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诗选

要当心
查良铮 译

在这条钢丝上,在冒险之间,
出于善良的天性继续相会吧,
那善良已在和颜悦色中毕现。

用亲昵的名字彼此称呼,
微笑着,拉一只情愿的手臂
表示出一种竞赛中的友谊。

但假使由于夸张或者沉醉
而比这走钢丝更狂放一些,
前前后后都充满了威胁。

别让步子朝任何一边滑去,
以至侵入“经常”,或探进“从未”,
因为那就是恨,那就是恐惧。

站在狭隘上吧,因为阳光
只是在表面上才最光明;
没有愤怒,没有背叛,只有和平。

我们都犯错误
查良铮 译

请看他天天若无其事地漠然停下,
再看他灵巧地整一下围巾,当他
随后登入汽车,让穷人看得眼花。
  
“这才是无忧的人。”人们说,然而说错。
他并不是那凯旋而归的胜利者,
更不是航行过两极的探险者,
  
而是平衡在剃刀锋上,左右是深渊,
生怕跌落,他学会这种矜持的身段,
既有殷勤的侧影,又挺立不凡。
  
那血液的歌,它变化莫测的行动
将会淹没铁树林中的告警,
将会消除这被埋葬者的堕性:
  
在白天,从一家到一家的旅行
是通向内心平静的最远的路程,
怀有爱的弱点,也有爱的忠诚。

胡桑按:此诗作于1930年,桑克译为《我们都在制造谬误》。

让历史作我的裁判
查良铮 译

我们尽可能做了准备,
开列出公司的名单,
不断刷新我们的估计
并且分配了农田,
  
发布了一切及时的指令
以应付这种事变,
大多数是顺从的,如所预料,
虽然也有人发牢骚,当然;
  
主要是反对我们行使
我们古老的权利来滥用职权,
甚至有类似暴动的企图,
但那只是顽童的捣乱。
  
因为从没有任何人
有过任何严肃的怀疑,
当然,他们谈不到有什么生路,
若不是我们胜利。
  
一般公认的看法是
我们没有借口可循,
可是按照最近的研究
许多人会找出原因。
  
认为在于一种并非稀见的
恐怖方式;另有人更机灵,
他们指出在一开始
就有犯错的可能性。
  
至于我们呢,至少还有
我们的荣誉不能放手,
也有理由可以保持
我们的能力直到最后。
胡桑按:此诗作于1928年12月,英文题为“Let History Be My Judge”。绿豆译为《让历史来做我的审判者》。

西班牙
查良铮 译

昨天是陈迹,是度量衡的语言
沿着通商的途径传到中国,是算盘
   和平顶石墓的传播;
昨天是在日照的土地上测量阴影。
  
昨天是用纸牌对保险作出估计,
是水的占卜;昨天是车轮和时钟的
      发明,是对马的驯服;
昨天是航海家的忙碌的世界。
  
昨天是对仙灵和巨怪的破除,
是古堡像不动的鹰隼凝视着山谷,
     是树林里建筑的教堂;
昨天是天使和吓人的魔嘴沟口的雕刻。
  
是在石柱中间对邪教徒的审判;
昨天是在酒店里的神学争论
     和泉水的奇异的疗效;
昨天是女巫的欢宴。但今天是斗争。
  
昨天是装置发电机和涡轮机,
是在殖民地的沙漠上铺设铁轨;
   昨天是对人类的起源
作经典性的讲学。但今天是斗争。
  
昨天是对希腊文的价值坚信不疑,
是对一个英雄的死亡垂落戏幕;
    昨天是向落日的祈祷
和对疯人的崇拜。但今天是斗争。
  
诗人在低语,他在松林中感到震惊,
或处身在瀑布歌唱的地方,或直立
     在山崖上的斜塔旁:
“噢,我的幻象。送给我以水手的好运!”
  
观测者在瞄着他的仪器,观望到
无人烟的区域,有活力的杆菌
     或巨大的木星完了:
“但我朋友们的生命呢?我要问,我要问。”
  
穷人在不生火的陋室里放下晚报说:
“我们过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噢,让我们
      看到历史是动手术者,
是组织者,时间是使人苏生的河。”
  
各族人民集起了这些呼声,召唤着
那塑造个人口腹的,并安排私自的
 夜之恐怖感的生命:
“你岂不曾建立过海绵的城邦?
  
“岂不曾组织过鲨鱼和猛虎的
大军事帝国,成立过知更雀的英勇小郡?
     干涉吧,降临吧,作为鸽子,
或严父,或温和的工程师。但请降临。”
  
然而生命不予回答,或者它的回答
是发自心眼和肺,发自城市的商店
    和广场:“呵,不,我不是动力,
今天我不是,对你们不是;对于你们
  
“我是听差遣的,是酒馆的伙计和傻瓜,
我是你们做出的任何事情,你们的笑话,
       你们要当好人的誓言;
我是你们处事的意见;我是你们的婚姻。
  
“你们想干什么?建立正义的城吗?好,
我同意。或者立自杀公约,浪漫的死亡?
     那也不错,我接受,因为
我是你们的选择和决定:我是西班牙。”
  
许多人听到这声音在遥远的半岛,
在沉睡的平原,在偏僻的渔岛上,
     在城市的腐败的心脏,
随即像海鸥或花的种子一样迁移来。
  
他们紧把着长列的快车,蹒跚驶过
不义的土地,驶过黑夜,驶过阿尔卑斯的
     山洞,漂过海洋;
他们步行过隘口:为了来奉献生命。
  
从炎热的非洲切下那干燥的方块土地
被粗糙地焊接到善于发明的欧洲:
    就在它江河交错的高原上,
我们的热病显出威胁而清楚的形象。
  
也许,未来是在明天:对疲劳的研究
包装机运转的操纵,对原子辐射中的
     八原子群的逐步探索,
明天是用规定饮食和调整呼吸来扩大意识。
  
明天是浪漫的爱情的重新发现;
是对乌鸦的拍照,还有那一些乐趣
     在自由之王的荫蔽下,
明天是赛会主管和乐师的好时刻。
  
明天,对年轻人是:诗人们像炸弹爆炸,
湖边的散步和深深交感的冬天;
     明天是自行车竞赛,
穿过夏日黄昏的郊野。但今天是斗争。
  
今天是死亡的机会不可免的增加,
是自觉地承担一场杀伤的罪行;
     今天是把精力花费在
乏味而短命的小册子和腻人的会议上。
  
今天是姑且安慰,一支香烟共吸;
在谷仓的烛光下打牌,乱弹的音乐会,
     男人们开的玩笑;今天是
在伤害别人面前匆忙而不称心的拥抱。
  
星辰都已消失,野兽不再张望:
只剩下我们面对着今天;时不待人,
     历史对于失败者
可能叹口气,但不会支持或宽恕。
(1937)

查良铮题注:本诗大意:正义和不正义的斗争集中在当时的西班牙内战,一切取决于“今天”的“斗争”,历史对于人类进步或倒退无能为力,事在人为。全诗末用直接鼓动性语言,而自然起了不小的鼓动作用。原诗几乎全用意象连缀而成,绝少用连系动词(中译文里不得不加了不少“是”字),语调激越,不押脚韵,但非自由体,每节第1、2、4行每行大致有四个特重音,第3行是二、三个特重音。符合霍普金斯(Gerald Hopins)特创的“突兀节奏”(sprung rythm)诗韵。
胡桑按:此诗英语诗题为:“Spain, 1937”。杜运燮译为《西班牙,1937》。


——第27曲
查良铮 译

噢,谁能以充分的词藻
赞美他所信仰的世界?
在挨近他家的草坪上
鲁莽的童年在玩耍,
在他的林中爱情不知灾祸,
旅客都安详地骑马而过,
在坟墓的冷静的阴影下
响着老年的信任的脚步。
噢,谁能够描绘幻想的①
栩栩生动的一草一木?

