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54

松堂小憩同绛

桃夭李粲逞娉婷，拥立苍官似列屏。花罅蜂喧方引睡，松颠鹊语忽喷醒。童心欲竞湖波活，衰鬓难随野草青。共试中年腰脚在，更穷胜赏上山亭。

【笺说】

此诗作于1962年，是钱锺书先生与夫人杨绛得暇游北京香山松堂所作，由首句可知为春季。

松堂，在北京香山南麓宝相寺主要建筑旭华之阁以东，建于乾隆十四年（1749），为乾隆于团城阅兵时休息用膳之所。其后有数十株白皮松，松堂之名即由此而来。

全诗写的平静而略带些生机勃勃的气息。

桃夭李粲逞娉婷，拥立苍官似列屏。

首联写道，桃李花开得繁密灿烂，争着比拼美姿；苍松如屏站立，像百官簇拥皇上。

上句“桃夭”，即桃之夭夭，桃花茂盛。语出《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毛传：“桃有华之盛者，夭夭，其少壮也。”

“李粲”,李花明灿。张耒《春雪二首》：“前者城东边，桃李粲已发。”

“聘婷”，姿态姣好。宋吴芾《夜来同诸公泛舟湖中乐甚因更潭名作北湖乃作》：“水面黄花更堪爱，盈盈伫立如聘婷。”

此句的一“逞”字，写出了桃李花争奇斗艳、各逞春色的姿态。

下句的“拥立”，拥戴皇帝或首领即位。清孔尚任《桃花扇·迎驾》：“捷足争先，拜相与封侯，凭着这拥立功大权归手。”此形容松树簇拥站立，如大臣拥立皇帝一般。

“苍官”，松树别称。《史记》载秦始皇于泰山避雨五松下，封其为五大夫；后人因以苍官称之，如唐樊宗师《绛守居园池记》：“有柏、苍官、青士拥列，与槐朋友。”此正与“拥立”一词相符。

“列屏”，排列如屏风一样；此也是形容松树站立有序。晁冲之《自然诗》：“青松夹日交倾盖，翠柏分风倚列屏。”

下句写苍松有序排列，如大臣簇拥着皇帝一般的形象。

首联二句写松堂的桃李花与苍松，桃李璀璨，苍松如屏。

花罅蜂喧方引睡，松颠鹊语忽喷醒。

颔联说，花间蜜蜂嗡嗡鸣叫，正引人睡意，忽然松树顶喜鹊的叫声又像把人用水喷醒。

上句“花罅蜂喧”，花间蜜蜂嗡嗡鸣叫。刘子翚《桃源》：“桃花深处蜜蜂喧，山近前峰鸡犬村。”

“引睡”，勾起睡意。苏轼《次韵答邦直子由四首》：“忘怀杯酒逢人共，引睡文书信手翻。”

下句“松颠”，松树顶。唐李群玉《宿鸟远峡化台遇风雨》：“孤鹤长松颠，独宿万岩雨。”

“喷醒”，用水浇而唤醒，比喻泠然而醒。语出韩愈《斗鸡联句》：“一喷一醒然，再接再砺乃。”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注曰：“﹝魏本引樊汝霖曰﹞斗鸡今以水喷之，神气始醒。”又朱熹《清邃阁论诗》一九则谓韩愈此句：“谓虽困了，一以水喷之便醒。”

首联写景，颔联则写人在此景中的状态：蜂喧引睡，鹊语惊醒。——真是人与景致相俯仰，心与物游互颉颃。

童心欲竞湖波活，衰鬓难随野草青。

颈联写道，一颗心如童心一样，要与湖波比试着活跃，尽管稀疏白鬓，难以随野草返青而变黑。

上句“童心”，童子之心，引申为本心，不受俗尘污染之心；此处指年岁虽大而犹存天真之心。龚自珍《海棠》：“黄金华发两飘萧，六九童心尚未消。”

此句写“心与波竞”，前人亦略涉及，宋刘学箕《水调歌头·饮垂虹》词：“醉舞影零乱，心逐浪舂撞”，《晚晴簃诗汇》卷一百六十九黄图成《舟返盐渎寄邗上诸子》：“倚枕潮声急，乡心逐浪流”。但钱先生此处所表达的是一片天真活波的童心，跟着湖波而活跃起来，而不是心绪不宁。

下句“衰鬓”，年老而疏白的鬓发。唐卢纶《长安春望》诗：“谁念为儒逢世难，独将衰鬓客秦关。”此句是写野草能再青青，而人白发难以随着野草返青而变黑。

此颈联是说，面对湖波，心也活跃起来，虽然年纪大了，白发也不能像野草再变青。——俗言所谓人老心不老也！

共试中年腰脚在，更穷胜赏上山亭。

尾联接着颈联说，我们还有一副中年人的腰板和双脚在，要一起试试看；更要欣然地欣赏尽美景，登到了这山上松亭。

上句的“腰脚”，腰板与脚力，指人的体力。苏轼《送运判朱朝奉入蜀》诗：“为话腰脚轻，犹堪踏泉石。”“腰脚在”，就是还有一定的腰脚能力。

此句是说，还有中年人的身体在，要一起试试登山如何。

下句“胜赏”，快意地观赏。张炎《木兰花慢·元夕后春意盎然颇动游兴呈霅川吟社诸公》词：“從今便須勝賞，步青青、野色一枝藤。”

下句是说，要“穷胜赏”，就要登上这松亭。

细味此尾联，实际是倒叙，是说前六句看见的美景，只有尝试登上山顶松亭，才能欣赏到的；而不是顺序写来，好似到了诗末，才要登山，那前面的描写，岂不俱非松亭所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