哥回来咱们也只能用火烤,我看,得提前预备点山柴。

窑师甲:米椿儿故意跟咱们过不去,这几天闸关了,渠水不流,水车冻得跟冰塔似的。

窑师乙:早不冻渠,晚不冻,该咱们打泥坯了,他们给冻上了,米家人没安好心。

姜姑:算了吧,他家也是添了丁,家里办喜筵呢,怎么会故意,忙得疏忽了。

窑师甲:他就是故意的,办喜筵怎么不叫咱们老窑主过去?成心跟刘家过不去。

姜姑:算了吧,咱家跟米家退过亲,疙瘩就没解开过,凡事都得让三分,不挑事儿,平安就好,大不了咱们用山柴烤。

窑师甲:老铁器,烧裂了,还怎么打泥坯?弄不好,还得请铁匠重新修。

窑师乙:等师哥回来,咱们该开窑口了,马上就到祭窑的日子了,后续的泥坯得准备到中元节了。

姜姑:你们急什么?不是有老窑主在吗?咱们听爹的就是了。

刘吾相:画儿啥时能回来呢?真是急人,这是去哪儿了。

姜姑:爹,咱们先不急,等他回来再说吧,您老回家歇着吧。

刘吾相:不能再等,眼前就开春了,攒到一块儿上新泥,那么多泥坯还没地方搁呢,咱们还得风干胎器,活儿得向前赶。

姜姑:要不,咱们找米椿儿说一说?

刘吾相:姜姑,就你话多!窑场不能进女人,你多什么嘴,祖上的规矩你不懂?这里的事儿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姜姑:爹,您不管,画儿又不在,我不来这里谁主事儿?

刘吾相:天塌不了,这里没你的事儿?你回家看着孩子,别让他们乱跑。

姜姑气恼解罩衣:我走,省心了。酒儿,鱼儿,咱们回家做饭。

汴河畔,雪夜沉沉,平时晴天可见的东京汴梁掩在夜幕之中。

滞留货运骆驼和渡口泊船,河坝上正在扎结账篷和毡房,聚集在这里穿着皮袍客和女人、孩子,正在点燃了堆堆篝火,大家聚在一起取暖烤肉。

饮酒吹笛,弹琴消遣,风雪长夜。

汴河款款,羌笛声远,胡琴声碎。

船家的聚众头儿姚辇儿是个魁伟汉子,他性格豪爽且不乏机敏、慧黠,他组织夜泊的船家们一起烤火,喝酒,弹琴,他对大家说:今个儿咱们卖出的牛肉干和皮货都让瑞王府收走不少,他们要那么多干牛肉干什么?他在汴梁可没啥好名声,总不是赈济穷人吧。

舵手阿答:风起于青萍之末,说明汴梁肯定有大事,听说赵佶想犒劳士卒。

姚辇儿:一个守在皇帝身边的郡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想法。

阿答:哲宗皇帝两次打败西夏,也许对收复燕蓟十六州想有一番作为。上有好焉,瑞王必有附焉,听说瑞王为劳军的事跑腿可勤快了,深得圣眷。

姚辇儿:北京大名府就藩的赵喆也一样,人家都是皇帝赵家宗亲,能不操心国事?阿答,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阿答:我觉得那些亲王,郡王活得这么机灵,朝野无人不知。

姚辇儿:讨好天子总不是坏事,你啥都知道。

阿答:我是谁?欲知朝中事,山中问野人。

姚辇儿:来,喝酒。咱们不操心庙堂,只惦记生意。

阿答:喝酒!

