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听山音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夜听山音
我第一天到达山里的住地的夜晚,因疲惫不堪而迷迷糊糊地睡去。到了第二晚,我已是精神焕发,缠着父亲问这问那。而我直正想要问的问题,却迟迟不敢启齿。
入夜后,山风渐紧,我们无法点着火把照明,只是往火塘里不断地加柴火。我们借着火塘里的火光,坐在坪地里的方桌前乘凉。说是乘凉,其实山里的夜晚并不热,父亲已添加了一件衣服,也给我添加了一件。如果在家里,此时的季节,我在天黑前都要下河去洗澡了,不到河里洗澡时,在家里,到了晚上也只用凉水冲一冲。而我们在这里,父亲饭后就烧好了洗澡水。当时我还笑父亲,好像他是多此一举,用凉水冲冲不就得了吗。父亲对我说,你去试试。我脱光衣服,拿了一个桶子,到溪里打了半桶水,站在木桥上,准备拿着桶里的水从头上淋下来。父亲在坪地里喊道,先把水浇到身上试试,看能不能洗。我就将桶里的水往胸口上浇,这是我们在山下河里洗澡常用的方法,叫做试水,溪水一浇到身上,就像在冬天里朝身上浇冷水一样冰凉,我不禁打一个寒战,嘴里的牙齿格格碰响。想不到山溪水就这么怪异,夏天都到了,还这么冰凉冰凉的,凉得好像是从冰窖里出来的水,让人受不了,看来我只能和父亲一样老老实实地洗热水澡了。
洗完澡,我又坐回了木墩上,静静地看着一只只的虫子和飞蛾不断地飞向火塘里。这些虫子和飞蛾真傻,面对火塘里熊熊燃烧的柴火,直扑过去,一只只掉进火里,瞬间变黑,发出叭的一声后,又瞬间化成了灰烬。明知生命如此的脆弱,它们却还要如此的执着,执着向往的光辉就是它们生命的终点。我此时发现了大山里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我和父亲在坪地里坐了这么久,竟没有一个长脚蚊子来叮咬我们,我们棚子里的床铺也没有挂蚊帐。我想起白天在山林里和父亲一起转来转去的时候,也没有被一个长脚蚊子叮咬过。要是在我们寨子的后龙山上,大白天的,你一走进林子里,那种浑身长着黑白花纹的长脚蚊子,也不管你是面部还是手脚,嗡嗡地飞上来就死死地叮住不放,直到它肚子胀鼓鼓的,如果你只穿了单衣单裤,它可以穿透衣服来叮咬吸血。在这里我没有看到这种长脚蚊子,更没有听到它们的叫声。我问父亲,父亲的解释是这里山高,蚊子飞不来。父亲还反问我,你愿意蚊子咬你吗?
我此时的思绪已不在长脚蚊子上了,心里一直在想着母亲给我讲的那个故事。这里曾经是一个大苗寨,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原来就是一块苗人耕种的稻田,田坎还在,条形石块砌得非常的齐整。那时,我对苗族是个什么样子的民族没有任何的感觉,甚至连“苗族”两个字都还不认识,只是知道我们寨子里的人说的话是苗话,我们附近很多的寨子说的也是苗话,外面来的汉人说的话我们称之为客话,比如,从县里下来的社教干部,他们说的就是客话,邵阳那边过来的挑担客卖货郎说的也是客话,我们称呼他们为“活嘞”,意思就是客。还有,我们寨子里的人每年都得到政府照顾的“购布证”,说是对少数民族的照顾。每年,我家里的“购布证”都用不完,主要是没有那么多的钱去买布,母亲把作废的“购布证”拿出来给我玩,花花绿绿的纸,很光滑,也很漂亮。还有,年底时,寨子里的人家养了过年猪,杀猪之前,队长伯伯领着大队秘书,给养了过年猪的农户送来一张长条形纸条,上面盖了红色印章,说是屠宰税票,只发票证不收钱。队长伯伯每到一户人家都要说上一段这样的话,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国家民族政策实在好,对我们少数民族很照顾,这个恩情不能忘!这是免税的屠宰税票,要收好啦,这是完税的凭证。那时,我和小伙伴们跟在队长伯伯和大队秘书的屁股后面看热闹,听到队长伯伯充满感恩深情的话语,感染了我们这些孩子,我心想,共产党和毛主席对我们真好,当少数民族真好啊。
母亲讲述的故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这深山老林里住着的人能造反吗?官府为什么要杀掉那么多的人呢?这里的溪水真的让被杀掉人的血给染红了吗?据父亲说,这里有两条大山冲,三十八条小叉冲,在山里,溪流都发源于山冲的冲头,按这个算法,这里就应该有两条大的溪流,三十八条小溪流。还有,那些死了的人真的有灵魂吗?几百年过去了,他们的灵魂也该散去了吧,为什么还要出来说话吓人呢?
