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间之外,女主播背后的利益链:一个26岁抠脚大汉的自述

你对女主播这一职业了解多少?

无论是和老铁们打PK,还是号召大哥们“礼物走一走”,抑或是一段声色俱全的性感舞蹈。观众们对于女主播的了解,大多仅限于方寸镜头之内。

绝大部分观众都不知道自己正在注视的女主播的个人故事,只知道突然某一天,一个女主播的直播间就从手机软件的推荐窗口跳了出来;或者某一天,一个关注了许久但直播间人数很少的女主播会突然消失,连招呼都没有打,如同人间蒸发。

当我们把视角从女主播个人跳到整个不断造星的直播产业之中,才会真正留心发生在直播间摄像头之外的故事。直播始终是一场利益至上的游戏,女主播只是其中一环。

刘天曾经是直播公司的主播经纪人,独自负责镜头背后女主播的琐事,也曾在女主播利益链当中摸爬滚打,以下是他的自述。

女主播背后的男人

2017年,我曾是一家直播公司的主播经纪人,也就是女主播背后的男人。我的任务是,让女主播的形象离开直播间后,依旧光鲜亮丽。

这份工作也可以换个说法来形容——帮女主播发朋友圈。

在我手里,掌握着四个女主播的微信。按照最开始商量好的约定,她们的人设都是大学生,微信头像都是她们真实照片。公司给我配了两部手机,每部手机可以登三个微信号,我平常会按时帮她们发一些朋友圈动态。每隔一段时间,这几个女主播就会把照片拍好发给我,紧接着我开始修图。女主播的脸上不能出现皱纹斑点、皮肤更要白皙透亮,像是把墙P弯的事情肯定不能做。

最终成品,有的是一个性感的背影,有的是在西餐厅喝红酒吃牛排,有的是跑步健身,最后配上一两句很鸡汤的文案。这样的朋友圈,很受女主播微信里添加的喜欢刷钱的“大哥”们的追捧,他们会愿意相信,在手机屏幕另一端和自己聊天互动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完美女主播。

但很抱歉,那些美女的人设幕后其实都是我,一个26岁的名叫刘天的抠脚大汉。

作为主播经纪人,我需要一天之内熟悉新客户的基本信息,尤其是要了解经济状况。把有价值的客户筛选出来做好备注,防止他们消失在众多的对话框里。给主播刷礼物的人很多,有身价千万的高管,也有月薪几千的外卖员,甚至还有在建筑工地上搬砖的农民工,她们把主播当成一个情感的慰藉或者是一个宣泄口,满足自己内心的某种欲望。

两天以内,我们要培养“主播”和客户的感情,以女主播的身份和客户们聊天,确保他们对主播有个好印象。我们聊天也都是有话术的,这得看对方的身份和谈话内容,既不能让有钱有身份的粉丝觉得主播随意且肤浅,又不能让那些低收入群体觉得主播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有时候这些客户们会给主播微信直接发红包转账,公司规定大额的转帐我们是不能收的,带有特殊字符的转账金额比如520,1314等可以领取,但我们还是会鼓励粉丝到直播间去刷礼物。

这样是一种消费,礼物换来的钱都被洗得干干净净。虽然平台会抽取一般的佣金,但是毕竟也算是他们合法的消费购买娱乐的一种方式,如果涉及到大额的转账以后可能会作为证据,所以公司尽量避免收取微信转账。当然即使受到的钱也不是主播所有,而是公司的,微信的账号密码以及取款密码都是有财务掌控,我们平常只用微信跟粉丝聊天。

可以说用女主播的微信和粉丝对话的过程充满了智慧,还必须有幽默感,得拿捏到男人的分寸,所以女主播经纪人一般都是男生。老板说,只有男人才最了解男人,说得一语中的。

狂热与代价

工作的半年多时间里,我见过不少付出真情实感的客户。

有一个刚失恋的国企工作的大学毕业生,他每天和我倾诉生活,我们慢慢建立了“友谊”。在直播间里,他自诩是主播的守护者,定期送礼物,怼黑粉,每次主播打PK,只要是他在直播间基本上都是前榜三,主播只要在直播间里喊一声感谢XX的守护,比心。估计对方都能跳起来。有时候主播也会假装可怜,委屈在直播间里说,今天是没人守护的一天,配上一个委屈的表情,那礼物就满屏幕的飞了。

图 | 女主播直播间 各类补光灯加上美颜让女主播的脸毫无瑕疵

还有的人不远千里来到主播的城市,就想跟主播见一面,但是这样的人都会无功而返,因为那些地点都是我顺口胡编的,女主播本人根本就不在。有时候为了让粉丝能更相信或者觉得自己有机会,我会把地点说在他的城市。

2017年元旦过了没多久,冬天的北方冷得要命,公司的暖气坏了,热力公司通知说超负荷了,我在公司被冻得瑟瑟发抖。

这种寒冷无法熄灭粉丝们的激情。当天有一个狂热粉丝非要见主播,最终我以主播的名义聊天告诉他,我正在自己家里直播,你刷个礼物可以来我家找我。这位粉丝激动的刷了几千块钱的礼物,然后我看了一眼对方的备注,确定对方是秦皇岛人之后,随便搜了一个秦皇岛市里某小区发给他,这个小区离他只有三公里。

他开始陷入一种赌徒般的狂热,用语言试探伪装成女主播的我:“你是不是自己在家呢?”