二人取酒碗相碰。

雪夜堤坝上,夹树间,。

一前一后两个军汉,中间夹着刘画儿和牛儿,一串儿排着队。

风小了,但是,马也疲倦了。

他们走的不急不慢,有点垂头丧气。

原野积雪,剌得骑马人睁不开眼。

刘画儿昏昏欲睡。

牛儿:军爷,咱们找个酒店歇歇脚吧,您能熬得住,我家主人可熬不住啊。

两个军汉脸色铁青,面无表情,不置一词,继续赶路。

嘴唇干裂的刘画儿示意他不要说话。

牛儿噤声。

马儿扬蹄吃力地走。

他们终于赶到了客栈,牵马进了后院,四马络驿进入马厩。

甲在前,牵马入院,众人纷纷下马,揽缰跟随。

甲:小二,来,帮我等饮马喂料,看酒打尖。

店小二跑出来,接过缰绳,帮着牵马入厩,充实草料,安置马槽。

甲:饮马用温水,加点盐,它们出过汗。

小二:您放心,交给我好了,小人一会儿弄好。

众人帮着拴马,加料。

小二:各位客官请进屋吧,上房里暖和。

甲细看草料:多加黑豆,这几个不会说话的兄弟受了累。

小二取料入槽:四位客官,您请好吧。马厩里的草料足着呢,客官快请,屋里有炭盆,先暖和一下,要什么酒食只管说话。

他们一前一后进入厅房同,炭盆红火,春意融融,真是喝酒天儿呀,刘画儿和牛儿随军汉进入,四人找了一张空桌儿入坐。

小二上前:客官,小店里有好酒,有新切的牛肉和火烧,要几斤?

差官甲:要五斤牛肉,一坛老酒,十个炊饼,再找个火炕歇会儿,等马儿吃饱了,歇够了再叫俺们。

小二唱诺:好嘞!一坛老酒五斤牛肉,十个炊饼。

刘画儿:大人,咱们能吃这么多?

甲:一天吃一顿,咱们得赶路,吃饱喝足咱们睡会儿。

刘画儿:大人,能说咱们去哪儿吗?

甲:快到了,我只能说一句,你们听好,见到贵人,少说多听。

刘画儿:您就是贵人。

甲:别胡说,到了北京大名府你就知道啥是贵人。

小二端着食盒,往桌上摆放酒馔和陶碗。

刘画儿和牛儿埋头便吃。

甲:急什么?酒还没上呢。

刘画儿:俺们不敢吃酒。

甲乙互相看了眼,笑了。

小二抱着酒坛子,往酒碗里倒酒。

甲乙直接喝了一碗,小二接着再倒。

牛儿吃了一会儿,倔犟地:军汉老爷,吃饭得掏银子,这银子得算你们的,我们又不是乐意来的。

二位军汉一愣。

刘画儿抬头:不必介意这点银子,咱们掏,要是真的死在外面,咱们还得烦请两位差官给家报信儿呢。

甲把酒碗墩在桌上:阿呸,扫兴,这他娘的又不是喝断头酒,快吃,吃饱你们去睡!

乙:咱们喝,甭理他,这鸟人说话真败兴。

刘画儿放下筷子:俺吃饱了,二位大人慢慢用,走,牛儿,咱们找个热炕躺会儿,暖暖身子。

小屋子,一排炕。

刘画儿从牛儿的包裹里取 一块银子:小二哥,吃和住,够不够?

小二:够了,还得回你们点儿。

刘画儿:不用回了,照看好两个官差大人。

小二:哦,那两差人不像是押解呀?你们这是?

刘画儿:俺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俺来这儿。

小二小声:看他们滚边绣衣,像是赵官家的人,一路不给你们上枷,还骑着马,这架式像做客的。好了,我不多嘴了,有事招呼。

说着,闪出,合门。

刘画儿上炕。

二人靠边躺下。

刘画儿:牛儿 ,我还糊涂着呢。

牛儿:师父,放心歇着,要杀要剐我不怕,唉,咱们家这钱花的冤。

刘画儿:出门在外,花钱免灾。

牛儿:也是,真让他们花钱,这一路不定怎么整治咱俩呢,师父,咱睡会儿吧,我睏了。

刘画儿:睡!

