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平:鱼书鸿便识小
诗人说,书信是鲤鱼和鸿雁送来的。鱼和雁是大自然的邮递员。在古人的想象中,鱼走水路,雁走航空,千里万里,给人把信送到手。在交通不便的古代,传递信件是那样不容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手捧家书,喜泪横流;“一春鱼雁无消息”,盼信盼得心痛。信也叫鱼书,人捎来的信,也叫鸿便,鱼和鸿,游的是乡愁和寂寞,飞的是亲情和友情。
写信就是面对特定的一个人——“这一个”说话。有话好好说是必须的。写信不光要句句得体,最好还要写得快一点,用最短的话把事情说明白。要学写好信,就要有范本。书仪便应需而生。书仪一般是文章高手,设想各种写信的场景,编好一套词儿,学习的人可以随机取用。敦煌保存的那些书仪写卷,不仅解开了中国书信史的精彩一幕,也揭开了汉文化圈书信交流的一幕。
书仪,敦煌的书札范本
中国文学宝库中,有很多书信精品,帮我们读懂古人的各种人际关系。其中敦煌石窟发现的多种书仪写本,不仅让我们知道古人怎样写信,而且告诉我们如何学写信。诚如周一良先生所说:“所谓书仪,是写信的程式和范本,供人模仿和套用。”敦煌保存的书仪,赵和平所著《敦煌写本书仪研究》多有释录,中外学者也做过深入研究。敦煌书仪中那些朋友书仪,适用于朋友间交往各种场合,和今天微信朋友圈有异曲同工之效。
家藏佳酿,邀朋友畅饮,信该怎么写?请看伯二六四六张敖撰《新集吉凶书仪》中的《酒熟相迎书》:
家温(酝)清春,昨始新熟。深思知己,仰慕同筵。不耻蓬门,幸垂访过(过访)。一杯解闷,便请速来,即当幸也。谨状。
假如一时忘情,喝高了,出丑了,又该怎样致歉?张敖《新集吉书仪》则有《醉后失礼谢书》:
昨夜(日)饮多,醉甚过度。粗俗言词,都不醒觉。朝来见诸人说,方知其由。无地容身,惭悚尤积。本缘少(小)器,致此满盈。深及责及责。伏望仁恩,不赐罪责。续当面谢,先状咨申。伏惟鉴察,不宣,谨状。
“立成”,就是立马写成
保存在日本正仓院的《杜家立成杂书要略》(以下简称《立成》),成書于隋代,在我国早已散佚。原件是奈良朝光明皇后书写的,和敦煌书仪属于同一类书信范本。
《立成》包括三十六组书札,每组一题。第一组题作《雪寒唤知故饮书》,“问书”,即去信,写的是在一个大冷天邀请朋友来一起来饮酒:
云霏雪白,入领沾裳。萧瑟严风,飘帘动幕。今欲向炉举酒,冀以拂寒。入店持杯,望其遣闷。故令走屈,希即因行。愿勿迟迟,遂劳再白。姓名呈。
文中的“屈”,不是委屈,也不是屈尊,而是邀请之意,这在六朝是很通行的用法。“故令走屈”就是因此让人快快前去邀请。日本以往的注本,有解作“弯弯拐拐走路”,意思就拧巴了。“迟迟”,就是慢慢,磨磨蹭蹭,“愿勿迟迟,遂劳再白”,就是希望不要磨蹭,省得再派人去请。
答书,即回信如下:
既蒙高旨,许令陪宴。在生忻慰,何乐如之?得使贫士除寒,愁人散虑。谨当相率,即事驰参,冀近传杯,还此无述。
“高旨”,指对方的邀请信,“忻慰”,同“欣慰”。“驰参”,本意是快马加鞭赶到,这里是马上就到。
下面再看一封找朋友借书的信《就知故借传书》,问书曰:
苦耕已久,志冀聚萤。甲书脱闲,更借看学。若斯不许,不敢出言,亦可。旧是田家,先无史籍。仰知有传,计应少闲,迟暂借学耳。轻事咨凭,暂借写之。随了即送,不令损失。幸勿为疑,忤误之,迟当奉谢。
信中说自己太缺书看了,如果对方有不看的书,就请借出,保证不予损坏。信中有一段话,是双行小字,这并不是对上一句词语的注释,很可能是将正文当成了注文。
答书,即回信则回应对方不必过谦,借书不成问题:
