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李真微/门前流过一条河

门前流过一条河

作者：李真微

抗日战争胜利，我们家结束了漂泊逃难的生活，可是一家骨肉已经离散，祖父从事地下抗日工作，被叛徒出卖，死于日军监牢，父亲在逃难途中疾病殁于衡山。全家五口，两老两小，祖母外婆都六十多岁，哥哥十岁我七岁，由母亲扶老携幼带到岳阳东乡老家，定居在毛田乡坪家塅。

我的家族有过往昔的繁盛，听说是祖上老太爷靠一条扁担贩棉花起家，克勤克俭，买田置地发了家。祖屋十分气派，进大门，中间过厅，两边各有大晒井，约篮球场大，全是花岗岩铺地，春节、元宵，各可舞双狮双龙。纵深三进，共有房屋百余间，全是青色烧砖砌到屋脊。屋后左右两座矮山，说是左青龙右白虎，山上的松树古老苍劲，两人合抱。阵势可观，然而这些都只是昨日黄花。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这里也没逃脱这个魔咒，这一大家子的二三代，嫖赌烟枪，分家时得点祖业，很容易烧光败光了，男人很难超过五十岁。我回老家时，各家小户大多没有了田地产业，成了破落户。

我最喜欢的是门前一条沙河，河宽百多米，靠北岸的河床已是堆积的沙滩，夏季平常时候，水深过膝，水流清澈，看得见一群群小鱼水中游过。我们这些小伙伴，就用稻草编成簾子，在水中围住鱼群，猛拖上沙岸，便能带上一条条两寸左右的小鱼，土话称这鱼叫白老。出门靠左，半里许，有一石山挡住了河道，逼着它折了个90度大弯，山洪一来，就在这里冲击成一个深潭，丈余深，七八亩水面，水清见底，能看到红色鲤鱼在水底穿行，鲜活明媚，像水中游动的花朵。这潭有个神仙的名字，叫张果潭。我们地方的传说，张果老住在月亮里，坐在樟树下纳凉，他在天宫看到月亮掉进这清潭里，便下界来唤月亮回去，因此以他命名，潭曰张果。穷乡僻壤，缺少娱乐，就由这神仙赠给我一个乐园。从每年春风三月到丹桂飘香，我就是这潭里的一条鱼。有时饭碗一放就往潭边跑，还隔几百步就脱下裤衩提到手里，一到潭边，裤衩往岩石上一摔，叮咚一声就来个青蛙入水。山村的娃，热天只穿一身皮，省布。我也晒得黝黑，漂在水里，岸上的人看着还以为我穿的白短裤。河对岸叫舒家畈，大概原来是个屋场，住户姓舒。现在已成了一块旱地，我堂伯在那里种了棉花、甘蔗。我就游过去讨一根甘蔗，一边咬一边游了过来。我常用踩水，像立着身子在水里走路，这双手是多余的，正好往嘴里送食。

这小河向西流去，汇集成新墙河，注入洞庭湖。清代时，舟船木筏可在河里通航。据祖辈说，老家建这么大一栋民居，所需石柱石条石板总在千吨以上，都靠在外地采石后，装在船上，由新墙河逆流而上，120多里直达家门。据《巴陵县志》，清末新墙河尚可行六吨木船到铁山口，即现在铁山水库大埧所在地。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的一位同学家住新墙河中游筻口镇，家里驾船，还可撑着五吨木船，下洞庭湖，而后达长沙、武汉。这条河长期以来是这一带水路通道，是养育着一方人口的大地血脉。

1939年，日冦侵略军把战火烧到湘北，岳阳东乡大云山是乡北一道屏障，也是我门前沙河一条支脉的源头。我军由杨森将军率兵据守，一连三次挫败日冦进攻，获得大胜。杨森即写下“三战三捷”四个大字，刻于大云山隆与宫外石壁上，每字高2.1米，宽1.6米，气势雄伟，义薄云天。