师徒脱鞋上炕。

雪夜下的北京城,也就是大名府,雪停了。

繁华的大宋陪都,灯光如昼,大名府的官道不时有人清扫,街面只有薄雪,灯光闪烁,酒肆市井夜间依旧繁华,观灯的人流连。

寒喧声,叫卖声嚣烦尘上。

人倦马乏的四骑,梭行北京的大街上。

定远郡王府外。

宫灯照映,房顶如披银毯,街道如敷薄霜,。放眼王府,层楼红灯高悬,高屋建瓴的大宅门,红纱宫灯透着节日喜性。门楼更是灯火明亮,映照门庭上额匾四个魏碑体“定远郡王府”,蓝底金字,灿然有光,四位护卫士兵执戟负刀,侍卫大门。

他们看到四骑走来,一个侍卫进入院内禀报,两位侍卫急上前接过四匹马缰,并打着招呼:你们这么快?一路辛苦。

两个下马的军汉寒暄着,并示意一脸惊奇的刘画儿师徒站在门外:你们值守呀?我们还真没敢歇脚,日夜赶路,冻得身子没了知觉,得来点热汤热水。

牛儿兴奋地一扫倦意:主人,这就是北京大名府?天呀,这里不就是天庭吧?

军汉甲呵斥:不许指指划划,大不敬当心没命!

牛儿和刘画儿二人吓得立刻噤了口。

门庭内闪出一个金甲侍卫(李甲)和一位守门侍卫,李甲迎面而来,面无表情。

众侍卫纷纷揖礼:李官儿见教。

军汉甲:他们是磁州刘家窑的少窑主和仆人,人已带来,请府内吩咐。

李甲:请问,二位怎么称呼?

刘画儿:我是刘家窑少窑主刘画儿,他是牛儿,我们名为主仆,实为师徒。

李甲沉吟:哦,刘画儿?是刘家窑少窑主?

刘画儿:正是。

李甲点头:乡下人,没见过阵式,他们是客人,让他们进来见过中官大人!你们二位一定要记住,进府后多听,少说,没有问话就不要说话。

刘画儿和牛儿连连点头。

雪后,天地静谧,天如谌海,地如犒素。

郡王府俯视图,四进院,最后殿宇之后,似是马厩和兵营。

他们在第一进院的门洞前,被一个身着圆领青衣棉袍,头戴峨冠的人(宦官黄诏,约三十岁)拦了下来。

李甲和两个军汉毕恭毕敬,他们上前躬身揖手:见过中官大人。

黄诏:你们办差顺手吧?

李甲揖手:中官大人,您要的人带来了,他是磁州刘家窑的少窑主刘画儿,那个小厮是他的徒弟。

黄诏掌灯打量着刘画儿片刻。

军汉肃立,木然等待黄诏说话。

黄诏:少窑主刘画儿?你爹刘吾相怎么没来?

刘画儿:回大人,我是刘画儿。家父年纪已老,恐不胜风寒,我替家父来的。

黄诏:刘家窑掌窑的人是谁?

刘画儿:是我。

黄诏轻轻点头:你比刘吾相手艺怎么样?

刘画儿:现在的窑口活儿都是我执掌。

黄诏:你能为刘家窑作主吗?

刘画儿:那得看是什么事——

黄诏点头:好,我们到西厢暖阁谈,内府给你们准备了酒食,吃饱了睡一觉。

说着,右手示意东厢房。

军汉双双退了一步,躬身一揖:小人告退。

二人退身欲离去。

黄诏没扭头:慢着。

军汉侍立:还有什么事,请大人吩咐。

黄诏回头:你们顺路找个人,从内府支二两银子,去一趟西关,给两个窑师订制几把“剔刻刀”,必要时请工匠到观台镇开铺子。

二军汉揖手:遵命。

王府后院,马厩,二军汉各牵着两匹马向这里走来,引路的军汉手里挑着宫灯。李甲系好绳,抚摸着吃料的军马,冷漠的脸上透着温情的光泽,该喝点酒了,可是,他们只能自己找地方吃酒,此时的西厢房招待的是他们带来的人。

暖阁内已经张罗起了酒席。

室内有开着红花的夹竹桃,厅内花架上还有磁州黑白雕花的梅瓶,在花灯下熠熠生辉。

刘画儿师徒进了门,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牛儿望着梅瓶,不由笑了,他疲倦地解下了包裹,抱在怀里。

侍立门两侧的小黄门,接过牛儿从怀里取出的包裹。

黄门甲:东西要紧么?

