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礼物:《葡萄牙的高山》
1940年正值法西斯势力如日中天,失望之余地房龙再版了他十五年前的作品《宽容》。房龙把人类的不宽容分为三种:一种是旧观念的偏见,一种是无知带来的偏见,还有一种是专制者为了自己的利益制造的偏见。房龙认为如果要避免偏见就必须认清我们的本质——“我们只是穴居人的当代化身,是叼着香烟、开着福特汽车的新石器时代的人,是坐着电梯回家的穴居人”。
房龙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谦逊,勿要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更不应该随随便便给别人扣上是非对错的帽子。
关于宽容,房龙是认真的,也是令人信服的。但是关于穴居人的自比,房龙却说不定错了,因为我们可能连穴居人都算不上,我们也许只是黑猩猩的另一种样子“我们是直立行走的猿猴,而非堕落凡尘的天使。”
自然界里黑猩猩也许是与我们亲缘关系最近的动物,它们是我们的远古亲戚,600万年前与我们有着相同的灵长类祖先。600万年,什么概念呢?地球诞生至今可能共计45亿年,我们习惯所认知的生命爆发于5.4亿年前,恐龙曾在我们这个地球上存在过2.5亿年。600万年,只不过是一个瞬间。
黑猩猩有自己的沟通方式,也可以学会人类的语言(虽然不是用说的),可以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它们拥有有意识的合作能力,它们和人类一样有着含义丰富的面部表情。和人类一样,黑猩猩也拥有巨大的脑容量、出色的沟通能力、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能力,以及复杂的社会结构。
所以我们与黑猩猩也许并没有物种意义上的差异,或者说人类与黑猩猩没有本质的不同——最多也许就像成年人和孩子的不一样而已(这是个极具误导性的比喻)——再或者说我们也许就是黑猩猩。
今天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交流事实上非常艰难。有这样一个思想实验:一个邮递员在路上看到树林里有一头奶牛,当他送信给农夫的时候,农夫问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奶牛,邮递员告诉他,他看到奶牛在树林里。可是当邮递员回程时,他发现自己看错了,他看到的是一块挂在树上被丢弃的黑白相间的帆布——他没有看到奶牛。但是奶牛却的确在树林里,只不过被树木挡住了,邮递员并没有看到真正的奶牛。那么问题来了,这个邮递员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呢?
人和人之间总是处在这个邮递员的处境里,看似在沟通在交流,看似取得了共识,可是深究起来,说的却往往不是同一回事, 所以才有了那句蛮混帐的话:距离产生美。但这是扯淡的,因为人本性里是渴望亲密无间的交往的,这个亲密的对象有时候不局限于是不是人,有时候未必是活物,甚至可能是想象出来的存在,就像小孩子想象出来的朋友——人天生需要他人。
殖民时代,有些非洲人相信欧洲白人是食人族——不然他们要那么多黑奴干嘛呢?那个时代,在非洲土著人看来,一个人的物质生活——也就是谋生——是不需要特别辛苦地劳作的。所以既然不需要那么多的黑奴劳动,那么那些黑奴就很可能是被欧洲人给吃了。非洲人不理解进入现代文明的欧洲人干嘛活得那么辛苦,因为在他们看来生活本身没有需要辛苦的理由。这种认知上的差异,导致了相互事实上是不可能沟通的,不管是从信仰还是理性的角度都不可能。
现代人类学的研究证明,曾经人们关于石器时代人类生活艰难的故事可能是想象出来的,恰恰相反,那个时候的人类生活多半比我们现在轻松惬意得多。今天仍然处在狩猎采集阶段的部落,每天用于工作的时间大致只需要3到6个小时,他们有大把的时间聊八卦、讲故事、跟孩子玩耍,或者其他的放松方式。据说在已经学会酿酒的现代部落里,每周总有几天,部落氏族的所有人都是醉醺醺的。而相比之下,现代福利最好的欧洲国家,人们每周的工作时间是40到45个小时。远古时代的狩猎采集者也很少有饥饿或营养不良的问题,比起农业时代,远古人身体更加高大、强壮和健康。远古人虽然平均寿命较低,只有30到40岁,但那主要是儿童早夭造成的,实际上远古人大多能够活到60岁,甚至80岁。
所以我们的远古祖先如果能够穿越到我们今天,那么他们一定会认为我们生活在地狱里,他们一定会惊讶于我们生活的艰难与辛苦。