我们这边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回复对方:“对,就自己,跟一个朋友合租,朋友有事回家了。”

“你那里有没有避孕套。”他觉得自己即将上垒,刷出的几千元礼物都将回本。我们假装生气:“我一个女生家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这种对纯洁人设的标榜,让粉丝开始上头。

他小心试探:“那要不我买一盒?”

“你这人怎么这样?这么直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都有点儿不开心了。”我们回他微信。这种话术让对方觉得更有希望,一个真生气的人哪里会回复这么多。

他进入直播间,又刷了一堆礼物作为“粗俗无礼”的补偿。我们回复:“哼。”那种傲娇感,让对方觉得自己的调戏,已经被女主播“无可奈何”地接受。他拍了避孕套的照片发给我们,然后又在直播间里刷了礼物。半个小时以后他发微信告诉我到了,我发微信告诉他我今天还差几百块钱完成任务,你帮我完成任务我就下去找你,他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出现在了直播间里,刷了几百块的礼物。

他终究还是产生了怀疑,拨过来语音通话,我赶紧挂掉,告诉他正在直播。他又发来语音急切地问我怎么还不下直播,来接他。要不告诉他几栋几单元他自己上楼来也行。我微信告诉他,现在没有到下播时间,属于旷工,公司是要罚钱的,要不你再刷点儿礼物,我就旷工下线。

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上当了,发来大段微信骂我,然后觉得还不解气,开始进入直播间,在直播间骂主播,我告诉运营把他踢出去。微信直接拉黑了。公司里几个男经纪人看着这个痴情的粉丝笑着骂傻逼。

直播间外,叫骂不止。直播间内,人们只能看到女主播依旧笑靥如花。

从一块一杯的啤酒或者戒指,到几千块钱一座的魔法城堡,儿童乐园,礼物特效在主播甜蜜的感谢声中很快降解,而随同降解的,还有客户们的荷尔蒙。

直播行业是区分AB面的,最美的A面留给观众们欣赏,最丑陋的B面只有行内人才知道。我就是那个行内人。

大幕之后

起初我进入这家公司,是以经理助理的职位被招进来的。复试时,总经理亲自带我参观了公司,粉红可爱风、淡蓝高冷风的直播间旁边,或是性感或是清纯的主播们,穿着符合人设的衣服,在休息室里补妆、聊天。整个休息室充满了欲望和诱惑。和我之前干的房地产以及在考虑要不要干的外卖行业的给我的第一印象完全不同。

总经理对我说,主播们现在都在积累粉丝,等到粉丝多了就可以接拍广告,甚至跟影视公司合作拍网剧甚至电影。当时我不但天真的相信了,我还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了大明星的经纪人,我想这么多美女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成名的吧。

图 | 刘天公司的带货直播间 带货直播是直播行业的宠儿

合同在我天真的幻梦中草草签下。

入职以后我才知道,公司的上班时间是早上10点到晚上11点,甚至更晚。午休只预留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周末单休,唯一的休息日还要加班。

公司每天早上都会开动员会,给大家提振士气,激发大家的激情,有分享故事的,有讲励志鸡汤的,例行不变的是每个早会结束大家一起喊震天口号的环节。如果主播状态不好的话很难在镜头面前一连坐好几个小时的,同样我们经纪人也是。所以需要大喊口号提起精神。

动员会结束,我们各自回到工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我打开手机,处理微信里蜂拥而来的消息。回完消息之后,我点开好友列表,挨个通过新加的好友申请,发一些正常的打招呼的文字。这些文字都是我们经过调整修改过多次的,既不能太主动暧昧,又不能太冰冷拒人千里之外,这样可以给粉丝一些想象的空间,而他们这个想像的空间就成了我们的利润空间。

在短暂的午休过后,我们开始开会。这样的会议每天都会有几个,内容无非是讨论让粉丝更大限度的刷礼物,增加粉丝的粘性和信任感。

经理也开始鼓励我们:“下午的直播马上开始,你们抓紧时间行动,看谁通过微信要到的礼物多,晚上进行统计,第一名有现金奖励最多的每天可奖励2000元。”

我们公司当时有20多名主播。公司老板叫欢哥,20多名主播被分成5个小组。每个小组都要进行每个月绩效考核。考核标准非常简单,就是谁收到的礼多。我的工作就是用主播的微信跟粉丝聊天,让粉丝在主播开播的时候去刷礼物,当然我聊天是以主播的名义去聊。

我负责的四个主播分别是,珍珍,糖糖,泡泡,和月亮。这都是艺名,在每个艺名后面都有一个符合主播人设的故事。大部分的故事如出一辙, 一般分为三类,一是为了学费努力挣钱的寒门学子。二是为了给父母看病的孝顺孩子。三是为了追梦努力挣钱的励志少女。