可是创造它并保卫它
将是他的整个报酬:
他将守望着,他将哭泣,
拒绝他父亲的全部的爱,
对他母亲的子宫失迷了,
八夜睡了一回荒唐的觉,
而后第九夜,将要成为
一个幽灵的新娘和牺牲,
并且被投进恐怖的洞里,
把天降的惩罚独自承受。

胡桑按:① “的”,原文以为“底”。


——第28曲
查良铮 译

据说这个城市有一千万人口,
有的住在大厦,有的住在鄙陋的小楼;
可是我们没有一席之地,亲爱的,我们没有一席之地。

我们曾有过一个祖国,我们觉得它相当好,
打开地图你就会把它找到;
现在我们可无法去,亲爱的,现在我们可无法去。

在乡村教堂的墓地有一棵老水松,
每一年春天它都开得茂盛:
旧护照可办不到,亲爱的,旧护照可办不到。

领事官拍了一下桌子说道,
“如果你得不到护照,对官方说你就是死了;”
但是我们还活着,亲爱的,但是我们还活着。

去到一个委员会,他们要我坐下;
有礼貌地告诉我明年再来找它;
但我们今天到哪儿去,亲爱的,但我们今天到哪儿去?

参加一个集会;演说人站起来说道:
“要是收容他们,他们将偷去我们的面包;”
他指的是你和我呀,亲爱的,他指的是你和我。

我想我听到了天空中一片雷响,
那是希特勒驰过欧洲,说:“他们必须死亡;”
噢,我们是在他心上,亲爱的,我们是在他心上。

看到一只狮子狗裹着短袄,别着别针,
看到门儿打开,让一只猫走进门;
但他们不是德国犹太人,亲爱的,但他们不是德国犹太人。

走到码头边,站在那里面对着水流,
看见鱼儿游泳,仿佛牠们很自由;
只不过十呎相隔,亲爱的,只不过十尺相隔。

走过一座树林,看见小鸟在树上,
牠们没有政客,自在逍遥地歌唱;
牠们并不是人类,亲爱的,它们并不是人类。

在梦中我看见一座千层高的楼
它有一千个窗户和一千个门口;
却没有一个是我们的,亲爱的,却没有一个是我们的。

站在一个大平原上,雪花在纷飞,
一万个士兵操练着,走去又走回;
他们在寻找你和我,亲爱的,他们在寻找你和我。

查良铮题注:这首诗是写从希特勒纳粹德国逃出的难民的遭遇。
 
奥登的诗7首
王佐良译

录自《外国文艺》1988年第6期。以下四首《蒙田》、《兰波》、《路德》、《赫尔曼·麦尔维尔》又收入《忧郁与荒原——外国著名诗人代表作品选》(潞潞编,北京出版社,2003),误署为“佚名译”。《布鲁塞尔的冬天》又收入《英国诗史》。

蒙田

他看向书房窗外,只见田园平静,
却笼罩着语法的恐怖,
城市里强迫人们说话含糊,
而在各省口吃被处死刑。

壮汉们力竭而倒地。呵,全靠这位
保守派,不好色,有点书生气,
才发动一个革命,才使肉体
得到武器,把圣书打退。

当魔鬼们逼得讲理的人发疯,
那个成人的世纪就一无所有了,
爱情只得重生于多欲的孩子。

怀疑成为下定义的一种方式,
甚至小品文也像祷词一样合法了,
懒惰则是纯粹的悔悟行动。

王佐良题注:蒙田(1533—1592)是法国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主要思想家之一,在文学上创立了随笔这一新形式。诗采取十四行体,脚韵排列为abab cddc efegfg,译文略有变动。奥登的人物论之一。
胡桑按:此诗北塔曾译,译名同。

兰波

那些夜晚,那些铁路拱门,阴沉的天,
可憎的伙伴们并不知道真情:
在这个孩子身上修辞学的谎言
崩裂如水管,寒冷造就了一个诗人。

那位抒情气质的朋友灌他的酒
使他的感觉完全错乱,
他再也不听久已习惯的各种胡诌,
终于远离竖琴,不再虚软。

声韵原是听觉的一种特殊病,
独立人格已经不够,倒象发现
童年坠入了地狱:他必须重新开始。
如今奔驰在整个非洲,他梦见
一个新的自我,好儿子,工程能人,
说谎的人们也承认了他的真实。

王佐良题注:另一个人物论,论的是19世纪后期法国象征派诗人兰波(1854——1891)。他在少年时期写了《醉舟》《地狱一季》等诗,以感觉的混合和声韵的新奇震动文坛,但年过20即突然停止写诗,去非洲从事商业和贩卖军火等活动,判若两人。此诗也是十四行体,韵脚为abab cdcd efgfeg,译文如之。
胡桑按:此诗北塔、范倍亦有译文,译名同。

路德

他竖起良心听着,只等雷声一响,
却只见魔鬼在风里忙个不停,
忽然出现在钟塔,忽然躲藏
在犯教规的修女和医生的门厅。

什么器械能够顶住灾祸,
割断人的错误的蔓延?
肉体是条不作声而反咬主人的狗,
世界是淹死自己孩子的死水一潭。

末日裁判在脑里哧哧地响,像导火索,
使他恐惧而喊:“上帝,请把蜜蜂统统熏走,
一切业绩、伟人、会社都是坏东西,
正直的人只靠信仰生活。”

而世上的男男女女都得意:
他们过着实用的日子,从来不颤抖。

王佐良题注:另一人物论。路德(1483—1546)是德国宗教改革的发动者,基督教新教的领袖。脚韵排列是abab cdcd efge gf,译文如之。
胡桑按:此诗北塔曾译,译名同。

赫尔曼·麦尔维尔
(为林肯·柯斯坦作)

到晚年他渡入异常的温和,
下锚在家里,抵达他老婆身边,
以她的手为港口,驾驶不越那范围,
每天早晨过海去上办公室,
把他的职业当作另一座岛屿。

善存在——这是新获得的认识。
但他是先把心里的恐怖发泄掉
才看到这点;是那阵八级大风
把他吹过合恩角,吹过合理的成功,
是那风在叫:“这岩石是伊甸园。在此沉船吧!”

但又拿雷声震聋他,用闪电迷惑他——
一个发疯的英雄像寻宝似地
在寻找那个毁了他的性力的罕见怪物:
仇恨对仇恨,以一声尖叫结束,
幸存者不知怎样活了下来,总算解脱了那场噩梦——
这一切都太曲折,也不真,而真相却很简单。

恶并不引人注意,而且总合乎人情,
和我们同床睡觉,同桌吃饭;
而善,我们每天都被介绍给他;
甚至在客厅里,在一大堆缺点中间;
他往往名叫别莱,几乎什么都好,
但说话结巴,倒引以为荣,像挂了勋章。
每逢这两位碰上,总要发生同样的事。
恶显得无可奈何,像一个情夫,
却总能找个借口吵起来,
于是两者都公开地毁灭在我们面前。

现在他醒来了,知道
谁也逃不掉命运,除非在梦里。
不过那场恶梦还把另一件事也搞颠倒了——
连惩罚也符合人情,是另一种方式的爱:
怒吼的狂风原是他的父亲显身,
他一直是躺在父亲的胸上移动。

现在父亲把他轻轻放下,走了。
他站在小小的洋台上,留神听着:
所有的星星都在他的头上,就像小时候那样唱着:
“万事皆空,万事皆空,”但又不同,
因为现在词语带着群山的静谧落下来——
纳撒厄尔有点腼腆,由于他的爱是自私的——
而他自己却带着狂喜,喜欢准备放弃一切,
喊道:“上帝已分裂如面包。我们是裂开的碎片。”
接着在书桌前坐下,写了一个故事。

王佐良题注:另一个人物论,论的是美国文学名著《白鲸》的作者麦尔维尔。这一次未用十四行体,而用了自由体。

布鲁塞尔的冬天

寒冷的街道缠结如一团旧绳,
喷泉也在寒霜下噤不出声,
走来走去,看不清这城市的面容,
它缺少自称“我乃实物”的品性。

只有无家可归和真正卑微的人们
才像确切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他们的凄惨集中了一切命运,
冬天紧抱着他们,像歌剧院的石柱。

阔人们的公寓耸立在高地,
几处窗子亮着灯光,犹如孤立的田庄,
一句话像一辆卡车,满载着意思,

一个眼光包含着人的历史,
只要五十法郎,陌生人就有权利
拿胸膛给这无情义的城市以温暖。

胡桑按:此诗北塔曾译,译名同。屠岸译为《布鲁塞尔之冬》。

对一个暴君的悼词

他追求的是某种的完善,
他所创造的诗不难了解;
他熟悉人的愚蠢,犹如他的手掌,
对于军团和舰队兴趣特别浓,
他笑,高贵的参议员也笑而又喊,
他哭,孩子们在街上纷纷死亡。