知弟历览诸史,苞括群经。谁待穿光,幼年积雪。今始觅传,量谓非真。仍付遣将,乞不嫌错谬。望近叙接,还无所申。
这些书仪大多四字句,这里就有一番道理。初次通信,要费些笔墨自我介绍一番,除此之外,大多数情况信件是在熟识的人之间来往,字句简洁,是必要条件,把要说的话压缩成四字句,就要去掉赘字,做到一字不多。《立成》的问书,句句谦恭,答书则一一回应,滴水不漏。
书仪遣词造句的最大特点,就是扬人抑己,也就是凡是说收信方的事儿,就高大上美,高调再高调,率用敬语美辞,以高、尊、贵、贤、芳、华、美、壮、胜等字眼作装饰;凡是说自己的事儿,就低小下丑,低调又低调,皆以谦词逊言,用卑、鄙、贱、拙、陋、微、弊、寒等字眼以自贬。
《立成》的第二十四组《故知成礼不得往看与书》,是朋友成亲因故未能出席婚礼而事后写的致歉信。里面描写朋友的新娘子貌美:“春桃隐叶,讶对脸红;秋月藏云,为惭眉色”,美得让春桃和秋月都自愧不如。与此鲜明对照的是,新郎的答书,却说自己的新娘“衣被粗弊,似债五章;焦齿黑容,真疑可外。忽今对此,翻恨夜长;引漏峻倾,犹嫌难曙”,丑得简直不堪入目,多看一眼都要后悔。尊人贬己,连自己的新媳妇也如此丑化。启功先生说:“至于自谦家贫妻丑,亦未免过甚其辞。如此立成,稍远大雅矣。”真乃卓见也。
日本奈良平安时代的一些文学作品,也受到这一类书信范本的影响。《万叶集》中和歌前所附几封来往书札,便有我国书仪的影子。卷十七三九六九—三九七二首前附大伴家持给大伴池主的信有“载荷来眷,无堪所喻也”,正是《立成》第三十一组《久旱得雨相唤贺使君书》答书中“荷眷之深,莫知所喻”一句的简单变形。再读这一句前面的开头“含弘之德,垂恩蓬体;不赀之思,报慰陋心”,也完全是书仪“扬人抑己”的话风。这些都吐露出万叶歌人撰写书简时已在模仿《立成》或者同类书仪的事实。
“消息”,日本化的书仪
日本也有很多类似书仪的书。《群书类从》“消息部”所收的,都可划在这一类里面,不过名字不叫“书仪”了,换成了四种叫法。一种叫“往来”,如《十二月往来》《释氏往来》等;一种叫“消息”,如《后花园院御消息》《东野州消息》等;还有一种叫“书札抄”,如《细川家书札抄》《大馆常兴书札抄》等。日本的这些书信范本,也同敦煌书仪一样,一般由“问书”与“答书”构成一组,所以也有叫做“问答”的,如《贵岭问答》等。
藤原明衡所撰《云州消息》和相传为虎关师炼所撰《异制庭训往来》等,都是当时的大学问家编的,读来最有意思。
“扬人抑己”在日本的“消息”中也大同小异。藤原明衡(1066年卒)编撰的《云州消息》将这种话风日本化了。
下面是《云州消息》中的一组,问书是一个叫平的右少弁(官职名),给一个叫源的左马头(官职名)写信,说今天早晨为祓除不祥,到东河去了,看到春色正好,因此想邀请对方一起去参加三月三的曲水之宴。信是这样写的:
今朝为行解除,罢向东河。白川之花簇雪,锦陌之柳垂烟。三月上巳之宴,始于周公;曲水之游,后代之人,尤可钦仰也。凤鹏篱,大小虽异,逍遥惟同。何如不泛羽觞,犹宜事禊除也。如此之时,不申事由,遗恨无极。某谨言。
沽洗第一日右少弁平
左马头殿
“殿”是日语对对方的尊称,意近“某某大人”。信中所說的“凤鹏篱,大小虽异,逍遥惟同。何如不泛羽觞”,意思是说你是凤凰和鲲鹏,我是篱笆间飞行的小鷃鸟儿,大小不一样,却可同样逍遥于世,何不一起去参加流觞曲水的盛典呢。这就是扬人抑己的表达方式。“羽觞”,即流觞曲水。这是效仿中国古代三月三祓除不祥的风俗,文士们坐在弯弯曲曲的水道边,将酒杯放进流水,酒杯流到谁的身边,谁就饮酒赋诗。
左马头接到右少弁的邀请,就写了这样一封回信:
曲水宴,唐国则周公旦为滥觞,本朝亦显宗帝作权舆。其后连连不绝,传为胜躅。下官虽不才,慕其前风。侍燕席之末,可献一绝也。荒芜词,谓时人如何?某谨言。