牛儿:要紧,路上吃的火烧。

甲无语,放在台案上,拉椅子,依次安排他们坐下。

黄诏已经坐在主位上。

甲从火盆上取暖好的酒,开始行酒。

乙倒茶。

黄诏看了一眼酒器:他们走的很辛苦,受了寒,换大碗。

王府后院是军营,住着王府护卫和马弁,大屋通铺,房梁支柱悬着碗灯。

炕上小桌,两个军汉已经解去外衣,身着单薄地围着热气腾腾的大盘熟肉和包子,大吃大嚼。

一个抱着坛子的军汉丙入:中官大人恩准了,一坛好酒,喝完睡觉,不许闲转!

甲:抱走,府内不许喝酒,你想送兄弟进虎牢关。

乙连连摆手。

军汉丙不语,自己倒了一碗,一饮而尽。

两个低头吃饭的军汉抬头,惊愕地望着他。

军汉丙:喝醉了插门睡觉,你们走了两天两夜,不喝酒怎么解乏?来,倒上,倒上——

西厢房内暖意融融,酒席开筵。

酒满着,似乎没人喝。

刘画儿和徒弟牛儿低头吃菜,不敢吱声。

黄诏有些惊异:你们二位,从没有喝过酒,吃过酒席?

刘画儿有些忐忑:大人,我和徒儿这辈子见到最大的官就是里长(村长),从没有见过您这样的大官儿。

黄诏:刘窑师,你难道从没有出过家门?

刘画儿自信:出过,东边是河,西边是山,方圆三十里我都走过,哪里有砂,哪里是陶土,哪儿有青土,我闻味儿就知道。

黄诏惊愕:哦,怪不得没见过世面。

刘画儿:见过,我们观台镇可大了。

黄诏:井底之蛙。

刘画儿:大人,有空到俺们观台镇看看去,那里可不是井一样的天。

黄诏笑:我一定会去,刘画儿,老夫想问你一句,刘家窑瓷器上的字都是你写的?

刘画儿:有俺的,有俺爹写的,也有窑师们写的,不过,我俺写的最多。

黄诏:你读过哪些书?受业过哪个先生?跟谁学过诗画?

刘画儿:读过《说文解字》,画瓷写字的老师就是俺爹,十八窑都父业子承,世代相传,除了爹,没有老师。

黄诏:子承父业,你这位高徒呢?年纪这么小,他跟你一样吧?

刘画儿:他不姓高,跟我长的不一样,不是刘家的人,他是入室弟子,姓牛。

黄诏:——

刘画儿:别的都一样。

黄诏微笑。

刘画儿:他爹跟着俺爹干了一辈子,他生在刘家窑,以后,也会跟着俺干一辈子。我跟牛儿是师徒,也是主仆,算是家里人。

黄诏起身踱步,摸着脑门:圣人言,在天下,歙歙!教民如同赤子。皆使和而无欲,如婴儿也。

刘画儿:大人,您说的是什么,俺听不懂。

黄诏:听不懂最好,做人心眼太活泛反倒不好,使用心眼太活泛的人,总之让人不放心。

刘画儿:您说什么呢?

黄诏:好吧,我不用陪你们了,来来两个苕货,你们自己吃吧,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刘画儿瞪着眼:大人,您怎么知道我的绰号?他们都叫我苕货和傻子。

不仅黄诏,两个待奉的小黄门也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黄诏:你们先吃,咱们回头再聊,你们累了,我先告辞。

