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一派的诗人: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的山水诗,在清幽之中往往透出几许寂寥,其中情绪的表达有所节制,实是一种伤而不悲的幽寂之美。这种表面的平静,不像王维佛道信仰之下,无所挂怀,天高云淡,亦非柳宗元压抑心绪后,流露出的清峭。生活在动荡之后的中唐,物是人非,盛世难再,韦应物在时代氛围的影响下,心也愈见冷了。因而,清冷疏淡的山水风物,更易触发他的创作灵感。当面对一切热闹有生气的画面时,韦应物总是表现的更像一个旁观者,一切光影的明暗变幻,风景的浓淡交替;一切鸟鸣、蛙唱、钟声、流水,都不过将他的心境衬托得更加幽寂。可以说,韦诗这种幽寂的境界,既是那个时代的氛围使然,也是诗人自身的审美追求。总体来看,韦应物山水诗的幽寂之境有以下三点特质:
一、清冷的色调与意象:韦诗中常见清冷色调的颜色词如“绿”“黛”“青”“翠”等,与景物结合在一起,如“云开夏郊绿,景晏青山沉”(见《沣上精舍答赵氏外生伉》)。“寒”“凉”“幽”等一些意境清寒的词,在其诗中也经常出现,如“叶沾寒雨落,钟度远山迟”(见《寄酬李博士永宁主簿叔厅见待》)、“乔木生夜凉,月华满前墀”(见《酬卢嵩秋夜见寄五韵》)、“寒山独过雁,暮雨远来舟”(见《淮上遇洛阳李主簿》)等。此外,韦应物山水诗还偏爱寒山、寒雨、青冥、清泉、清砧、暮色、暮钟、青苔等意象,无一不透出清冷之意,如“青冥台砌寒,绿缛草木香”(见《游琅琊山寺》)、“遥看黛色知何处,欲出山门寻暮钟”(见《答东林道士》)、“上阳秋晚萧萧雨,洛水寒来夜夜声”(见《赠王侍御》)、“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见《寺居独夜,寄崔主簿》)。这些读来使人感到格外寂静清幽。
二、动中有静:以动衬静,寓静于动,也是韦应物山水诗常用的手法。他善用自然界中热闹的音响,来烘托诗中的幽寂之境。如“惊禽翻暗叶,流水注幽丛”(见《夜偶诗客操公作》)、“山高鸣过雨,涧树落残花”(见《西郊期涤武不至,书示》)、“苍茫寒色起,迢递晚钟鸣”(见《秋景诣琅琊精舍》)、“深林猿声冷,沮洳虎迹新”(见《山行积雨归途始霁》)、“密竹行已远,子规啼更深”(见《与卢陟同游永定寺北池僧斋》),分别以流水声、雨声、钟声、猿啼、鸟鸣来衬托幽静的气氛。可以感知,作者身处在有声的自然之中,更得到了一份属于自己的静谧。
三、浓淡明暗的交替:韦诗幽寂特质并非只包括清冷、寂静,它的内蕴应是立体的,复杂的,富于感情的。如“始霁升阳景,山水阅清晨。杂花积如雾,百卉萋已陈”(见《山行积雨归途始霁》)、“崩壑方见射,回流忽已舒。明灭泛孤景,杳霭含夕虚”(见《往云门郊居途经回流作》)画面中有明有暗,明的是阳光、清晨,暗的是雾霭、山岚,光与影明暗的交错,形象地展示出一幅幅静谧清幽的自然图景。
此外,韦应物研习禅宗思想,时常出入寺院,亦有许多提及佛教、佛门的诗作。但他这类诗多数并不直接讲述佛理,而是以描写寺院禅房及其周围的幽静景色为主,将其对清净禅修生活的喜爱情绪隐隐含蓄景中,如“结茅临绝岸,隔水闻清磬。山水旷萧条,登临散情性。稍指缘原骑,还寻汲涧径。长啸倚亭树,怅然川光暝”(见《义演法师西斋》),全诗无一句讲佛理,只写诗人沉醉山水,流连忘返,不舍时间飞逝,无处不流露出诗人对清净生活的喜爱。又如“对殿含凉气,裁规覆清沼。衰红受露多,馀馥依人少。萧萧远尘迹,飒飒凌秋晓。节谢客来稀,回塘方独绕”(见《慈恩寺南池秋荷咏》);“子有新岁庆,独此苦寒归。夜叩竹林寺,山行雪满衣。深炉正燃火,空斋共掩扉。还将一尊对,无言百事违”(见《永定寺喜辟强夜至》)等。这样的诗作比比皆是,足可见韦应物对清静居所的偏好。在这样清净幽寂的山水之中,诗人获得了内心的宁静与慰藉。他以宁静的内心观照外物,则眼中所见之景,皆为清幽僻静处。他从这些景物中获得了审美愉悦,同时,也将自身理想人格寄托其中。晚年的韦应物,心态较前期更趋于平和宁静,其山水诗,更突显出一种繁华落尽之后清幽静谧、无欲无求的格调。