同样的,殖民时代的非洲人也不可能知道——近代的殖民体系本身就是一台庞大嗜血、高速运转的机器怪物,它不停的转动,不停的吞噬,不停的鞭策,永不停歇。人发明了这台怪物,然后又被这怪物驱使着起早贪黑,无家可归,永无宁日。而且这台嗜血机器的进化速度远远超过人类自身的进化速度,人类似乎在可见的未来里,将永世被这台怪物机器奴役。
于是,文明时代的人学会了躲进某种永恒的信仰里,学会了榨干自己的每一滴理性。文明人只有拼尽全力才能得到非洲土著、穴居人、黑猩猩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东西——谋生。
可是,信仰虽然是崇高的,却也是不切实际的,人怎么可能日复一日地活在一个永恒地理念里呢?信仰也许能够给人以心灵的安宁,但是你又怎么知道那种安宁是不是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呢?更不要说历史上假借信仰之名制造的那些杀戮。理性虽然很实际很现实,它的回报立竿见影,作用也显而易见,但是理性也是盲目地,它无法给我们指引方向。理性也许能够带给人不计其数的财富回报,可是却也同时把压迫和锁链套在了人的身上。理性把人类送上食物链的顶端,同时也铺平了人类迈向灭亡的通路。
在葡萄牙北部曾经有一种那里特有的动物——伊比利亚犀牛,它们外表凶猛强壮,但性情却大多很温顺,但是这种美丽的动物已经消失了。它们跟不上时代,无法适应留给它们的越来越小的空间。是人类创造了这样一个让伊比利亚犀牛消失的时代,问题是这个时代是人类创造的,还是人类创造的那台怪物机器创造的呢?人类还能够跟上那台怪物的脚步吗?人类又会不会是下一个伊比利亚犀牛呢?
有太多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们人都是要死的,死了以后一切都烟消云散,那么我们的拼搏、努力、追求等等所有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可是,如果反过来看呢?如果人是长生不老永远不死的呢?那么人就无所谓成功或失败了,也就无所谓得到与失去了,因为所有事都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在无限的时间长河里,所有事都会变的没有意义。想想看,你不需要珍惜,不需要努力,不需要刻苦,不需要追求,因为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所有得到都是迟早的事,所有失去也是迟早的事。于是,你也就不会有目标、理想、期盼、骄傲和自豪。想想看,那会是怎样冷酷的一个世界。
所以死亡不是一种不治之症,也不是一种诅咒,更不是一种惩罚,有时候它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礼物——死亡教会了我们珍惜,那是死神送给我们的礼物。就像电影《教授》中那段精彩的演讲:我们何不让死亡成为我们最亲密的朋友。这样我们终于能有一秒钟时间,一毫秒的时间,来珍惜我们剩下的一点点时间。
珍惜未必一定需要透过死亡来强调,但是死亡能够让我们发现珍惜,死亡能够让我们注意到我们的本原,死亡能够让我们珍惜我们的本原。那么既然信仰可能是虚幻的,理性可能是盲目的,那么我们的本原又是什么呢?
《葡萄牙的高山》是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的近做,扬马特尔最为国人所知的也许就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这本小说因为李安的同名电影,而名扬华语世界。《葡萄牙的高山》共分三个章节:无家可归、归途、家园。每一个章节都因为死亡而开启,每一个角色都由于面对亲密关系的失去而被迫自我审视。三个章节似乎分别对应了文明时代人的疑惑与无助、痛苦与彷徨、寻找与安宁。整部小说大部分基调并不令人轻松愉快,但也正是因为其中隐隐的沉重,才最终让人领略到“家园”里奥多的意义。
奥多让彼得产生这样的疑问:思考作为人类的一大特质,为什么反而令我们笨拙不堪?细想一下,与猩猩不相上下的完美动作在人类中也能看到,那是杰出的演员出色的表演。同样洗练的表达,同样震撼的效果。但是对人来说,表演需要千锤百炼,是艰辛汗水换来的成果。奥多的动作却轻松自然——他本身就是轻松自然的。
最终彼得终于明白:不是奥多想要变得像他,而是他想要变得像奥多。就像奥多大多数时间里做得那件事:沉浸在时间里,仿佛坐在一条河里,看水流过。他终于明白这是很难的一课:只是坐在那里,简单的存在。
也许简单的存在着才是我们真正的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