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在套子里的人》:莫笑他人多束缚,人人都是套中人
作家曹文轩特别喜欢契诃夫,他曾写过这样一段话:
这天,契诃夫死了,来到天堂。
当时上帝正在榻上面壁小憩,听到了脚步声,问道:“你来啦?”
契诃夫答道:“我来了。”
上帝问:“你来了,短篇小说怎么办?”
这是一段很俏皮的话,却也恰如其分地说明了契诃夫在文坛的重要性,尤其是他在短篇小说上的成就。
作为批判现实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在44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却给世人留下了上千篇精美的小说。
他写的现实都很很现实,让人读起来哭笑不得,读懂了,觉得那写的就是自己,读不懂的也觉得那写的有意思,比如《变色龙》,曾经读的时候,读到的是人不如狗,后来再读读到的是,人人如狗。
再比如《装在套子里的人》,曾经读觉得,那人好生奇怪,无论天晴下雨,总是带着雨伞穿着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后来一想,他裹在衣服这个套子里,我们裹在规矩和传统的套子里。
他把现实摆在你面前,让你更懂得什么是生活。
01
兽医伊凡内奇和中学教师布尔金在打猎的时候误了时间,留在一个木板棚里过夜,他们在这里讲故事打发时间。
讲村长的老婆,一个健壮而不笨的女人,一生从来没有出过自己的村子,没有见过城市,近十年,她光坐在炉子边了。
说着说着,他们就说到了别里科夫,一个几个月前就已经死了的希腊语教师。
这个别里科夫,总是奇奇怪怪的,无论什么时候出门,都一副雨天的装扮,就算是大晴天出去,都穿着套鞋,带上雨伞,并且还要裹着暖和的棉大衣。
他特别喜欢套子,表要装在皮套子里,削铅笔的小刀也要装在一个套子里,甚至他的脸也装在套子里,因为他总是把领子竖起来,脸就藏在里面了,他一上马车,就吩咐车夫支起车篷。
他带墨镜,穿绒衣,用棉花塞住耳朵孔,晚上睡觉一定要蒙住头,就算这样,也还是提心吊胆,怕出乱子,怕小偷溜进来。
在家里,他也穿长袍,戴尖顶帽,一定要把护窗板放下来,要把门闩上好。吃素他担心对身体有害,可是要吃荤又担心别人说他不持斋。
他因为担心别人说他行为不端,不敢雇佣女仆人,雇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
他战战兢兢地活着,以这样的方式来获取极其有限的安全感。
这样的人,不止别里科夫,还有很多,他们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丝毫不会变通,也不敢变通,人生更不敢变化,因为他们害怕出现乱子,而不变的时候,出乱子的可能性就更小。
更容易出差错的,是那些创新的人,守旧的人,在旧的东西里,和规矩一样陈旧了,但你总不能说那是错的,因为即便错了,也是规矩错了,他只是按照规矩办事。
02
别里科夫在做事情的时候,也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做法装在“套子”里。
他对通告里禁止的东西,始终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例如通告里如果说禁止性爱,他一定不会产生疑问,只会照着去做,如果明令禁止中学生晚上九点后上街,他一定不会问为什么,只会大力去实行。
除了禁止的事情之外,要做什么,他总是谨小慎微,总是担心要出乱子。
如果决定要开办一个阅览室,他就总是摇头说:行是行,可别出什么乱子。
如果要开个茶馆,他也摇头说:这很好,但是可别出什么差错。
如果过决定要办一个戏剧小组,他坚决摇头说:虽然很好,但是万一出了问题可怎么办呢?