说着,拂袖而去。

刘画儿和牛儿面面相觑,继续低头大吃大嚼。

汴河畔。

雪霁后的夜晚,天空星光灿烂,滨河之畔,远外是巍峨的城池及城堞上的点点矩火。

货运骆驼卧草吃着草料,渡口泊船横陈。

滩上扎结账篷和毡房,毛毡上聚集着喝酒和弹奏乐器的皮袍客,架起的篝火上烧着骆驼奶和烤干肉。

汴河款款,羌笛声远。

姚辇儿、陈答和几个朋友正在饮酒。

一队客人向他们走来,领头的是一个身着皮制短衣的金亶儿。

字幕:完颜亶,未来的金朝熙宗皇帝。

跟随他的人同样是客商打扮,只不过他们牵着的不是骆驼,而是马匹。

姚辇儿等纷纷向他们注目。

金亶儿(完颜亶)走近,揖礼:各位老大,你们是做走脚生意的吧?你们在这里已经两天了,怎么还不离开?你们看,大船落帆,滨河野渡,无人看管。

火堆旁。

姚辇儿端坐不动:你是哪来的客商?暗中看着我们干什么?

金亶儿:我们想渡河,船家不肯,嫌我们有马,害怕受惊翻船。

姚辇儿:啊呸!跟船家说话得有禁忌,有的字眼是不能说的。

金亶儿哈哈笑:少年不懂事儿,说话不妥当,得罪,得罪!

姚辇:你们的马我看到了,怎么看不到你们货和粮草。

金亶儿不避众人冷漠打量他的目光,倚坐在地毡上。

姚辇儿打量了一下他的随从:想讨酒喝吗?来,拿碗。

金亶儿连连摆手:我是游学的读书郎,从不敢喝酒。

姚辇儿摇头:你不像读书人。

金亶儿:怎么看出来的?

姚辇儿:说说来历,看我猜的对不对。

金亶儿:我自幼游学京师,家里担心我不想回家,派人来接我。

姚辇儿:你有人惦记,我没人惦记半辈子了。

金亶儿:这位大哥,你遇到什么难事吧?

姚辇儿:都过去了。

金亶儿:以后有什么难事,告诉我。

姚辇儿:你帮不了我。

金亶儿:也许呢?

姚辇儿:——

大家尖利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自顾自的继续喝酒,吹弹乐器。

金亶儿解嘲一笑:我们不白喝你们的酒,来,这种风寒天气,让我的兄弟都尝尝吧。来,都过来。

他们随从七、八人都凑了过来,纷纷讨酒。

金亶儿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放下:够不够多担待,大哥,瞧,我有这么多人。四海为家,江湖不远,相遇就是兄弟,咱们多照应点,有时救人也是救已。

姚辇儿:看样子,你很有势力,不是赵官家的差人吧?

阿答略带敌意地瞅着完颜亶:姚辇儿,他们可都是来路不明的人,不用跟他们答话!

金亶儿没有说话,他的随从个个怒目而视。

定远郡王府,头进院,西暧阁内设了酒席。

刘画儿和、牛儿显得十分放松,他们吃像饿鬼,直到盆干碗净地抚着肚子傻笑。

黄诏坐回主坐,瞅着残羹冷炙,轻轻摇头:我看,别再吃了,行吗?

刘画儿和牛儿一起点头。

黄诏示意两个小黄门撤桌,二人上前,一起收拾,桌子也抹试干,二人抬着盘碗筐一起躬身出了门,随手轻轻把门掩上。

黄诏:你们一路到天黑,辛苦了。

刘画儿:不辛苦,还是两位穿绣衣的官爷辛苦,他们走得远,现在,怎么没见他们过来?

黄诏:你在这里还惦记着别人?你想得多余。

刘画儿:他们都是贵人,路上,我还请过他们喝酒。

黄诏:施恩图报非君子。

刘画儿:大人说得对。

黄诏:刘画儿!

刘画儿:在。

黄诏:你不是真傻子。

刘画儿:他们都这么叫,我不怪他们。

黄诏拧眉: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刘画儿和牛儿相视一样,彼此摇头。

黄诏:进门时,定远郡王府四个大字,你们没看见?

刘画儿有些忐忑:见了,心里不敢相信,我和牛儿都是个做泥活儿的下人,神仙大人不会那么远召俺们。

黄诏:这地方还真不是什么人能进来的,你知道为什么把你们叫到这儿吗?