胡桑按:此诗黄灿然译为《一个暴君的墓志铭》。彭予译为《写给一位暴君的碑文》。桑克、范倍译为《一位暴君的墓志铭》。
“犹如他的手掌”,原文为“like the bake of his hand”,应为“犹如他的手背”。

1939年9月1日
王佐良 译

我坐在第五十二街
一家小酒吧间里,
心里不定而且害怕,
一个低劣的,不诚实的十年就快结束,
一切聪明的希望也都破灭。
愤怒和恐惧的潮水
流荡在地球上明亮的
或阴暗的地区,
烦扰着我们的个人生活;
死亡那不堪形容的气味
冒犯了这个九月的夜晚。

谨严的学者能够挖出
这整个冒犯的根源,
从路德直到现在,
怎样造成了整个文化的疯狂,
了解在林兹发生了什么,
什么巨大的成虫
变成了一个精神上错乱的上帝。
我同公众都了解
所有孩子学到的道理:
凡受恶行之害的
回头也用恶行害人。

被贬的修昔底斯知道
一篇演讲能讲的
关于民主的一切,
知道独裁者们干什么,
讲些什么老头子的废话,
给一座冷漠的坟墓听;
他在他的书里分析了一切:
开明风气如何被清除,
习惯形成的痛苦,
管理的错乱和哀愁,
而现在我们得为这些受苦。

在这里守中立的空间,
盲目的摩天楼
利用整个高度来宣告
集体人的力量;
每种语言徒劳地吐诉
参加竞争的借口。
但谁能长久生活在
一个自我庆幸的梦里?
只在镜子里他们才看见
帝国主义的嘴脸,
以及国际上的大不义。

酒吧柜台上的一排脸,
每人都紧守普通的日子:
灯光一定不能关掉,
音乐一定得继续演奏,
所有的成规联合起来
使这座堡垒装出
有陈设的家屋样子,
否则我们会发现真正的处境--
只是一群怕黑的孩子
迷失在有鬼的树林里,
从来不快乐,从来不善良。

重要人物大声嚷着
最空洞的好战废话,
不比我们的心愿更粗劣;
疯狂的尼金斯基写下的
关于季亚格列夫的话,
实际上适用于每颗普通人的心:
每个女人和每个男人
有一个随生俱来的错误,
都追求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它并非普遍的人类爱,
而是个人独占的爱。

从保守的黑暗里
进入讲伦理的生活,
一群群市民从郊外涌来上班,
重复着他们早晨的誓言:
“一定忠实于妻子,
一定专心于工作。”
身不由己的管事人醒来了,
继续他们那强制性的把戏:
谁能解脱他们?
谁能使聋子听见?
谁能使哑巴发言?

在夜幕下没有防御,
我们的世界麻木地躺着,
可是这里那里都闪现
嘲讽式的灯光点点,
公正的人们在传送
但愿我这个同他们一样的人。
由厄洛斯和泥土所构成,
受到同样的
否定和绝望的围攻,
能够放射一点积极的光焰!

胡桑按:此诗刘文飞曾译,译名同。王佐良译本倒数第二段漏译,现试译如下:

我所拥有的只是声音
用来拆开折叠的谎言,
耽于肉欲的普通人
头脑中浪漫的谎言,
以及属于权力的谎言,
权力的建筑高耸入云;
没有任何事物如同这个国家
没有任何人单独存在;
饥饿让公民或警察
别无选择,
我们必须相爱否则死去。

奥登的诗(5首)
卞之琳 译

以下译诗除《服尔泰在斐尔奈》外的四首选自《英国诗选》(1983,湖南人民出版社,诗中注释简称英版),该书附录有卞之琳《重新介绍奥顿的四首诗》一文。《服尔泰在斐尔奈》选自《世界抒情诗选》(诗刊社编,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诗中注释简称世版),此书又收录上述四首,注释略有不同。《名人志》、《小说家》又收入《现代诗100首》(蓝卷)(蔡天新主编,三联书店,2005)。

名人志

一先令传记①会给你全部的事实:
他父亲怎样揍他,他怎样出走,
少年(时)②作什么奋斗,是什么事迹
使得他在一代人物里最出风头:
他怎样打仗,钓鱼,打猎,熬通宵,
头晕着攀新峰;命名了一个新海③:
最晚的研究家有的甚至于写到
爱情害得他哭鼻子,就象你和我。

他名满天下,却朝思暮想着一个人,
惊讶的评论家说那位就住在家中,
就在屋子里灵巧的做一点细活,
不干别的;能打打唿哨;会静坐,
会在园子里东摸摸西掏掏,回几封
他大堆出色的长信,一封也不保存。

卞之琳注:
题注:最初发表于1936年,大约写于1934年,见诗集《看吧,陌生人!》。原无题,1945年作者自编《诗汇编》加题。这是一首变体十四行诗,每行抑扬格五音步,前八行韵脚排列为ababcdcd,后六行为efggfe,译文以同数顿相应,押韵照原式。(英版。)胡桑按:此诗卞译收入世版时名为《名人简历》。薛舟译为《名人传》。英文原题为“Who’s Who”。
①“一先令传记”指便宜本传记。(世版。)胡桑按:原文为“a shelling life”,亦可译为“炮轰式的生活”。
②括号为补加,原文为“of his youth”,在写这个人年轻时的作为。(胡桑注。)
③此处卞之琳为考虑韵脚原译为“命名了新海一个”,原文为“named a sea”。(胡桑注。)
胡桑按:此诗屠岸译为《名人录》,薛舟译为《名人传》。

小说家

装在各自的才能里象穿了制服,
每一位诗人的级别总一目了然;
他们可以象风暴叫我们怵目,
或者是早夭,或者是独居多少年。

他们可以象轻骑兵冲前去:可是他
必须挣脱出少年气盛的才分
而学会朴实和笨拙,学会做大家
都以为全然不值得一顾的一种人。

因为要达到他的最低的愿望,
他就得变成绝顶的厌烦,得遭受
俗气的病痛,象爱情;得在公道场

公道,在龌龊堆里也龌龊个够;
而在他自己脆弱一身中,他必须
尽可能隐忍人类所有的委屈。

卞之琳题注:见《奥顿诗汇编》(1945),原诗首次见于《新写作》(New Writing)1939年春季号,后收入诗集《另一时》(Another Time,纽约,1940),约写于1938年。原诗每行五音步抑扬格十四行体,脚韵排列为abab,cdcd,efe,fgg。译文以五顿相配,照原式押韵,“跨行”也几乎全在原文的“跨行”处。(英版。)
胡桑按:此诗英文题为“Novelist”。屠岸、画皮亦有译文,译名同。

“他用命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场所”

他用命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场所:
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抛弃,
他给撩上了一条被,阖上了眼皮,
从此消失了。他不再被人提说,

尽管这一场战争编成了书卷:
他没有从头脑丢失了紧要的知识;
他开的玩笑是陈旧的;他沉闷,象战时;
他的名字跟他的面貌都永远消散。

他不知也不曾自选“善”,却教了大家,
给我们增加了意义如一个逗点:
他变泥在中国,为了叫我们的女娃

好热爱大地而不再被委诸狗群,
无端受尽了凌辱,为了叫有山,
有水,有房子地方也可以有人。

卞之琳题注:原诗作于1938年,在奥顿来中国访问,从台儿庄战斗后的徐州战场回到武汉后,曾在当地文艺界招待会上朗诵,译者怕不登大雅之堂并得罪在座的国民党文人,第二行“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抛弃”改译为“穷人和富人联合起来抗战”。原诗为《战时》十四行体诗组第十八首,初见于他和衣修午德合著的《前往一个战争的旅行》(胡桑按:世版中译为《战地行》)(1939)。每行抑扬格五音步,译文以五顿相应,韵式为abab,cdcd,efe,fgf,译文首八行保持原样,后六行改为efe,gfg。(英版。)

“当所有用以报告消息的工具”

当所有用以报告消息的工具
一齐证实我们的敌人的胜利;
我们在棱堡被突破,军队在退却,
“暴行”风靡象一种新的疫疠,
  
“邪恶”是一个妖精,到处受欢迎;
当我们悔不该生于此世的时份:
且记起一切似已被遗弃的孤灵。
今夜在中国,让我来追念一个人,①
  
他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
直到在谬佐显出了全部的魄力,
一举而让什么都有了个交代:
  