夜幕下漆黑的深山老林并不寂静。我和父亲在坪地里坐着,听到了我们棚子后山的山顶,传来了哐当哐当的响声。父亲在火塘柴火燃烧着的黯淡光线中,用眼睛盯了我一阵,他才说道,那是野猪发出的声响,离这里远着呢,它们在拱竹子,找笋子吃。我问,现在不是没有笋子了么?父亲说,是竹鞭笋,现在正是长竹鞭笋的时候。过了一会儿,棚子前面远去的山壕里,传来一声凄厉的长鸣,哞——。父亲说,这是黄羊的叫声。我问父亲,黄羊就是麂子吗?父亲说,不是,黄羊就是黄羊,是一种野山羊。此时,棚子后面的山里又传来了嘎嘎的急促叫声和扑哧声。父亲说,那是崖鸡的叫声和打斗声,这个时候了,它们还在争窝,崖鸡个头很大,专门住崖洞里,我只看到过,从没套到过。话未说完,对面山上又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叫声。父亲带着得意的神情说,这就是我们今晚吃过的山鸡的叫声,它们此时的叫声,就像是人睡着了打鼾一样,过几天我们去装套子,这种山鸡好套得很。又过了一会儿,溪水边传来了令人发瘆的婴儿啼哭声,好像还不只一个婴儿在啼哭,有几个啊,也有几处,不是那种传说中飘渺的声音,是实实在在的声音。我头上的头发根根上竖,我终于听到了冤魂喊叫声了,难道这个世上真有鬼魂呀?父亲笑眯眯地看着我,问我,你怕了?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没有。其实我的心一直蹦跳得很厉害,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在陌生的世界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父亲说,这是一种鱼在叫,因它的叫声像娃娃哭喊,所以把这种鱼叫做娃娃鱼。这种鱼能上山也能下水,都是很大一条的,但很难看到,它们的颜色与岩石在一起时就和岩石的颜色一样,与落叶在一起时就和落叶的颜色一样,很难分辨。我问父亲,这种鱼咬人么?父亲摇头说,不会咬人的。他接着又说,还有一种鱼也跟娃娃鱼一个模样,能上山能下水,只是这种鱼很小,比狗皮蛇还要小,叫起来声音很大,像狗的声音,因此,这种鱼就叫狗仔鱼,一般要到深夜才能听到它的叫声。又有一种沉闷的嘭嘭声从溪里传来,宛如是寨子里打更人敲响了竹梆声。父亲说,这是石蛙的叫声,石蛙很好吃的,我以前捉过,拿回家里给你们吃过。我说,是呀,我吃过,就是黑蛤蟆呗。我心里却在想,要不是父亲说是石蛙声,我还以为是鬼魂在打更呢。
一边听着山里的声音,父亲一边给我介绍发出声音动物,当然,有些声音父亲也说不出来。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也不怕触犯父亲的忌讳,问道,怎么听不到冤魂的说话声?父亲先是一怔,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什么乱七八糟呀,是你母亲说的吧?他沉思了一会儿,十分庄重地说,你是说山里古时候的老人们吧,我上次进山来的时候就打发他们回家去了。我不解问道,这里不就是他们的家吗,他们还到哪里去?父亲说,你还小,不懂,他们当然有家,不是这里,是桃源洞,不只是他们要进桃源洞,我们寨子里的老人去世后,都要进桃源洞,不进桃源洞的鬼魂就成了孤魂野鬼了。现在这里的那些老人有家了,从此不会再来吵扰我们啦,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后来,我研究了苗族文化中的巫傩文化后,终于明白,几十年前父亲所说的桃源洞,那是苗族巫傩人心目中的最终归宿,在他们的冥界里,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只有人人平等的一个大同世界,他们称之为桃源洞。看来父亲作为一名苗族巫师,他的职责所在就是与神鬼沟通,将死去的苗人的魂魄,引入桃源洞极乐世界。当然,那时的巫傩文化被定义为封建迷信,在寨子里父亲是一个“改邪归正”的革命分子,表现得也非常积极,被大队树为先进典型人物,要不然生产队就不能放他出来搞副业。但来到这块廖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面对数千个飘荡了几百年的苗人游魂,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游魂已入桃源洞,在这个曾经繁荣的大苗寨,如今已变成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曾经有过的反抗和镇压已偃旗息鼓,悲壮的历史也已烟消云散,已渐渐不为人所知晓,成为历史之谜。那时,我和父亲在这片深山老林里的每个夜晚里,听到的是最原始的最纯净的山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