韦应物山水诗的清净幽寂的风貌,还是诗人在创作之中有意构建的结果,是其审美心理的体现。诗人从自己内心出发,选景、构图皆带有主观倾向性,他有意将自己的审美追求倾注在山水之中,使诗歌整体呈现出这种清幽静谧的特质,目的就是用来表达他对恬淡萧散生活的追求,抒发他追求清净平和的内心感受。如“残霞照高阁,青山出远林。晴明一登望,潇洒此幽襟”(见《善福寺阁》),“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见《滁州西涧》),“积雨时物变,夏绿满园新。残花已落实,高笋半成筠。守此幽栖地,自是忘机人”(见《园亭览物》)。这些诗中出现的“潇洒”“自”“守”“忘机”等字,均暗示出诗人对于幽寂之美的自发追求。
韦应物在咏物诗创作方面自辟蹊径,除借咏物以隐喻时代乱象、感喟人生际遇外,尤其着力于体物悟道、陶写性情,从而使其咏物诗体现出与此前李白、杜甫,此后白居易、刘禹锡、韩愈等咏物诗大不相同的风貌,下启宋儒观物穷理、体物悟道、咏物阐理的理学咏物诗创作风气。
一、咏物寓言:韦应物亲历安史之乱,对于连年战火所造成的巨大灾难深有所感。在平定安史之乱的过程中,以及安史之乱后的代宗、德宗诸朝,政局多有反覆,他于此多有感慨而不便斥言,故拟若干带有寓言性质的咏物诗以刺之。如《杂体五首》其二以及《鸢夺巢》,这两首诗都托言禽鸟以喻刺时事。第一首,写“祅鸟”扰人,居人忧勤,而鹰、鹯之属,空蒙主恩,不思报效,与鸱枭无异。第二首,写鸱夺鹊巢并残害鹊,凤凰居尊而不制,鹯鹞之属不逐鸱枭,反食鹊之残肉,最终百鸟不得其安。前一首,让人联想起安史乱中,诸将踟蹰,以及肃宗、代宗、德宗朝奸邪当道,群臣缄默,正臣愤憾之政局;后一首,则让人感受到动荡之世,叛贰之臣兴风作浪,君臣莫衷一是,下僚及百姓不得其安的乱世景象。由于这两首诗的讽刺指向,上涉君,下及臣,臣中又有谗、佞、奸、叛、邪、正、忠、直等诸色人等,故可将其视为对安史之乱后,数朝政局乱象的生动隐喻。他的《乌引雏》《燕衔泥》等篇,虽讽刺隐喻意味不及此二篇鲜明,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到对时政乱象的隐约讥刺。韦应物对于时事及民生疾苦之关注并不止于此,他的另外两篇咏物诗,也含有类似的讽谕性。如《夏冰歌》“出自玄泉杳杳之深井”一首,在铺陈宫中赐冰以御炎夏之后,在结句写道:“当念阑干凿者苦,腊月深井汗如雨”;《杂体五首》其三“春罗双鸳鸯”,通过贫女织罗、富家挥霍的对比,讽刺批判贫富不均及奢侈挥霍之弊。
二、触物伤怀:韦应物少年时代,志向抱负颇为高远,然中年后,蹭蹬仕途,对自己的仕宦生涯颇怀抑郁,这种情感在其任苏州刺史时所作的多篇作品中,曾有所流露,如《赠旧识》云:“少年游太学,负气蔑诸生。蹉跎三十载,今日海隅行”,追忆自己少游太学时的年轻气盛,感慨自己蹉跎沉沦、晚滞苏州的抑郁不偶;《答令狐侍郎》云:“三黜故无愠,高贤当庶几”,“朝晏方陪厕,山川又乖违,吴门冒海雾,峡路凌连矶”,表达屡遭黜谪,出守“遐荒”的感慨;《送云阳邹儒立少府奉还京师》云:“建中即藩守,天宝为侍臣”,“省署惭再入,江海绵十年”,仍是感慨自己仕途之沉滞蹉跎。审视韦应物宦游江海诸作,在感受到他的这种自伤蹉跎外,更鲜明感受到的,则是强烈的京国、乡关之思。韦应物为京兆杜陵人,少侍明皇、亲历京国繁华;初入仕途,亦主要在京洛任职。及出刺滁州、江州、苏州,远离家园,京国乡关之思,遂成应物无法排解的心结。特别是其任滁州刺史期间,这种沉滞郁郁之怀,京国乡关之思,时常被滁地风物所触发,触物兴感,感物而吟,咏物以抒摅情志。