于是带了“完成者”所怀的感激,
他在冬天的夜里走出去抚摩
那座小堡,象一个庞然大物。

卞之琳注:
题注:《战时》十四行体诗组第二十三首,每行抑扬格五音步,韵脚排列是abab,cdcd,efe,efg;译文以每行五顿相应,韵脚排列,前八行照原式,后六行稍变更,为efe,fgg(其中有近似韵,和原诗一样,但不一定用在原处)。
① 诗人里尔克从1913年起沉默十年,终于在瑞士缪佐一古堡中写完了名诗《杜伊诺哀歌》和《致奥斐士十四行诗集》。胡桑按:此句位置从英版。世版为第三段首句,“中国”后无逗号。

服尔泰在斐尔奈

现在差不多享福了,他到庄上去视察。
一个修表的流亡人抬起头瞟了他一眼,
便继续工作;一个细木匠碰一碰帽檐,
那里有一所医院正在快速的耸起;
一个经管人来报告种的树长得顺利。
白山尖闪亮。正是夏天。他十分伟大。

远远在巴黎,他的仇人们咬耳朵批评
说他是邪恶的,坐在一张笔直的椅子上,
一个瞎眼的老妇人等死也等信。他要说
“人生比什么都好”。真是吗?不错,
反对虚伪和不义而跟它们打的仗
总是值得的。种园子也是如此。要文明。

笼络、诟骂、耍花招,比他们谁都乖巧,
他带过别的孩子们进行神圣的反抗
声名狼藉的大人们;用过小孩式诡计,
在需要两可的回答或直捷的撒谎
来自卫的时机,也学过狡猾和卑躬屈膝,
而象农民一样的忍耐,等对手栽倒。

不象达朗贝,从来不怀疑他会打胜仗。
只有巴斯加是一个大敌人,其余的一批
都是一些早就中了毒药的老鼠;
要做的事情可还多,又只有他自己靠得住;
亲爱的狄德罗有点笨,却尽了全力;
卢梭,他向来知道,会哭哭啼啼,会投降。

他得象一个哨兵,不能睡。夜里充满错,
到处是地震和处决。不久他也就要死掉,
遍欧洲还站着吓人的保姆,凶狠得要死,
手里痒痒的想活煮孩子。只有他的诗
也许喝得住她们,他还得继续写稿。
头顶上不诉苦的满天星编着明朗的歌。

卞之琳题注:
斐尔奈是服尔泰(胡桑按:现通译为伏尔泰)晚年买下来连住了二十年的田庄。原诗为六节,1945年收入作者《诗汇集》,被删去了第5节。每行都较长,照普通以轻重音安排“音步”的英诗律或语气加重音计数的所谓“突兀节奏”诗律来衡量,都略有伸缩,脚韵较为复杂,第一节为abbcca,第二节为abccba,第三节为abcbca,第四节为abccba,第五节为abccba。译文每行也为基本上六“音顿”,间或有五“音顿”行;各节脚韵排列,完全照原样。
奥登的诗3首
杨宪益译
见《英国近代诗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看,异邦的人

看,异邦的人,现在看这个岛,
发现那供你欣赏的动跃的波光。
静立在这里,
也不要发声,
为了在你的耳中
可以如同溪水一般的流荡着,
大海的摇曳的声音。

且略留连于这田畦的终尾,
有白垩的石岩落入浪花,与它的
突起的平岩。
对着潮汐的
牵拽,和它的撞击,
卵石在吸引的海水后匍匐着,
海鸥在峭壁上小息。

远远看来,有如漂着的种子,
船只分去,向着急促自动的目的。
这一切景象
能冲流动荡,
在记忆中,如现在
这些云流过海港的一面明镜,
终夏在海水里徘徊。

胡桑按:本诗屠岸译为《在这座岛上》。

和声歌词

命运比任何海窟还幽秘,
当它落在人身上的时候。
春天,仰慕白昼的花出现,
冰崩,白雪从岩石间落下,
使得他离开了他的家园。
没有女人柔手能留住他,
他还是要经过
驿站的守者,丛林的树木,
到异乡的人间,经过大海,
鱼的居处,令人窒息的水。
或孤独在荒原上如野鶲,
在一多洼穴的石谷中间,
一在石上盘桓烦恼的鸟。

黄昏时,疲倦,头向前垂下,
梦想到了家园,
窗间的招手,欢迎的陈设,
在大被下吻着他的爱妻。
而醒时只看见
一群无名的鸟,傍人门前
不熟习的人声,诉说爱恋。

脱离那仇敌设下的罗网,
脱离那道旁猛虎的突袭,
护佑他的家园,
焦念着数着日子的家园,
避免霹雳下击、
避免蔓延如污点的衰灭,
使模糊的日子变为确定,
带来欢乐,和归家的日期,
幸运的日期,将升的曙光。

空袭

是的,我们将遭受苦难了,天
悸动如狂热的额。真的痛苦。
摸索着的探照灯,忽显出
卑微的人性,使得我们乞怜。
因它们存在,我们向未相信,
这里它们突然使我们惊异,
如丑恶的久忘记了的记忆,
而如良心责备,一切炮回应。
每一双和易的眼睛的背后,
都有暗地的屠杀在进行中,
一切妇女,犹太人,富人,人类。
高山不能判断匍匐的我们,
我们住在地上,大地总服从
狡恶的人们,除非人不生存。

奥登的诗(2首)
裘小龙 译

以下两首译诗选自《欧美现代派诗集》(冬淼编,郑敏等译,中国青年出版社,1989)。

艺术馆
裘小龙 译

关于苦难,他们从来没有错,
这些古老的大师,他们对这一切理解得多么透彻:
苦难在人间的位置;苦难发生时
另一个人正在吃饭、开窗或无精打采地踱步;
当上了年纪的人虔敬地激情地等待
神奇的诞生,总会有一些孩子
并不特别想让这件事发生,在林子边的
一个池塘上溜冰:
他们认不忘记。
甚至可怕的殉难不管怎样说也会
在一个角落里完结,一个肮脏的地点,
那里狗继续过着狗一样的日子,施酷刑者的马
在一株树后拖伤它的无辜者。

举个例子,在布鲁格海尔《伊卡路斯》中,每一件事物是这样
优闲地避而不视灾难,耕夫也许
听到了水溅声响,那绝望的呼喊,
但对他那可不是什么要紧的失败,阳光闪耀,
因为阳光不得不闪耀在那消失于绿水中的白腿上。①
那艘昂贵精致的船只肯定是见到了
某件惊讶的事,一个孩子从天空中坠落,
但那艘船只,得去一个地方,于是就平静地驶去了。

裘小龙题注:此处指的是布鲁塞尔的艺术馆。
① 在《伊卡路斯》的这幅画里,画中的一个角落里是伊卡路斯的腿正消失于水中,而其余的部分则是其它不相干的事物。

怀念叶芝
(死于1939年1月)
裘小龙 译

1
他在冬天的严寒中消失了
溪流冻结,机场上几乎不见人影,
雪模糊了露天的雕像,
水银柱在垂死的日子口腔里跌下。
哦,所有的仪器都一致表示
他去世的那天黯淡而又寒冷。

远离他的疾病,远远地
狼群匆匆奔过长青的林子,
乡间的河流未受时髦的码头诱惑;
哀悼的语言
把诗人的死亡与他的诗篇隔开。

但对他,这是他自己的最后一个下午,
一个到处是护士和流言的下午;
他的躯体在各个身份叛变了,
他的头脑的广场中荒芜人迹,
寂静浸入了郊野,
他情感的流水停了:他成了他的崇拜者。

如今他散布在上百个城市中间,
彻底交给了不熟悉的感情;
在另一种林子中找到他的快乐,
在另一种良心的法典下和受到惩罚。
一个死者的话语
在活人的勇气中得到修正。

但在明天的重要性和嘈杂声中,
当掮客在交易所的地板上象野兽一样咆哮
当穷人们遭受着他们相当熟悉的磨难,
每一个人在自己的囚室里几乎相信了自己的自由;
成千个人想着做了某件稍为不同的事的一天。
哦,所有的仪器都一致表示
他去世的那天黯淡而又寒冷。

2
你象我们一样蠢,你的才赋活下来了,
活得比一切更长:贵妇的教堂,肉体的衰颓,
你自己,疯了的爱尔兰伤害你,使你写出诗。
此刻爱尔兰依然有她的疯狂和坏天气,
因为诗不使任何事情发生,它活下去
活在它话语的峡谷里,那里官吏们
绝不会想去干预,它流向南方
从孤独的牧场中流去,从忙碌的悲哀中流去,
从我们深信的死于其中的粗野的城流去,它活下去
一种发生的方式,一张嘴。

