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一盆天地。
文字 |「誰最中國」
圖片 |「來自網絡」
入冬,天地之间,一切生机正在迅速地掩去。栖居环境总在变化,一如既往的,是我们对自然的深情与执着。
阔别了大山大水,我们在城市里造起了精巧的园林,叠石疏泉,草木华滋,四时之景,皆有天然画意。同样,在居所更趋偏狭之地、万物日渐萧瑟之时,我们至少可以辟一个角落,植一株盆景,似也足以引来天地的气韵,领略自然的活色生香。
盆景与园林,有着共通的意趣:我们一步步把天地缩小,在咫尺之中,见出广袤的山林,在细微之处,感受无限的生机。
庭院里,案头上,一盆小景清供,近观可以活络清心,细玩足以荡气回肠。每一株盆景,都经由人的悉心照料:一片玲珑的石,几枝虬曲的干,一抹似有似无的苔……一盆之景,如若自然的奇特造化,也似人生般起伏莫测。它以无止境的生命力,凌驾于岁月之上,它藏参天覆地之意于盈握之间,也将自然原始的风景留存于我们心底。
明代吕初泰讲盆景:“最宜老干婆娑,疏花掩映,绿苔错缀,怪石玲珑。更苍萝碧草,袅娜蒙茸,竹栏疏篱,窈窕委宛。闲时浇灌,兴到品题。生韵生情,襟怀不恶。”
每一株盆景,像不同人生里的心境,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也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的。“闲时浇灌”,说来很轻松,需要的却是长时间的精心塑形和耐心培育。
盆景需要因材施艺。比如树桩盆景:松,宜表现苍劲;柏,宜表现古拙;梅,要疏影横斜;竹,要潇洒扶疏。在山水盆景中,瘦长的斧劈石,可表现陡峭的山峰;疏松的砂积石,可表现峰峦叠翠;光滑的卵石,用于表现海滨风光;白色的宣石,可表现雪景、河滩,等等。
无论多少种材质,归根结底,无非枯老的枝桠、零碎的片石,再缀以小花、细叶、苔藓而已。看上去没什么复杂,却有赖于生活家的一双巧手,在小小的盆景中,将天地间万般景致罗列眼前,产生玩味不尽的造化机趣,“翳然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
盆景,是一种用心的创造。人与盆景朝夕相处,不仅创造着一片活的宇宙,也是对自己生命的观瞻。
周敦颐连窗前长出的草都不肯清除,他觉得可以借此“观天地生物气象”。无独有偶,程颢的书房窗前也长了许多草,他不仅不除,索性在旁边再置一盆池,养上数尾小鱼,时时观之,说“欲观万物自得意”。
中国有一种以生命为中心的哲学。“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间的一切,都贯穿着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
盆景成熟于宋代,不是没有原因的。探究天理、体察人事,是宋代艺术家面临的两大命题。盆景,作为一门被广泛喜爱的艺术形式,也成为哲学家修养心性的重要手段。
朱熹同样酷爱盆景,他做了一件山水盆景,放在熏炉前,让秀碧的山水萦绕于烟云飘渺之中,并有诗道:“云气一吞吐, 湖江心渺然。”此盆景放在案头,已然不是外在山水的替代品,而是将世界的盎然生意引到案头,置于心间,使人窥通造化的生机。
盆景是天地气象的隐喻,也构成一个心灵自足的世界。
盆景是“具体而微”的艺术,是高度概括而凝练的:表面看上去,与自然风景大体不差,但细究起来,又见其不然。因而,盆景又是一种留白的艺术,需要人的意念来补全……那不是“从无到有”的简单联想,而意味着心性境界的扩大。
清代陈文瑛在《盆梅》中说:“小贮雪霜节,远关天地心。一枝春已足,窗外觉寒禽。”仅一枝盆梅,春意便已足。一片小小的风景,就是一个大世界,也是一个自在圆足的乾坤。