若若是一个典型的东北社会女青年,高中毕业以后就不上学了,开始混迹于各种酒吧夜店之间,后来因为爱慕虚荣买奢侈品借了网贷,结果利滚利一下子欠了十多万,被疯狂的打电话催债,她一度精神崩溃。若若后来说只要是不出台我什么事儿都可以做,就想挣快钱,偶然看到公司高薪招聘女主播就来了。严格来说,她还是我的“前辈”,在我去之前就当了将近一年的女主播。

若若的人设是一个喜欢画油画的追梦女生,她说要努力挣钱,过两年要去北京上学深造,她从小对油画就比较热爱,小时候还得过不少奖状。为了这个清纯的人设,公司让她把烫的大波浪拉直,染成纯黑色,把自己画的夜店妆改成少女风淡妆,成熟的装扮也换成了清纯风,俨然包装成了一个完美的少女艺术家。

但是外表再好也没用,只要是她一张嘴,就总是忍不住说他妈的这样的口头禅。后来公司老板急了,跟她说每说一次他妈的罚款两百,若若为了避免扣钱开始降低语速慢慢说话,没想到却收获了很多粉丝的礼物。她适时露出了一丝的娇羞,直播间礼物特效就能飘上十几分钟。但是下了播以后,若若又成了原样,点一根烟吞云吐雾,然后骂一句,他妈的,累死老子了。

若若的“他妈的”,只能让自己人听到,在微信上,她还是那个完美的艺术少女。

变色龙

人的确是善变的。女主播是这样,粉丝也是这样。每个人都可以是变色龙。

一个姓徐的年轻才俊,很喜欢刷礼物,所以我也愿意抽出时间慢慢回复他的消息。他大部分时间都是积极正能量,分享生活总的美好,有时候甚至告诉我应该怎么在公司里有更好的发展,给我指明前进的道路。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开一些带颜色的玩笑。这是他身为直播间“大哥”的权力。

随着礼物越刷越多,徐先生原先温文尔雅的表象开始扮演不下去了。

有一天他在直播间刷了一个城堡,让主播那次的PK取得了胜利,主播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感谢大哥。然后进入了下一场PK大战。晚上他发信息说你知道文爱,然后发来大段淫秽不堪的文字,我看了一阵恶心,拒绝了他。

他恼羞成怒,又发了一大段辱骂的文字。“你们这些主播不都是下了播就去跟人开房吗,我现在给你刷了这么多钱就让你陪我聊几句怎么了,装什么清高啊。”这是他从未展露过的本性一角,与之相对的,是他没有设置权限的朋友圈里,那张阳光般明媚的婚纱照。照片上,他女朋友在他怀里巧笑嫣然,他也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她。

徐先生这样的性格我见多了,或者说,女主播的粉丝里,有太多徐先生。

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每次都会在直播间刷礼物,但从来不抢榜一,每次都是第二或者第三。他总是在微信里告诉我让我去广州找他,他会安排来回的路费,如果我愿意留在那里更好,还会给我一笔可观的费用。

他说话彬彬有礼,生怕冒犯了我。尽量说得含蓄委婉。我看了他的朋友圈,一家四口,一儿一女,其乐融融。后来他依然孜孜不倦的劝我去找他,当然也孜孜不倦的刷着礼物,我不表态,和他保持暧昧不清。

占据一具年轻曼妙的肉体,是权力的一种体现,这种权力野蛮、原始,甚至违法,但人们趋之若鹜。人们心里藏了一头野兽。

对公司们来说,“徐先生们”在主播行业利益链里扮演的角色,只是一只不断下蛋的鸡。等到他再也不会刷礼物的时候,就会被经纪人从女主播微信好友列表里删掉。他们的意义仅此而已。

我经常在想,这个工作是不是骗人的,我也成了职业骗子,我内心充满了纠结。

总经理义正严辞地说:“我们做的工作简单,但是很伟大。”

在我震惊的表情中, 他继续说:“看似我们是陪聊,陪聊也是一种工作,他们花时间来购买我们的时间和我们的经历甚至我们的才华和幽默来打发无聊的日子。但是我们更近了一步,就是让这些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让这些人的欲望有了一个流淌的空间。”

有道理吗?

我终究还是无法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最终,我只在那待了半年时间,接着离开了直播行业,开始跨行工作,过另一种生活。

有时候,我还是不经意间看到女主播们的身影,

她们活跃在窄窄的屏幕上,六寸手机足以看清她们激情热舞的地方是一个密不透风的格子间。摄像头拍不到的地方,就是离开格子间的门。

门外一定是一群对着微信窗口忙活的经纪人们,因为对着电子设备屏幕高强度工作,脸上油光四溢。有的在思考如何让这个粉丝多刷钱,有的在思考今天业绩排名,有的和曾经的我一样,在思考,自己的经纪人工作,究竟是总经理说的“简单又伟大”,还是单纯是个职业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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