3
大地呵,请接纳一个尊贵的客人;
威廉·叶芝已在此安寝。
就让这艘爱尔兰船
卸空它装载的诗歌吧。

那个不能容忍豪迈
以及天真的时代呵,
也能在一个星期中
对一具美的躯体无动于衷。

崇拜语言,却宽恕
每一个凭语言活着的人;
宽恕懦弱无力和狂妄自大
把语言的荣誉铺在他们的脚下。

那个用这种借口如此奇怪地
原谅吉卜林和他的观点的时代呵,
将还会原谅保尔·克劳德尔,
原谅他仅仅因为他写得出色。

在那片黑暗的梦魇中
欧洲的恶狗都在吠个不停
那些活着的国家在等待,
但又为仇恨各自隔开;

每一张脸庞上都是
触目惊心的智性的羞耻,
怜悯的海涛重重
在每一只眼睛中锁了、冻了。

跟去吧,诗人,径直沿着路
到黑夜最深的底部,
用你一无拘束的声音
依旧劝我们去欢乐;

用诗耕耘
把诅咒编成葡萄园,
在一阵痛苦的狂喜中
歌唱人类的种种失败;

在心的一片片荒野里
让特效的泉水喷射,
在他的岁月的监狱中
教自由的人赞颂。
奥登的诗(4首)

杜运燮 译

以下四首译诗选自《迷娘歌:诗人译诗选集》(邹荻帆选编,花城出版社,1985)。

西班牙,1937年
奥登
杜运燮 译

昨天是过去的一切。是说明体积的语言
沿着商队路线传到中国;
是计数器和大石坊的广泛传播;
昨天是在晴朗天气计算日影。

昨天是用纸牌估计安全
用水占卜,昨天是发明
车轮和时钟,是驯服
马匹;昨天是航海家活跃的世界。

昨天是废除仙女与巨人的神话;
是堡垒象兀然不动的雄鹰,俯瞰山谷,
建在森林中的小教堂;
昨天是雕刻天使和可怕的怪兽。

是在大石柱中间审判异教徒,
昨天是酒馆里关于神学的争论,
泉水旁边的治病奇迹;
昨天是“妖魔鬼怪的年会”。但今天是斗争。

昨天是安装发电机和涡轮,
是在殖民地沙漠建造铁路;
昨天是关于人类起源的
学院式讲课。但今天是斗争。

昨天是深信希腊语的绝对价值;
是一个英雄死亡的剧终闭幕;
昨天是对夕阳的祷告,
对一些疯人的崇拜。但今天是斗争。

诗人低语时猛然一惊,他在松林里
或有奔放瀑布歌唱的地方,
或挺立在斜塔边的岩上:
“啊,我的憧憬。啊,给我水手的好运气。”

侦查员通过他们的仪器在注视
没有人烟的地域,富有活力的杆菌
或者巨大的木星被消灭了:
“但这是朋友的性命,我要调查。我要调查。”

穷人在无火的屋子里放下了晚报:
“我们的每一天都是失败。啊,让我们见见历史,他
是操作者和组织者,
还有时间,他是能恢复精力的长河。”

各民族每一次都联合呼喊,向生命祈求,
生命塑造了每个人的肚皮,制造
私人的夜间恐怖:
“你未曾一度创建过海绵的城市?”

“组织过鲨鱼、老虎的庞大军事帝国?
建立过知更鸟的勇敢行政区?
干预吧。啊,降临吧,作为鸽子
狂怒的爸爸或温和的工程师:但请降临。”

生命,如果回答的话,就会从心里
从眼和肺里回答,从战市的商店和广场回答:
“啊,不,我不是原动力,
今天不是,对你们也不是。对于你们,我只是

“唯唯诺诺的人,是酒巴间的伙计和容易受骗的人;
我是你们的所做所为;我是你们要做好人的誓言,
你们的幽默故事;
我是你们的办事声调,我是你们的婚姻。

“你们有什么建议?建立'正义之城’?我愿意。
我同意。或者是自杀公约,浪漫的死法?
很好,我接受,因为
我是你们的选择和决定:是的,我是西班牙。”

许多人都听到了,在远方的半岛上,
在寂静的平原,在偏僻的渔岛上,
在城市的腐败心脏里;
他们听见并象海鸥和花籽般迁移过来。

他们象依附在长列快车上的模糊声音,
快车悄悄地驶过不义的土地和黑夜,
驶过高山的隧道,他们漂过海洋,
步行过关隘:他们是为奉献生命而来。

在那块干旱的方形土地上——从炎热非洲掏下来
被拙劣地焊接到有发明才能的欧洲,
在那片河流纵横的高原上,
我们的热忱的逼人形象鲜明而充满活力。

明天,也许是将来:将去研究疲劳
和包装工人运动;逐步探索
辐射的所有倍频程:
明天是通过控制饮食和呼吸来扩大意识。

明天是重新发现浪漫的爱情;
是给乌鸦拍照;是在“自由”的巧妙荫庇下
享受各种乐趣;
明天是庆典主持人和乐师的好时光。

明天,为年青人准备,是诗人象炸弹般爆炸,
是湖边傲步,是感情充分交流的冬天;
明天是在夏季的傍晚
穿过市郊的自行车比赛:但今天是斗争。

今天不可避兔地要增加死亡的机会;
是自觉地承认谋杀事实的罪责,
今天是把精力耗费在
枯燥而短命的小册子和腻烦的会议上。

今天是临时安排的安慰;是共吸一支香烟;
在谷仓里点着蜡烛打牌和嘈杂刺耳的音乐会,
是男人开的玩笑;今天是
使人伤痛的笨拙而不满意的拥抱。

星辰已经消失;野兽不会再观看;
只剩下我们和我们的今天,时光无多,
对于失败者,历史
可能会叹息,但不会帮助或宽恕。

《战时》十四行体组诗第十九首
奥登
杜运燮 译

但是到了晚上,压抑感消除;
山峰清晰可见;雨刚下过;
那些经过高度训练的谈吐
漂过草坪和精心培育的花朵

园丁们看他们走过,议论起鞋价;
正在等侯的司机在车道上看书,
等他们交换完意见谈完话。
看来很象一幅私生活的画图。

在远方,不管他们有什么好意向,
军队正拿着制造痛苦的器械
等待一个错误的口头意见:

他们的可爱举止是决定的力量;
使一片土地荒芜,年青人被杀绝,
妇女哭泣,城市陷入恐慌。


奥登
杜运燮 译

街道明亮;我们的城市很干净;
三等舱里纸牌最脏,一等舱赌注高;
特别舱里能干出什么事,睡在船头的穷人
从来没有见过;没人想过要知晓。

情人在写信;在专心打球的是运动员;
有人怀疑妻子的贞操和美貌;
青年雄心大;船长也许对我们都讨厌;
某个人也许过着文明生活的一套。

是我们的文化才能这样安详
驶过海洋的荒凉平原;前方某处
是腐败的东方,有一场战争,新花和信服装。

一个奇异而精明的“明天”在某地上了床
计划给欧洲来的男人以考验;没人猜测
谁最可耻,谁最富有,谁会死去。

这样的好人
奥登
杜运燮 译
  
星期天散步,出现
在工厂的紧闭的门前
征服者来了
体面而显赫。
  
整天闲坐在
敞开的窗子旁边
说着别人说的话
知道该知道的事件
是谁带来又教给人
不平常的形象
把新歌曲带进老别墅,
没有想到过
匿名作者的讽刺文
地下室里的将计就计
会产生那么大的效果,
虽然是在夜里
被用餐者追逐着
他们拼命抓住绑腿
而绑腿却竖立在那里
不让人逃跑,
虽然是夜深
在恐怖中惊醒。
  
又亲传儿子
一代又一代
虽然时光荏苒
大门上的格言
一年又一年
长上青苔,
那个罗马人鼻子
仍然在这里那里
受到村里人的注意
而父亲的儿子
知道他们说过什么
干过什么。
  
不是有意骗人
只是想给人喝一口
加深假装的效果
原来是怕发烧
和坏运气
而现在已成为
对某些名字的恐惧
现在需要
在某些渡口
有某些字词的魔力
构成过去生活的
是高度,强度,
语言和长度,
全是荣誉和故事,
庄严但并不是那么好。
威斯坦·休·奥登的诗(7首)
赵元 译