三、体物悟道:韦应物早历繁华,中年丧偶,颇能勘破红尘。唐李肇《国史补》记载:“韦应物立性高洁,鲜食寡欲,所至焚香扫地而坐”,形象地说明了韦应物后期的生活状态。韦应物的性情及立身处世之道,与大多数汲汲于仕进者相比,显然是趋于静谧的。早在他第一次弃官闲居时,便体现出不同寻常的冲淡襟抱和观物悟道的独特兴趣。如他的《善福精舍示诸生》,表达的正是韦应物淡泊名迹、静观默识、观物悟道的情志和兴趣。基于这种特定的情志和兴趣,韦应物对于“物”的观照与体认,颇为与众不同,经常能从对于外物的观察和体认中,抽绎出哲理意蕴;韦应物亦常常陶然忘机于观物悟道的日常生活中,从而使他的日常生活富于哲思、性灵与诗意。这些特点鲜明体现在韦应物的咏物诗中,形成了以观物悟道和陶写性情为主的两类迥异常流的咏物诗,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宋代理学家咏物诗的法门。
韦应物与妻子伉俪情深,琴瑟和谐。在妻子去世后,他创作了大量的悼亡诗作,这些诗作在艺术手法方面颇具特色:韦应物的悼亡诗,常借助一些具体的事物,来表现对亡妻的思念之情。如《对芳树》诗中有“佳人不可攀,下有往来躅”。表面意思是不要攀折这树,树下有我徘徊的脚印。而实际上,诗人将芳树看作妻子的象征,想要精心地保护她。全诗睹物思人,诗人追念之情缕缕传出。又如《悲纨扇》:“非关秋节至,讵是恩情改。掩颦人已无,委箧凉空在。何言永不发,暗使销光彩。”诗人所悲并非纨扇,而是借此抒发妻子去世之后,自己心中的凄凉。真可谓“一切物语皆情语”。
韦应物在其悼亡诗中,常用的方法是将今昔生活加以对照,以昔日夫妻之间的欢愉,来衬托现今自己生活的凄苦。这样的例子在韦应物悼亡诗中不胜枚举。譬如《出还》有“昔出喜还家,今还独伤意”。昔日外出之后盼望回家,是因为家中有温良贤淑的妻子在等待他,而现在回家只能是自己独自悲伤。再如《往富平伤怀》有“昨者仕公府,属城常载驰。出门无所忧,返室亦熙熙。今者掩筠扉,但闻童稚悲。丈夫须出入,顾尔内无依”。妻子在世时,自己做官毫无后顾之忧,而现在缺少了贤内助,自己的生活状况十分糟糕,怎能不更加怀念妻子。
诗人对妻子朝思暮想,自然而然地会在梦中回忆起妻子来,进而在诗中亦有表现。如《感梦》:“岁月转芜漫,形影长寂寥。仿佛觏微梦,感叹起中宵。绵思霭流月,惊魂飒回飙。谁念兹夕永,坐令颜鬓凋。”《伤逝》:“梦想忽如睹,惊起复徘徊。”《登蒲塘驿沿路见泉谷村墅忽想京师旧居追怀昔年》:“荏苒斑鬓及,梦寝婚宦初。”诗里既有梦中对妻子的思念,又有醒来后对妻子的思念,虚实相生,这正是诗人对妻子一往情深的反映。
韦应物诗素以清丽闲淡见称,在悼亡诗中,韦应物清丽闲淡的语言风格愈加彰显。如《送终》一诗,抒写送葬的场面和诗人惨痛的心境。全诗信口而出,不加修饰,不用典故,语言真挚动人。又如《夏日》:“已谓心苦伤,如何日方永。无人不昼寝,独坐山中静。悟澹将遣虑,学空庶遗境。积俗易为侵,愁来复难整。”通篇白描直叙,语淡而情深。韦应物的悼亡诗,正是将对亡妻的深情,寄寓在平淡的诗歌语言之中。
韦应物的乐府歌行近杜甫、元结,正如白居易所说“才丽之外,颇近兴讽”。韦诗这种感讽时事的思想,无疑影响了白居易关于“讽谕诗”的创作,而且,对白居易领导的中唐新乐府运动也有所影响。韦应物的诗歌,还对柳宗元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宋代时候,苏轼将“韦柳”二人并称。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中,将“韦苏州体”单独列为一体,也可见其影响之大。从诗史的角度上来看,韦应物的创作不同于以大历年代“十才子”为代表的主流诗派,也不同元结一样完全追求崇尚简古朴拙的风格,可以说,韦应物成就超越了这两派诗人,在诗史上具有典范意义。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