英雄之山流下英雄之河，向下约50里，这河流到新墙河中段笔架山。1939年9月20日起，日军向笔架山进犯，营长史恩华奉命率全营坚守阵地三昼夜，以五百壮士，抵挡敌军五千精锐的进攻。日军陆空军联合作战，仍未能占领阵地。4月23日拂晓，敌军全线疯狂进攻，史恩华亲上前线指挥战斗，不幸肩部受伤，团长劝他后撤，他坚持不肯，裏伤再战，全营官兵高唱《义勇军进行曲》猛烈向日军还击，不幸再次中弹牺牲。碧血染沙河，英名留青史。村民被英雄的精神感动，将其葬于村北，墓前立了“中华魂史营长之墓”的石碑，永垂不朽。新墙河英雄的河，在长沙保卫战中，被誉称为东方的马其诺防线，以其辉煌战绩载入中国反侵略战争史册，向世界昭示着中华民族的伟大灵魂。

由于日军滥伐树林，破坏植被，狂轰滥炸，一片焦土，使水土流失严重，沙河淤塞更为加快。有监测报告说，新墙河平均每年河底填高0.17米。再到新中国成立，人民生活渐有改善，人口增长快，可烧柴问题没有解决，都靠上山砍柴，无法封山育林，水土流失加剧。到1958年大跃进，山乡就向荒山进军，还要大炼钢铁，让钢铁元帅升帐，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于是我家老屋后山古松砍了，劈做炼钢燃料。修铁山水库的宏伟规划出来了，我家老屋被拆，石头砖块运去筑埧。拆了屋一分钱也不给，库区人民被迁君山芦苇荡垦荒。集中全县一万多劳力，肩挑、抬硪战了一个冬，铁山水库筑坝丈多高。可是次年初来春汛，山洪汹涌而下，只用舌头轻轻一舔，大埧崩溃，挟带泥沙一齐填向下游河道，门前的沙河又积了尺多厚的沙。迁往君山的因没有房住，又返回老家，可是老家房子也没了，只好另搭茅屋且栽身。十分的干劲，加上八分的瞎指挥，费力越多，损失越惨。

此后开始农业学大寨，毛田是一面旗帜，“先治坡，后治窩”，就是战天斗地。看到山头，就要铲平造平原；看到河港弯道，就要拉直建粮田。一些梯地，今年种桑树，明年毁桑栽乌桕，后年又挖掉乌桕造橘园。翻来复去，大量泥沙冲入河道，过去美丽的张果潭就只脚背深的水了。一旦山洪暴发，一浪就漫过河堤成了灾难。被逼无奈，年年冬季就加高堤岸，有的地方河床已高过地面，河堤加成了“台圳”，远看就像一道长城。下游几个公社的干部来参观学习毛田时愤愤地说：“像你们这样挖下去，不几年我们就会被沙子活埋。”此时的流沙河，真的不流水，只流沙。

改革开放，乾坤扭转，就在凭吊上次修铁山水库建埧的地方，1980年又兴师重建，科学设计，机械化施工。当地群众感受到两个深刻的变化。一是没有人山人海，甚至没有一副扁担箢箕。按过去这么大的工程就是万条扁担工程，还要彻夜灯火通明，喔嗬喧天，声势浩大。现在汽车群从5公里外运来粘质好土，高效快捷，井然有序。等二个变化是不给群众加负担。过去大工程如县里组织去洞庭湖围垦，小工程如公社造平原、修港堤，都摊派到生产队派人上工，不仅没有一分工钱，还要带粮食吃饭，带被子和工具，社员不堪重负。现在政策为群众着想，合理了，深受群众拥护。就这样，一个蓄水6亿方的大水库在悄无声息中建成了。高峡出平湖，后山成小岛，门前的河港被拦在湖内，沉在水底，是真正的静水流深。

家乡巨变了，荒山秃岭全都绿树成荫，旭日东升，树叶辉映成一片金色，白天一湖清水，夜晚一湖星月，美得像一首抒情诗。山边公路不时有汽车驶过，自然景色包容着现代文明。这水库流灌下游水田，为岳阳全市数百万人送给甘甜的饮水。绿水青山成了金山银山。今天，当我站在湖边，寻找故园，回想往事，油然而生很多感慨。

沙河是曲折的，历史也是曲折的，它们还有另一个共同点：

向前。

作者简介

李真微，1938年出生。从事语文教学与研究四十余年。曾任湖南省中学语文学会副理事长，岳阳市中学语文研究会理事长。全国优秀语文教师，省优秀教师。担任省中学高级教师评委两届。著作或主编40多种书册出版。写了400多篇各类文章发于报刊。

_{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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