乃时左马头殿
回信说,曲水宴是中国周公旦时就有的,在日本则肇始于显宗时代,以后便一直流传下来,传为节庆盛典。“不才”“燕席之末”“荒芜词”云云,都是自抑的说法。说自己虽然并无才华,到了席间,也不妨献上些诗篇,“荒芜词”,荒词,芜杂之词,用作对自己诗文的谦称。
下面这一篇,是兵库头(官职名)八月十五明月夜邀请一个叫源的兵卫佐(官职名)来一起赏月饮酒的。问书如下:
明月之得名者,八月十五夜也。虽得其名,晴又希有也。今夜银汉卷翳,金波铺影,可谓千载一遇也、何可默止乎?褰箔登楼之兴,聊欲追前踪,诗客四五人,伶人两三辈,不期而来会,是皆当世之好士也、只依迟尊下之光临,豫空座右耳。抑恩庆之甚也。忝回花轩,素怀可足。下若酒,上林果,聊以储之。乞莫嫌下劣。谨言。
八月十五日兵库头
谨上源兵卫佐殿
信中大意说,八月十五遇见朗月当空,实在难得,何不来一起喝一杯呢。称对方为“尊下”,对方的车为“花轩”,说给对方留座,则说是“豫空座右”,这些虽然不免客套,也有期待光临之意。这样的客套,在书信中起人际关系润滑剂的作用。“下若”是日本地名,盛产美酒。“上林”是指我国汉代的上林苑,“下若酒,上林果”,构成对仗关系,说已经准备好了美酒和水果。《云州消息》虽然也是汉文文体,其中已经掺进了日式思维。
源兵卫佐接信后,当即回信表态准备前往:
佳招事
右今夜云叶收尽,月花清朗。古来咏月之辈,以八月十五夜为最。今夜之皎洁诚乎!
而今欲登楼无楼,欲棹无舟,独立闲庭,咏《招隐》之诗耳。此间忽蒙恩唤,抃跃之甚,何比之哉!但空座右之命,若是嘲弄御词欤?身非相如之尊,何关上宾之礼,为恐为恐。严牛在他所,只今遣取可驰参。暂不处懈怠,尤所愿也。谨言。
即时兵卫佐源
答书称自己正感孤独寂寞,接到邀请,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对方说“豫空座右”,则实在不敢当。附图中的《云州消息》是根据写本整理的,“”是重文号,“为恐”读作“为恐为恐”,意为惶恐惶恐,是说自己没有司马相和的才华,受到上宾的招待,诚惶诚恐。“乎”字右旁的“哉亻”,“亻”是日语“一”字的读音“イチ”的略写,意为“一本”,“哉亻”,就是“乎字一本作哉”的意思,是标“乎”字的异文。在“为恐为恐”字下的小圆圈旁有“某亻”,是说一本这里多一个“某”字,和下面的“严牛在他所”连在一起,读作“某严牛在他所”。“严牛”,又作“微牛”,都是自家的牛的谦词。
平安贵族乘牛车出行。这封回信中,说自己赶往相约的地点,“只今遣取可驰参。暂不处懈怠,尤所愿也。”其中“驰参”,已见于前面《立成》中《雪寒唤知故饮书》的“答书”,其余的“严牛”“只今”(马上,现在)“遣取(授受,交换)”“暂”(一会儿工夫)都是日语汉字词,全句的意思是,家里的牛不巧正在别处,不在家,赶紧找一头来,驾车前往,一会儿也不耽搁,希望能尽快赶到。平安时代的贵族乘牛车出门。
不论是中国的书仪,还是日本的“消息”,在当年都不仅是学写信的课本,同时也是学字、学作文的初级或中级课本,还是学做人做事的课本。礼仪、风俗人情、待人处事的规矩、说话的技巧,都在里面有所体现。那些湮埋在历史长河中的书仪和“消息”,赖写本而留到了今天,让我们由此窥见了千年以前人们交往的场景,体味到一种来自古代的风雅之情。不过,中国的书仪和日本的“消息”,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书札一样不缺,唯独没有情书,这大概要让今天的年轻人有些“小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