录自《译诗》2012年第一卷,潘洗尘、树才主编。

他们昨天才淹死了她的小猫;
汤姆把它们埋在马厩的墙后。
此刻她在场院里从一处踱到
另一处,边找小猫边在叫唤。
她不明白,她只知道她的乳房
发胀,她现在必须给它们喂奶。

1924年6月

“站在拂动的草间的潮湿道路上”

站在拂动的草间的潮湿潮湿道路上,
分水岭遗留下的那个十字路口,
就能看见下方废弃的洗石场,
一截截的矿车轨道向林中延伸,
一个业已陷入昏迷、却仍在
苟延残喘的工业。卡什韦尔的
一个破旧水泵汲着水;十年来
它躺在水淹的巷道里直到如今,
哼唧着履行它这后来的职责。
更远处,这儿和那儿,虽有许多
死人躺在贫瘠的土壤下,从近年
冬天选出了几个场景;有两人——
被徒手从破损的井筒里拖出——紧握
绞车,狂风想把他们扯离;
一人死于暴风雨中,山路无法走,
没在本村,而是以木质的外形
拱着穿过废弃的狭长主平巷,
在他最后的山谷来到地面。

快回家吧,陌生人,为你的幼畜自豪,
陌生人,再次转身吧,失望而苦恼:
此地与世隔绝,绝无交通,
不是一个在那儿而不是在这儿
盲目寻找采掘面的人的附属品。
你车灯的光柱也许能穿过卧室的墙,
却唤醒不了长眠者;你也许能听见
风来了,被无知的海洋驱赶而来,
在窗玻璃上、在树汁无阻碍地向上流动
(因为是春天)的榆树皮上伤害自己;
但不多见。在你附近,高过草丛的
耳朵觉察到危险,决断前一动不动。

1927年8月

祈求

先生——你不与人为敌,宽恕了一切,
除了意志的否定倒置——慷慨些吧:
赐予我们力与光、一次有奇效的触碰,
能治愈难以忍受的神经瘙痒、
断奶后的虚脱、说谎者的扁桃体周脓肿
和倒长的童贞的各种畸变。
请严厉禁止预先演练过的反应,
逐渐改正懦夫的立场;
请及时用光束罩住那些撤退的人,
一旦被发觉,他们将回头,哪怕伤亡惨重;
请公布每一个医治者的名字,住在城里
或车道尽头的乡村别墅里的医治者们;
请扰乱死者的住所;照临
建筑的新风格,心灵的改变。

1929年10月

“那天晚上当喜悦开始”

那天晚上当喜悦开始
注入我们最窄的血管,
我们等待着早晨端起
枪时发出的那道耀闪。

但是早晨放过了我们,
过了一天又一天,宽心
盖过了他那紧张的笑声,
变得对和平轻易相信,

因为一里又一里都不见
任何对侵入者的呵斥,
爱的最好的望远镜所及,
无不是他自己的领地。

1931年11月

吉小姐

我来给你讲个小故事,
说的是伊迪丝·吉小姐;
她的门牌号是八十三,
住在克利夫顿街。

她的左眼有点儿斜,
她的嘴唇薄又小,
她的肩膀窄而溜,
胸部不凸也不凹。

她有顶镶边的天鹅绒帽,
深灰的毛哔叽套装;
她住在克利夫顿街,
狭小的卧室兼客堂。

雨天她穿紫色的雨衣,
外带一把绿雨伞,
她骑一辆带篮子的脚踏车,
刹车刺耳不堪。

圣阿洛伊修斯教堂
离得不算很远;
她为教会义卖织东西,
织了一件又一件。

吉小姐抬起头来看星光,
她说:“有谁在意
我住在克利夫顿街,
每年一百镑的花费?”

一天晚上她做梦梦见
自己是法国王后,
圣阿洛伊修斯的牧师
请王后陛下跳个舞。

不料暴风刮倒了宫殿,
她正骑车过田地,
一只牧师模样的公牛
往前猛冲犄角低。

她后背能感到他的热气,
眼看公牛要赶上;
谁知脚踏车越蹬越缓慢,
都怪刹车不灵光。

夏天把树林变成一幅画,
冬天让它变残骸。
她骑脚踏车去做晚祷告,
衣扣直扣到脖子。

她打恩爱夫妻身边过,
她把脑袋掉过去;
她打恩爱夫妻身边过,
人家没请她留步。

吉小姐坐在侧廊里面,
听着管风琴的演奏;
白天即将结束之时,
唱诗班的歌声多温柔。

吉小姐跪在侧廊里面,
她屈膝跪在地上;
“不要把我引向诱惑,
请让我做个好姑娘。”

白天黑夜舍她而去,
如浪打康沃尔船骸;
她骑脚踏车去看大夫,
衣扣直扣到脖子。

她骑脚踏车去看大夫,
按响诊所的门铃;
“哦,大夫,我身体里面痛,
而且我感觉不得劲。”

托马斯大夫给她做检查,
查完重又看了看;
走到他的脸盆边说道:
“你怎么早点不来看?”

托马斯大夫坐在饭桌旁,
妻子却等着按铃;
他把面包搓成小球,
说道:“癌是种怪病。

“没人知道怎么得的,
虽然有人装懂;
就像某人隐蔽的杀手,
伺机对你行凶。

“女人不育会得癌症,
男人退休就会得;
仿佛受阻的创造之火
非有出路不可。”

他妻子按铃叫来仆人,
说道:“别瞎想,亲爱的。”
他说:“傍晚吉小姐来看病,
恐怕她已经没治了。”

他们把吉小姐送进医院,
她躺着,简直是残骸,
躺在女子病房里面,
被单直盖到脖子。

他们把她放上手术台,
学生们开始发笑;
吉小姐她被一切两半,
罗斯先生主刀。

罗斯先生转向他的学生,
说道:“先生们,请注意,
我们难得看见肉瘤
发展到这步田地。”

他们把她从台上撤下,
他们用车推着
吉小姐来到另一个系,
那边是学解剖的。

他们把她吊在天花板上,
没错,把吉小姐吊起来;
几个牛津小组成员
仔细地解剖膝盖。

1937年4月

哦,告诉我爱的真谛

有人说爱是一个小男孩,
有人说它是小鸟,
有人说它令地球旋转,
有人说那是乱道:
当我询问隔壁那个
看似知道就里的人,
他的妻子大光其火,
她说这样可不行。

它看起来是像睡裤一条,
还是禁酒旅馆里的火腿?
它的气味让人想起美洲驼,
还是有一种宜人的香味?
它像树篱那样一碰就扎手,
还是像鸭绒那样软软的?
它的边角是锋利还是光溜溜?
哦,告诉我爱的真谛。

它在我们的历史书那难懂的
简短注脚里被提及,
它在横渡大西洋的船上
是一个寻常话题;
我发现关于自杀的描述中
提到过这个主题,
甚至看见它草草地被写在
火车指南的纸背。

它像饥饿的阿尔萨斯犬般狂吠,
还是像军乐队那样轰响?
有谁能用斯坦威大钢琴或锯子
来上一段一流的模仿?
晚会上它唱起歌来放纵喧哗?
还是只喜欢古典的东西?
别人想安静时它是否会停下?
哦,告诉我爱的真谛。

我往花园凉亭里看了看;
它根本不在那里:
我试了梅登海德边的泰晤士河,
和布赖顿清新的空气。
我不知道乌鸫唱的是什么
也不懂郁金香的语言,
但是它确乎不在养鸡场里,
也不在床的下面。

它是否会把脸拉得老长老长?
荡秋千时是否常会恶心?
它是否总把时间花在赛马场,
或者总是拨弄着提琴?
对于金钱它是否有自己的见解?
它是否认为爱国主义足矣?
它的故事是否庸俗但诙谐?
哦,告诉我爱的真谛。

当它来临时,是否会毫无预警,
碰巧赶上我在挖鼻屎?
它是否会在早上敲打我的门,
或在公交车上踩我的脚趾?
它来临的时候是否就像变天?
它的问候是粗鲁还是客气?
它是否会彻底把我的生活改变?
哦,告诉我爱的真谛。