刘画儿和牛儿一起摇头。

军营马厩,军汉丙喂着四匹马:你们这趟差出得辛苦,还不去歇息,瞎乱悠什么!

甲:这两个牲口比我累,俺过来看看。

军汉丙:醉酒闲串,当心黄门查夜,你们不想要命啦?

乙抚摸着马匹:喝酒也是你挑的头,你不怕,我们怕个甚?

丙:你们回去睡吧。

乙:劳驾照顾好它们,这些都是不会说话的兄弟,风雪天跑出一身汗。

西厢房,暧阁。

刘画儿:俺不知。

黄诏:我会告诉你的。

刘画儿:官老爷能让俺吃了这和好的上元节的饭,过了个这么好的年,这辈子值了。

黄诏凝视着刘画儿:你真是刘家窑的少窑主?

刘画儿:我爹是老窑主,他叫刘吾相。

黄诏:你不避官讳?直接说出你爹的姓与名?

刘画儿:他真的就叫这个。

黄诏:你真够憨的,好了,既然你来了,我也只能跟你说话了,我们商量个事儿,跟签生死状一样,你怕不怕?

刘画儿:死,我不怕,只要不连俺爹和妻小,咋得都行。

黄诏: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刘画儿坚决摇头:让我死行,让我家人一起死不行!

黄诏:谁说人家人一起陪你去死了?我说的是你!

刘画儿:您说,要我什么时候死?

黄诏莞尔:只要守规矩,谁也不用死。

刘画儿:真不用死?

黄诏:——

刘画儿:那还怕什么?我们泽州十八窑,小事都不敢胡弄,大事,没人敢坏规矩。大人您只管放心,有衙门管着没衙门管着,我刘画儿都不敢乱来。

黄诏点头:好,咱们说一说规矩。

刘画儿:大人,您的官儿比我们知县大吧?我听他的也会听您的。

黄诏:你只管听我说,不用插嘴。

刘画儿和牛儿急捂嘴。

黄诏:定远郡王是个非常喜欢瓷儿的大尊大贵之人,王府所用瓷器,都是南边来的,水陆来回万里。郡王不忍心劳民伤财,所以,想定制古堡窑器。

刘画儿释然。

黄诏:内府也查访过泽州窑和定窑,认为你们烧的粗瓷,能再精致一些都还能用。

牛儿忍不住:可不是,俺家的窑呢都是细筛过箩的, 用的水都被草泡过,水都是软的,这一道关节,这两道关,十八窑没人可比,所用的青土也筛过。

说完,迅速又捂上嘴。

黄诏:不用捂嘴,有用的话,你可以说。

牛儿:俺不敢再说——

黄诏:那,我继续说,你们要记在心里,不要外传。

牛儿:那是。

黄诏:刘画儿,你能做到吗?说句话!

刘画儿:有耳无嘴,俺做得到。

黄诏:定远郡王要包刘家窑场,以后,王府供你们花银子,你们瓷器只能供郡王府,一个碗也不许流出,你们可答应?

刘画儿脱口而出:答应!

黄诏:好,不过,你们刘家窑瓷器包浆瓶重刻,刀法粗糙,好处是技术独特,诗书极好,金钩银线,在写意和工笔之间,如果再用点心,定会出不世精品,定远郡王嘱咐内府一定要接细活儿——

说着,门开了,两位小黄门重新垂手侍立门两侧。

汴河畔,夜空星光灿烂,河滩被风吹得残雪零乱。

追随金亶儿的随从们起身,侍立。

金亶儿:暧和了吧?

众:暧和了。

姚辇儿:坐下吃点吧,不用客气。

随从没人肯坐。

金亶儿:诸位,既然对我等无所求,我倒想求你们一点事。

姚辇儿:有事说事,能帮就帮。

金亶儿:搭船渡河。

姚辇儿:就你们几个?