一切新的事情,都让他沮丧,尽管这些事情再寻常不过,但只要是原来没有做过的,他总是担惊受怕。
就算他不做,只是听说了这样的事情,他也忧心忡忡地说:“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啊”。
他是老师,在教务会议上,他老是说,在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里,年轻人的操行不好啦,上课总是吵,然后又说千万别让上司知道了,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可是,如果说要开除谁,他就没有疑问。
为了“与同事保持良好关系”,他会去别的宿舍串门,到了之后,就算什么也不说,也要沉默地坐两三个小时,尽管他自己也很不好受,但是为了看起来“与同事关系很好”,他就这样做。
在他看来,上同事宿舍串门,就是保持关系的义务,义务一定要尽到,否则可就不好了。
这个人,把自己套在规矩里,用规矩来生活,就算这样,也不还时时刻刻担心会出什么乱子,实际上,生活哪有不出乱子的呢。
但是别里科夫的做法也没错,越是规规矩矩、谨小慎微,越是不容易出错。
03
别里科夫的做法,看似是对自己的折磨,实际上对他身边的人也是折磨。
在别里科夫的影响下,城里的人变得什么爬怕,怕一切“不太规矩”或不太“符合规矩”的东西,怕“新的事物”。
因为别里科夫总是提醒你,要是出现乱子可怎么办?
城里也有很多正派的人,但是他们对别里科夫也没有办法,只能容忍了他,你对一个什么都规矩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呢?他遵守当局制定的一切禁令,并且大力实行,他遵守一切存在的规矩,他也不创新,没有什么差错。
他遵守一切被制定的规矩的同时,也监督别人不要逾矩,一旦你做得有某些地方不符合原来的规矩,他就会告诉你,这样很容易出错,还是规规矩矩地做事比较好,然后他会向上级报告。
可是他不知道,如果牛顿规规矩矩的,就不会发现万有引力,如果哥伦布规规矩矩的,他就不会发现美洲大陆,如果一切都规规矩矩的守着原来的样子,那人类就应该还是猴子的样子,或者还是海里的单细胞生物,而没有人类和万物的演变。
人类之所以能从动物变成人,就是因为某些“不规矩”的因素啊。
规矩是个好东西,但是如果死守规矩,就变成了房龙笔下的“守旧老人”了。
有一次,别里科夫差点就结婚了,对象是三十岁左右的新女郎瓦连卡,为了能让他们在一起,校长夫人、副校长夫人以及中学里所有的太太们全都活跃起来。
而别里科夫也为了所谓的友好关系,经常上瓦连卡家里去,他一进门,就默不作声,瓦连卡给他唱歌,要不就是睁着大眼睛看着他,要不就是哈哈大笑。
和瓦连卡相处,别里科夫也想到了结婚,可是想到结婚,就把他弄得憔悴不堪,他说:“结婚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应该好好想想以后的责任和义务,免得以后出乱子。”
最关键的是,别里科夫觉得瓦连卡的生活方式很古怪,瓦连卡性格活泼,想到什么说什么,而且思想也不守旧,反而很能接受新事物。
有一天,瓦连卡和弟弟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行走,姐弟两都很高兴,别里科夫看见了,就说:“中学教师和女人骑自行车难道像话吗?”,他简直受不了,然后就病了。
之后,他甚至去告诫瓦连卡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同事,“骑自行车这种游戏对一个青年教育者来说完全不合适。”
结果,他的同事说:“谁要是干涉我的家事和私事,我就叫这狗娘养的见鬼去。”
别里科夫向校长报告了这件事,在他的世界里,凡是“不规矩”“不像话”的事,都要报告。
发生这样的事情,结婚是不可能的了,是不可能结婚的了,一个月后,别里科夫死了。
他死后,很多人明明觉得大快人心,然而却不得不表现得谦恭文雅、愁眉不展,毕竟人家死了,不能表现出高兴来,哪怕是装样子给别人看,也要表现得悲伤。别里科夫死后,城里的生活也还是老样子,并没有改变,因为像别里科夫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
看来,装在套子里的,不仅是别里科夫,绝大多数活着的人,都有一个套子,只不过有些人具有一点点包容能力,而有些人什么新鲜的也包容不了。
04
“套子”是什么?