一株盆景置于案头,我们一面观其生香活态,一面俯仰万物、明心见性。盆景之中,有勃兴着的生机,亦有我们精神的自得,在对生命的安顿中,获得心灵的慰藉。
艺术家创造的,不只是一盆眼前所见的景物,而是一片与人的生命相关的世界。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盆景和园林,有着相通的精神。
人们或许容易对这二者做简单的理解:园林是缩小的天地,盆景是微缩的园林。人们也的确常注重盆景“缩”的概念,比如“缩地千里”,“缩龙成寸”,“缩得群峰入座青”……
盆景固然是一个微型世界,“小”是它的主要特征;但是“小”并不是盆景的根本追求,“微缩”本身也不能成为一种创作思路。
艺术是心灵的创造。我们平时也可以折一枝花插进盆里,或在盆里栽种金橘这样的矮化植物,但是这些都远远上升不到艺术的层次。唯有达到一种精神境界,具备了美学的意义,才能够称其为“盆景”。
盆景,作为一种艺术,不是简单的“微缩景观”而已,它要表现的是感觉中的世界,夹带着人的感情和对世界的理解。
优秀的盆景创作者,必然会在生活中多多观察真山真水、古树名木,领略自然物的规律,以此来提高表现自然的能力。盆景也好似一首诗,一幅画,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凝聚着创作者的思想感情和美学造诣。
同样是一棵松,可以骨干嶙峋,屈曲倒挂,于险中求稳,如置身峭壁悬崖,在苍茫劲健的风骨中,带来天然野趣;也可以盘踞石崖,或斜卧于堤岸之上,舒展有致,配以独坐弹琴的幽人或垂钓的渔夫,更流露出怡然自得的情调。
盆景是情景交融的艺术,一件好的盆景,都带有独特的生命感受。盆景,终究不是某处山水的切片,也不是风景按比例的缩小版,它自身就是一个独立的整体,一片蕴藏着活泼生机的天地。
盆景艺术在中国源远流长,虽然备受喜爱,但也并非毫无诟病。
因为,盆景植物必须要塑形,创作者要不断施以束、捆、扎、绑等手段,对植株进行改造。一株植物长成一件盆景的过程,也是成年累月经受“折磨”的过程。
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就批评文人画士,为了一己癖好,用尽各种办法摧残梅株,遏制其本来的生气。连李渔也不喜欢盆景,觉得盆内之花,就像笼中之鸟、缸内之鱼,把石头放在一个底座上,也让他感觉局促、不舒服。
中国文化有顺应自然、泛爱万物的思想。盆景的制作,似乎与这样的思想存在冲突。
然而,正如人生活在世界上,对世间万物不可能保持原样不动,任何园艺也都需要施以人工手段。中国人做盆景,也从来不是为了伤害自然,反而是以自然为最高准则,体现自然的生机和活力。
值得一提的是,盆景艺术家很少对新鲜的树木下手,反而会选择枯烂的老木,从中培养生的气韵。许多废料在艺术家手中脱胎换骨,重新显出生机,实乃枯木逢春。
中国的盆景,不管如何演变、分出什么流派,大多以“古”、“拙”为美。枯槎之上,饱含沧桑的痕迹,却能映衬出秀润之气;虬结之中,身姿坚韧且婉转,展现着自然纯真的力量。
盆景的枝常常是越枯越好,叶则是越嫩越佳。将衰朽与新生置于一体,是中国艺术家常用的手段,除了突显生命的不可战胜以外,还在于传达一种永恒的哲思。打破时间的秩序,使得亘古的永恒就在此在的鲜活中呈现。
盆景,仿佛将当下的鲜活揉进了历史的幽深之中,给人以内心的安定。天地默默无言,却是生生不息、循环不已的。盆景也蕴藏了一种隐忍而强烈的生命力,它撇去了喧嚣和浮华,却可以在沉寂中直达生生世界的真相,悠悠地打通人的心灵,向知己者反映天地的秘密。
编辑 | 朱姜
-参考资料-
《盆景的生意》朱良志
美学时代
「誰最中國」直播具体时段调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