金亶儿:还有马。

姚辇儿:我有船,什么时候走,我搭你们。

金亶儿:这位大哥爽快!不过,我们今晚就想走,只是汴河风高浪急,不知夜渡是不是方便?

姚辇儿:你怕就算了。

金亶儿:不怕。

姚辇儿起身:走,牵好你们的马,我送你们。

金亶儿:这位大哥比我还性子急!不过,我们今晚走了,你若有事,我能帮你什么?

姚辇儿:送你们就是我的事儿,还等什么?

金亶儿:汴河风高浪急,不知夜渡是不是方便?

姚辇儿:你怕,咱们就明天走。

金亶儿望河看了一眼,转回脸,笑了:不怕。

姚辇儿:这条河你看不清楚,它太远了,走近点你就知道,它深不可测。

金亶儿收敛脸上的笑意:我不信这条河,可是,我信你。

姚辇儿随几个人欲走:信我就好。

阿答突然抬头:且慢!

几个人回头,凝视。

阿答:这位小少爷怎么称呼?

金亶儿揖手:我姓金叫亶儿,幸会!

阿答:你们几个要到哪里?

金亶儿:实不相瞒,我们要要离开中土汴梁到蓟州,大哥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阿答起身,打量金亶儿:你可没说实话,游学汴梁能带这么多仆人的,蓟州只能有完颜家族的人才会有这么大的势力。

金亶儿:我不像大宋人吗?

阿答:我看你们衣着,也不像在汴梁住过的人。

金亶儿冷笑:你是瞎猜。

阿答:还有,在赵宋的都城,称东京为中土汴梁的人,不会是大宋人,你是细心入微的人不假,长着鹰一样锐利的眼,你敢说你不是漠北人?

金亶儿:你说我是什么人?

阿答拉长脸:你是奸细,金国还是辽国?

长风呼啸,空气立刻凝结。

商队的人纷纷放下手里器物,与金亶儿的人起身对立。

金亶儿不动声色地捺住要动手的身边人。

双方都喝了酒的人,阿答伸出拦在自己人前面,笑了。

金亶儿也笑了:大哥,走车船多了,看到杀人越货的不少吧?这么戒备。

姚辇儿:你说的,俺们司空见惯。不过,为区区一条船不至于舍命不舍船,放心,你想要船,大哥我可以送给你!

金亶儿:卖药,走船,开赌场都是天杀的生意,不过,在我这里行不通,所以,杀人不图利也是有的。

姚辇儿:少年,你句话有点吓人。

金亶儿:舵在你的手里, 我们的命也交给了你,你怕什么?

姚辇儿:冲这位小兄弟的话,我真得送你们,你们跟我走吧。

金亶儿拱手:大哥果然急公好义,以后难免还会相遇,敢问,大哥名讳?

姚辇儿:姚辇儿。

金亶儿:名字好怪,你就是靠摆渡为生?

姚辇儿:平时做摆渡生意,江湖河海,哪里有路哪里走,吃的就是船家饭。有银子渡命吃饭,没有银子交个朋友,阅人无数,生死无惧,走,咱们上船。

金亶儿:姚辇儿?好,记住了。

姚辇儿带着几个人望河而去。

阿答望着他们渐远,坐下,捧起一个偎在待篝火边的酒碗喝了一大口。

大家纷纷坐了下来。

阿答感慨:姚辇儿早晚会死在自己人手里。

甲:阿答,何以见得?

乙:是啊,咱们都是他的朋友,难道我们会杀了他?

阿答摇头:姚辇儿太轻信了,我们不会害他,终究会有人害他。

甲警觉:你是说,刚才的人会杀了他?

阿答摇头:不会了,我刚才的几句话,等于给他渡了劫。

大家都摇头。

甲:阿答的话我不相信,你说说看,这几个人是干啥的,要是他们真的对姚辇儿有杀心,我现在就得把他们投进河里喂鱼吃。

阿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少年应当是金国的王子。

众人呆了一下,旋即放声大笑。

甲笑得透不过气来:他要是王子,老子就是金国的皇帝!

众大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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