别里科夫外在的套子是大衣、雨伞,是紧闭的房门,是战战兢兢地遵守禁令,是不敢去尝试新的东西,所以始终停留在旧的行为习惯的,因为那样的习惯是经过时间验证的,是不容易出大乱子的。
外在的套子表现为别里科夫的生活,可是内在的套子又是什么呢?是他的认知、观念、以及他所理解的生活。
王阳明强调人的知行合一,你真正知道的东西,一定会在你的行为里体现出来,否则,知就不是真的知道,若是真的知道,就不会说“知道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一生”,做不到的道理,可能只是你从别处听来的道理。
别里科夫的认知和生活观念,决定了他不得不将自己“装在套子里”,因为他的认知里,只有这样才不会出乱子。
守旧的人将自己装在旧传统的套子里,因为在他们看来,新的事物是危险的,是容易出乱子的,封建的时候,人们都留着一个长辫子,谓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等到后面头发都断了,到了现在,男人的长头发突然又变成了一件稀奇事儿了。
后来革命的人来了,人们就不能理解,就像鲁迅在《药》里写的,瑜儿因为革命被杀头,可是竟连她的母亲也觉得这是大逆不道,真是怪哉怪哉。
时代变了,人们的套子也换了一个颜色了,然而套子还是套子,依旧把人装在套子里。
05
有时候,“套子”即生活。
有多少人敢说自己的人生不是在套子里的?你人生的观念真的有那么开放吗?只要是人生可能的美好?你真的都敢于去尝试吗?只要是有助于幸福的?你都敢于接受吗?
答案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我们的认知圈里,对于认知之外的事情,我们不会轻易去尝试,也不敢轻易去尝试,因为我们也会想别里科夫担心的那样,要是出现乱子,那可怎么办呢?
书里写到,在别里科夫的周围,很多人都嘲笑别里科夫,都觉得他难以忍受,都巴不得别里科夫这样的人快点死,别里科夫死的时候,大家明明心里很畅快,可是表面上还是要表现的愁云惨淡,为什么?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套子。
他们暗地里嘲笑别里科夫,表面上却装作不动声色,这就是他们的套子。
他们暗地里巴不得别里科夫死,可是表面上要装作对别里科夫的死是惋惜的、心痛的,这就是他们的套子。
契诃夫在《装在套子里的人》里说了这样一句话:
分明看到、听到人家在怎样撒谎、使假,你却被人称作傻瓜,就因为你容忍这样的谎言和虚假,忍受着委屈、侮辱,不敢公开声明你是属于正直而自由的一方的人,而且你自己也在撒谎,脸露笑容,这一切,只是为了得到一片面包,为了营造一个温暖的窝,为了谋得一个微不足道的职位而已。
现实里,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对虚伪、谎言、曲意逢迎、阿谀奉承明明讨厌得要死,可是某个无形的时刻,自己也会欺骗一下别人,逢迎一下领导。
世界正是因为这样,套子才会一直存在,因为自己在套子里,无形之中大概也希望将别人拉来成为一伙的,好让自己的力量壮大。
别里科夫是装在套子里的人,那些看别里科夫笑话的人,也是装在套子里的人,我们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来解读这篇小说,还是装在套子里的人,因为我们解读完了,然后还能自我安慰“这世界那么多人都是装在套子里的人”,然后心安理得地过着套中人的生活。
06
鲁迅在从文之前,是学医的,后来他知道了,灵魂不能觉醒,再强健的身体,也只能沦为看客或者帮凶,所以决定从文,以笔为刀,解剖人的灵魂。
鲁迅的笔,深刻无比,他把笔伸进了灵魂的最深处,让人看到那里面的东西,其实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被前人塞进去的一些奴性,被前人塞进去的一些传统,还有木偶一样的行动力。
契诃夫和鲁迅一样,是学医的,而且契诃夫是把从医当成职业的,和写文章一样,在他的一生里,行医的时间和写作的时间同样多,他自己也说,医学是合法的妻子,文学的情人,厌倦了一个,就到另一个那里过夜。
契诃夫有钱,所以他出诊的时候,常常不要钱,他自己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常常散财助人。