1938年1月

石灰岩赞

假如它形成唯一一种让我们这些反复无常的人
始终满怀乡愁的地貌,这主要
是因为它溶于水。看看这些表面散发百里香
气息的圆顶山丘,还有地下
秘密的岩洞和管道系统;听一听这些随处
喷射而出的汩汩泉水,每一股
都汇成一个为其中的鱼儿所设的私用泳池,都凿出自己的小沟壑,两旁的
峭壁供蝴蝶和蜥蜴栖息;观察一下这片
有着短距离和明确地点的区域:
还有什么更像母亲,或者还有什么更适合
给她的儿子,给那个倚着岩石
展示假阳具的年轻裸体男子做背景,从不怀疑
自己虽有种种过错却仍被爱着;他的作品只是
他的诱惑力的延伸?从风化的地表岩层
到山顶的神庙、从正往外冒的水珠到
醒目的喷泉、从野生的到修剪整齐的葡萄园,
只要灵巧的几小步,一个孩子想得到
比他兄弟更多关注的愿望——无论靠撒娇还是
胡闹——就可轻松迈出。

然后再看那伙竞争对手三三两两地在他们那
陡直的石沟渠里爬上爬下,有时
手挽着手,但步伐,感谢上帝,从不一致;或在
正午时分躲在一块方石的背阴面
滔滔不绝地交谈,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已十分透彻,

不觉得有任何要紧的秘密,无法
构想出这样一个神,他的脾气即道德,
无法靠一句妙语或一次交欢
来平息:因为他们习惯了得心应手的石头,
从不必遮住他们的脸以表示
对一个熊熊怒火无法遏制的火山口的敬畏;
他们的眼睛适应了仅靠步行
就能摸到或够到一切的山谷的当地需求,
从未透过游牧人梳子的格子
望向无限的空间;生来幸运,
他们的腿从未接触过丛林中的真菌
和昆虫,与我们毫无——我们爱这么想——
共通之处的怪异形体和生命。
因此,当他们中的一个堕落时,他头脑的运作方式
仍然可以理解:当皮条客,

或做假珠宝生意,或为获得满堂彩
而毁掉一条男高音的好嗓子,这些在所有人身上
都可能发生,除了我们当中最好和最差的……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
最好和最差的人从未在此久待过,而是去
寻找无节制的土地,在那些地方美不这么外露,

光不这么公开,生命的意义
不止一个大不同营地而已。“来吧!”花岗岩荒地喊道,
“你的性情多么难以捕捉,你最温存的吻
多么偶然,死亡是多么永恒。”(未来的圣徒们
叹着气悄然离去。)“来吧!”泥土和砂砾咕咕做声道。

“我们的平原上有空地可供军队操练;河流
等着被驯服,奴隶等着给你建造
恢宏的陵墓:人类和土一样柔软,两者
都需要被改变。”(总督们起身
离去,砰地关上了门。)不过真正不顾后果的人被一个

更老更冷的声音所吸引,海洋的低语:
“我是一无所求、一无所应的孤独;
我将用这样的方式让你自由。这里没有爱;
这里只有各种嫉妒,全都是悲伤的。”

它们是对的,亲爱的,所有那些声音都是对的,

现在仍是;这片土地不像看起来那样是美好的家,
这里的安静也不是某个遗址的那种
彻底安定下来的历史的平静:一个落后
而破败的行省,凭借一条隧道
与广阔、繁忙的世界相连,具有某种脏兮兮的

吸引力,这就是它现在的样子吗?不完全是:
它有一份尘世的责任不由自主地
没能忽视,而是对伟大诸神的一切臆断
提出疑问;它妨害了我们的权利。那位诗人
因为有把太阳叫做太阳、把他的头脑
叫做谜的认真习惯而为人称赏,他被那些显然不信
他那反神话的神话的大理石雕像
闹得不自在;这些街头顽童
带着极富活力的货色沿着饰有花砖的柱廊
追逐科学家,他们指责他关心大自然

最遥远的方面:同样,我也因为你所知的内容
和程度而受到责备。别浪费时间,别被逮到,
别落在后面,千万!千万别学
重复自我的兽类,或像水和石头那样的
行为可以预知的东西,这就是

我们的公祷文,它最大的慰藉是随处
可产生、看不见、没有气味的音乐。
就我们不得不把死亡作为事实加以
期待而言,无疑我们是对的:但是,
假如罪孽能得到宽恕,假如尸体从死者中站起,

这些把质料变成纯真的运动员
和打手势的喷泉——纯为享乐而造——的改动,
进一步表达一个观点:
有福的人不会在乎从哪个角度被人注视,
因为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亲爱的,两者我都

一无所知,但是当我试图想象完美无缺的爱
或来生时,我听到的是地下的
水流潺潺,我看到的是一片石灰岩地貌。

1948年5月

吴笛 译(2首)
以下两首译诗选自《野天鹅——20世纪外国抒情诗100首》(吴笛译,黑龙江出版社,1988)。

阿喀琉斯之盾

她从他肩上看过去
寻找葡萄、橄榄、
大理石、秩序井然的城市、
和深红色大海上的船帆;
但是,在闪闪发光的金属上
他的双手放下的却是
象铅块一样的天空
和人造的荒凉的空地。

毫无特色的平原,发黑、光秃,
没一片草叶,没有邻居的足迹,
没东西进餐,没地方就坐;
然而在那空寂的荒地
难以理解的众人却在聚集,
百万只眼睛,百万双靴子,
没有表情,列队等待着一个标记。

没人露面的声音从空中飘出,
统计资料表明,有些原因
说出来象这块地方一样干燥、平板;
不愉悦任何人物,不讨论任何事情,
一队接着一队,迎着云雾般的灰尘,
他们齐步走开,忍受着一个信仰:
他们结果必然会在某处遭难。

她从他肩上看过去
寻找宗教仪式上的虔诚、
戴上了花环的白衣姑娘、
奠酒以及别的祭品;
但是,在闪闪发光的金属上
本来应该是祭坛,
可是在他那摇曳的炉火下,
她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有刺的铁丝困住了专横的地方,
烦躁的官员们躺在那儿(说着趣闻),
天气炎热,哨兵们汗流浃背;
一群正派的普通百姓,
从外面观看,既不移步也不出声。
就象三个暗淡的图像,
笔直地绑在钉于地上的木桩。

这个世上的群众和帝王,
都有着分量,而且分量始终一样,
但都躺在别人的手上;他们渺小,
不能期待帮助,也没有人肯来帮忙;
敌人想做的一切他们已经做完;
他们的羞耻无与伦比;失去自尊,
在肉体死亡之前,灵魂就不再生存。

她从他肩上看过去
寻找比赛中的运动队员,
寻找扭动腰肢的男男女女,
甜甜蜜蜜地起舞翩翩,
快速、快速地合着音乐的节奏;
但是,在闪闪发光的盾牌上,
他的双手布置的不是舞厅,
而是布满枯草的田地的荒凉。

一个衣着褴褛的顽童,
在那空地漫无目的地独自闲逛;
一只鸟儿从真实的石头上溜之大吉;
两个姑娘遭到强奸,两个少年残杀第三①,
这就是他看到的公理,他从未听见,
任何世界会信守诺言,
或任何人因别人痛哭而呜咽。

锻造武器的赫淮斯托斯②,
长着薄嘴唇,离去时蹒蹒跚跚;
胸膛闪闪发光的忒提斯③
灰心丧气地大声哭喊,
责怪上帝迁就她的儿子——
力大无比的阿喀琉斯,
他铁石心肠,残忍地杀人,
但他已经无法永生。

吴笛注:
题注:阿喀琉斯是希腊神话里特洛伊战争的英雄。阿喀琉斯之盾是赫斐斯托斯为阿喀琉斯锻造的一面神奇的盾牌,史诗《伊利亚特》中对此有细致的描述:“在盾牌的当中刻的是地、天和海/ 不知疲倦的太阳和滚圆的银月/ 以及布满天空的一切星座……”(见第18章)“阿喀琉斯之盾”比喻尽善尽美的艺术品。
① 此处“第三”似可译为“第三者”。(胡桑注。)
② 赫斐斯托斯是希腊神话中火和锻炼之神,能建筑神殿,制作各种武器,天生瘸腿,面貌丑陋。
③ 忒提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珀琉斯的妻子,阿喀琉斯的母亲。