他家里经常来很多陌生人,只是想看看闻名遐迩的作家契诃夫是否和气、慷慨,顺便找作家聊聊天,还有很多人来借钱,借了钱,顺手牵羊就把契诃夫的书给拿走了。
契诃夫苦恼,但是也没办法,因为他这人,真的比较和气。
作为医生,霍乱流行的时候,政府要他负责二十多个村的防疫,也不给钱,还没有助手,契诃夫二话不说,一个人在二十多个村里跑来跑去,有时候走得急了,脑袋撞在病人家低矮的门框上,发出一声轰响。
某个诗人朋友发了疯,自杀未遂,也连夜找契诃夫医生,过了几天,天才的画家列维坦失恋自杀,很意外地没有成功,契诃夫医生又得赶去治疗加陪护。
列夫·托尔斯泰对他赞叹不已,认为他是超过自己的作家,是天才的作家,偶尔找契诃夫聊天,结果发现契诃夫既不谈政治主张,也不谈宗教情怀,于是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说:“是个真正的好人,但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
革命家高尔基也对他赞叹不已,逃亡期间,藏在契诃夫家里,试图向契诃夫宣传布尔什维克主义,结果显而易见,不能成功,契诃夫说:“如果每个人身后都能留下一所学校,一口水井或类似的东西……就很好了。”
07
契诃夫善良又温和,但是写起小说来,也够狠,毫不留情地把许多朋友当做原型,一篇《跳来跳去的女人》同时得罪了几个朋友,天才画家列维坦气得要找契诃夫决斗,最终决斗虽然没有成功,但也有几年断绝往来,过了几年,这个朋友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契诃夫就是这样的有趣,温和,然而他写的小说,和鲁迅不遑多让,深刻无比,他写《变色龙》,讲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个代表,他写《装在套子里的人》,讲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人类里面某些共性的东西。
所以托尔斯泰说契诃夫“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并不是说契诃夫没有思想,而是契诃夫的想法,不符合托尔斯泰圣徒式的思想,不符合他圣徒式的人生观,然而托尔斯泰提起契诃夫,仍旧是赞不绝口,而且喜爱无比。
契诃夫的思想,不是宗教教徒的思想,而是一个真正的自由的人的思想,他关怀的是人,追求的是人的自由和真实。
所以契诃夫说:
“我认为给人贴标签是一种偏见,我的神圣之所在,是人的身体、健康、智慧、才华、灵感、爱情和绝对的自由,面对强权和谎言所表现出来的自由。”
“我要做一名自由的艺术家……我憎恶任何形式下的谎言和暴力……伪善、愚蠢、专横不仅充斥在商人的深宅大院,充斥在犯人中,我也在科学、文学和年轻人中,看见它们。”
08
从某种程度来看,我们应该相信,契诃夫也有他自己的限制,但是他的世界足够大,大到可以容纳人的虚弱。
他善良,并且因为善良和气而遭受到很多困扰,有一次,家里闯进来一个陌生人,对着契诃夫就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一边讲一边吸烟,烟雾呛得有肺病的契诃夫咳嗽不止,契诃夫没办法,只能一边咳嗽一边听,等到陌生人走了,他气得哭了起来:“为什么谁也不来救我?”
如果契诃夫没有“套子”,不是装在套子里的人,那他大可以把这陌生人赶出去,但是人的善良、和气不允许他那样做。
契诃夫也是“装在套子里的人”,但他留给我们的,并不像别里科夫那么可笑,相反,他和气、善良、有趣、充满激情、自由、勇敢,他敢于和暴力、谎言、伪善、愚蠢、专横斗争。
所以我们虽然说,人活在套子里是可悲的,但是并不代表,人可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相反,人的打破套子式的行为,应该是以善良、美好为前提的。
有些“套子”,我们应该打破,因为他是坏的,是压抑人的天性的,但有些“套子”,应该保持,因为他可以让人生变得更美好。
文|不有趣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