一天傍晚,当我走出屋外,
在布里斯托尔大街独自闲荡,
人行道上聚集的人群,
宛若收割的麦田的景象。

在涨满了潮水的河岸,
在铁路拱桥的下方,
我听列一个情郎正在讴歌:
“爱情之歌没有终端。

“我爱你,亲爱的,我爱你,
一直爱到中国与非洲相撞,
爱到大河跳上了山顶。
鲑鱼来到大街上歌唱。

“我爱你,直至海洋被关进栅栏,
为了晒干而被人倒挂;
直至七颗星星粗声喊叫,
就象空中出现了鹅鸭。

“岁月将象兔子一样奔跑,
因为我以自己的心坎,
紧紧搂住时代的花朵
以及大干世界的初恋。”

这时,城市里所有的大钟
开始呼呼地敲出声响:
“哦,莫让时间把你欺骗,
你没有法子征服时间。

“在恶梦的洞穴里面
住着赤身裸体的正义,
你一亲吻,时间就咳嗽,
它从阴影中把你窥视

“在头痛和焦虑的时刻,
生活浑噩地渗漏而光,
不是明天就是今日,
时间会有自己的幻想。

“令人震惊的鹅毛大雪,
向一个又一个绿色的溪谷漂动,
时间打破了交织的舞蹈,
和潜水者的美妙的鞠躬。

“唉,把你双手放入水中
一直浸到手的腕部;
凝视,凝视水盆,
弄清你失去了何物。

“冰川敲打在食品橱内,
沙漠叹息在这张床铺,
茶杯上的裂缝已经打开
一条通往死亡之乡的狭路。

“乞丐在那儿出售钞票,
巨人以魔法迷惑男孩,
百合般纯洁的少年是个歹徒,
少女沉重地走下山来。

“噢,看吧,看一看镜子,
噢,看一看你的痛苦;
生活成了一种幸事,
尽管你自己不能赐福。

“唤,站住,站在镜子旁边,
就像眼泪烫痛、受惊;
你应以弥那颗扭曲的心,
去爱你的扭曲的近邻。”

夜已经很深,很深,
情人们早就无影无踪;
大钟也已停止了敲打,
深深的河水却继续滚动。

胡桑按:此诗张祈译为《当我在某个夜晚漫步》。
 
奥登的诗(5首)

黄灿然 译

以下四首译诗选自《今天》杂志,北岛主编,2002年第一期;《无名公民》选自《现代诗100首》(蓝卷,蔡天新主编,三联书店,2005)。

罗马的灭亡

码头被一阵阵浪潮冲击;
雨在寂寥的旷野
抽打一列弃置的火车;
匪徒们拥挤在山洞里。

女礼服越变越花哨;
皇室财库的特工搜捕
潜逃的欠税者,追入
各省城镇的下水道。

民间的魔术仪式
催寺院妓女入睡;
所有文人都保留
一位幻想中的朋友。

头脑紧张的卡图也许
要称颂古老的戒律,
但肌肉僵大的海军士兵
为食物和薪水哗变。

恺撒的双人床很温暖
而一个无关重要的职员
在紫色官方表格上
写下'我的工作很讨厌’。

生来没有财富或同情,
小鸟们双脚鲜红
伏在它们的斑蛋上,
注视着患流感的城市。

全都在别处,大群
大群的驯鹿穿越
绵延数里的金色苔藓,
无声而又快速。

胡桑按:此诗原有题词:“for Cyril Connolly”。范倍译为《罗马的秋天》,马永波译为《罗马的堕落》,英文题为“The Fall Of Rome”。“fall”兼“秋天”、“堕落”两意。从奥登另一首地理诗《布鲁塞尔的冬天》看,此处应解作“秋天”。诗中“我不喜欢我的工作”句,英语原文大写。

爱得更多

抬头望星星,我很清楚,
若它们愿意,我可以下地狱,
但在尘世上冷漠是人类或野兽
最不令我们感到可怕的东西。

要是星星用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
为我们燃烧,我们有何话说?
如果感情不能平等,
让那爱得更多的是我。

虽然我常觉得我
是星星的仰慕者,它们并不在乎;
不过现在看到它们,我也不能说
我整天把一颗想得好苦。

要是所有星星都殒落或失踪,
我将学会眺望一个虚无的天空
并感到它那全然黑暗的庄严,
虽然这可能要花我一点儿时间。

胡桑按:此诗英文题为“The More Loving One”。王家新曾译前两段,如下:

附:

爱的更多的一个
王家新 译

仰望着那些星辰,我知道
为了它们的眷顾,我可以走向地狱,
但在这冷漠的大地上
我们不得不对人或兽怀着恐惧。

我们如何指望群星为我们燃烧
带着那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
如果爱不能相等,
让我成为那爱的更多的一个。

胡桑按:后面尚有两段未译。

巡回朗诵

跟着远洋旅客,
迷失在他们猥亵而自负的路上,
去马萨诸塞,密歇根,
迈阿密或洛城。

我乘坐空中交通工具,
每夜都注定要去实现
哥伦比亚──吉辛──管理公司
那深不可测的愿望。

经过他们的评选,
我把缪斯的福音
带给原教旨主义者,修女,
异教徒,犹太人。

一天又一天,每周七日,
所到之处都来不及熟悉,
从演讲地点到演讲地点,
都劳驾喷气或螺旋桨。

虽然我到处受到热情款待,
但实在换得太频繁、太快,
我简直闹不清前天晚上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

除非碰上特别的情况,
让你不能不留下印象,
一句不折不扣的蠢话,
一张勾魂摄魄的面庞,

或遇到天赐场合,充满欢乐,
完全未经吉辛计划的安排;
譬如,这里一个托尔金崇拜者,
那里一个查尔斯·威廉斯迷。

所谓成就,于我如粪土,
我也就大大咧咧上讲台,
说真的,千万别问我
报酬是不是太多。

精神可以镇定自若
不断重复同一套老话,
肉体却怀念起纽约
我们那套舒适的公寓。

一个五十六岁的人,见到
午餐时间一变就完全受不了,
更远远谈不上迷恋
恼人的豪华酒店。

《圣经》无疑是本好书,
我总能读得津津有味,
不过我真的不敢恭维
希尔顿的《不用客气》。

也无法若无其事忍受
学生汽车里的收音机,
早餐的背景音乐,或(拜托!)
姑娘在酒吧演奏风琴。

慢着,更糟的是,每当我的飞机
开始下降,亮起'请勿吸烟’的讯号,
这念头就老往心头上冒:
喝酒该上哪儿去?

难道这就是我的处境
(多像格林的小说!陷得多深!)
非得我赶紧往口袋里
抓出一瓶兴奋剂?

另一个早晨来了:我看到
又一批听众的屋顶
在我的飞机底下越变越小,
而我再无缘见到他们。

上帝保佑他们,虽然
我记不清哪个是哪个
上帝保佑美国,如此广阔
如此友好,如此富足。
胡桑按:此诗薛舟译为《周游》。

一个暴君的墓志铭

圆满,大致就是他的追求,
他发明的诗歌很容易理解;
他熟悉人类的愚蠢犹如手背,
对军队和舰队也很有研究;
当他笑,可敬的参议员们爆出笑浪,
当他哭,孩子们死在街上。

无名公民
黄灿然 译

统计局发现他是
一个未曾被投过诉的人,
而有关他品行的报告都同意
他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圣人,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服务广大的社群。
除了参加战争以外他一直
在一家工厂干到退休,从未被解雇,
而是满足雇主浮贾汽车公司的要求。
然而他绝非工贼或观点怪异,
因为工会报告说他按时交会费,
(我们听说他的工会很可靠)
而我们的社会心理工作者发现
他跟同事很合得来,还喜欢喝一杯。
报界相信他每天都买一份报纸
并说他对广告的反应从各方面看都很正常。
以他的名义所买的保险单也证明他样样都买,
而他的保健卡显示他进过一次医院但平安离开。
“生活商研究”和“高级生活”两项调查都宣称
他对分期付款的好处有足够的敏感,
拥有“现代人”所需的一切:
色情杂志,收音机,汽车和电冰箱。
我们那些研究舆论的分析家都同意
他对当年的时事有中肯的意见;
和平时期,他爱好和平;战争爆发,他就入伍。
他结婚并给全国人口添加五个孩子,
对此我们的优生学家认为符合他那一代父亲的标准,
而我们的教师报告说他从未干涉过他们的教学。
他自由吗?他快乐吗?这个问题很怪诞:
如果有什么不对,我们早就应该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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