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进元:河湟人家
河湟人家
青海 侯进元
青海河湟谷地,乐都区域,湟水河自西向东在峡谷与盆地间奔流而过,在高庙村至老鸦村这块盆形地区,连拐了几个长长的大弯后,冲出老鸦峡,流入黄河。
1949年8月底,天气格外闷热。老鸦峡境内湟水河南北两岸的马路上,连着二三天,出现了往西宁赶路的零零散散的马步芳军队。昔日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马家军再也无心进村抢粮抢物,他们或骑马,或三五人一伙,如丧家犬急匆匆奔向省城西宁。消息灵通的村民说,解放军攻占了兰州,马步芳兵败如山倒,逃回了西宁。
确切的历史记载是:8月25日,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右路军第二、第十九兵团,于此日向兰州守敌发起总攻。8月26日中午攻占兰州,歼灭马步芳精锐部队八十二军等近三万人。兰州兵败后,马步芳的残兵败将狼狈逃回青海。
第一章 曾祖父的心事
马步芳残暴统治青海的历史快要结束了,青海的天空将迎来灿烂的阳光,苦难的青海人翘首期盼的好日子即将来临。但黎明到来前,湟水河两岸村子上空飘荡的尘雾若隐若现,让遭遇变故的村民忐忑不安。
我家在湟水河北岸的上长里村,家里有一个果园。时值农历七月,果园里的空气中已有了各种瓜果蔬菜的香味。长而扁的豆角挂满了藤,碗大的橙色的南瓜顶开蒲扇大的叶子在阳光下探头探脑,软梨树上挂满了软梨,杏树上青涩的杏子泛着诱人的光泽。这时的果园是孩子们的乐园,偷吃各种未成熟的瓜果是他们每天乐此不疲的事儿。即使让酸酸的杏子酸软了牙,连面条也咬不动,也不能让他们闭上馋嘴。
果园北边有几棵高大的软梨树,树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挥着拐杖在教六七个娃娃练柳弓拳。
这位老人就是我的曾祖父,当时我的父亲才6岁,是其中学打拳的最小的孙子。
曾祖父身材高大,会拳脚功夫,力气大。读过几年私塾,又到外面闯荡了几年,回来时,两手空空,却学了一身功夫。一根成人高的榆木棍,沉甸甸的,在他手中挥舞起来,上下翻飞,左戳右扫,呼呼生风。棍子发出的呜呜声,让人心生寒意,不敢靠近。
有一年干旱,外村的十几个村民来抢水浇地,与我村十几个人纠缠打起架来,一个老汉跑来叫我曾祖父去劝架。年轻的曾祖父来到水渠分水口,大吼一声:“别打了,有本事的来跟我打!”顺手抢过一个打架年轻人的铁锹,向水渠边一棵大碗口粗的柳树奋力掷过去,随着一声脆响,那把铁匠打的方形铁锹深深地插进了树身。外村人看看插在树上的铁锹,再看看铁塔式的曾祖父,一哄而散。之后,只要听说守水渠的是曾祖父,再也不敢来抢水。村里的田地按时浇上了水,庄稼保住了收成,曾祖父的名声更大了。
自从他有了第一个孙子,他就在农闲时开始教孙子练习他学的柳弓拳。曾祖父年轻时忙于农事,无暇用心教孩子们习武。现在六十多岁了,又患了白内障,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纱,看人看物不那么清楚。于是把家中农事交给了两个儿子,自己很少下地干活了。有了时间,就想把柳弓拳传给孙子们,可是八个孙子用心学的没一个,练成柳弓拳的没一个。
这天,他喊叫着让在家的几个孙子练了一会儿柳弓拳,自己演练了一路棍术,就让孙子们自己玩去了。孙子们早就等不及了,一听到“耍去!”四下散开,有的上了杏树,有的钻进了大豆地。我父亲因为最小,没人和他玩,提着柳条筐去挖喂猪的野菜。
夏日夕阳慵懒的余晖里飘来麦杆燃烧的香味儿时,孩子们抬头看见了村子上空飘移的炊烟。
“回家吃饭了,回家吃饭了!”骑在高高的树衩上,一直瞭望自家烟囱的“放哨”的我三伯伯滑下树,叫醒在田埂上、树下睡着的哥哥、弟弟,蹦蹦跳跳向家跑去,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我的父亲挖了一筐猪草,在我曾祖父身边睡着了。听到其他孙子喊叫奔跑的声音,我的曾祖父摇醒我的父亲,右臂上挎着猪草筐,左手握着我父亲的手,由我父亲领着,高一脚低一脚向家走去。
暖暖的金黄色的夕阳,不会因人间的冷暖而或冷或热,每天都这么慷慨地照耀着这块土地,给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带来阳光般温暖的希望。生活在这阳光下的我的先辈们,却无法主宰自己想要的生活。历史的、自然的环境,常让他们束手无策,饱经风霜,历经磨难。
曾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高祖父,他在世时,我们这个家在一个锅里吃饭,没有分家。
曾祖父是我高祖父唯一的儿子。曾祖父有两个儿子,我爷爷是老二,结婚后,分了家,和我大爷一家同住在一个庄廓里。自古养儿子防老,小儿子养老。曾祖父和曾祖母由我爷爷奶奶供养,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家院子不大,四面都盖满了房屋。分家时,我爷爷分到了南屋、西屋和西南角的厨房;北屋、东屋和东北角的小屋分给了我大爷。两家人共用西北角的房屋——我们叫“角落”,这屋有两间,靠里面的一间是大爷家的,外面一间是我家的。这其实是牲口圈,也是我们两家十几口人上厕所的地方。平时这角落的房门是敞开的,如果门是关闭的,表明里面有人在上厕所,其他人就不能推门进去了。有时,为避免臭气散发出来,上完厕所的人出来后会关上门,要去上厕所的人在外面急得乱转,就不敢推门进去,上厕所是一家人最尴尬的事。
大门外,还有一处庄廓大小的院子,是放马车等杂物的院子,这是我家和大爷家共用的车院子。
曾祖父和我父亲回到家,把猪草倒在西南角的木棚里,拍打净身上的灰尘,走入南屋。和往常一样,曾祖母和奶奶做好了晚饭,在等他们回家吃饭。
今晚,曾祖母和奶奶给家人做的晚饭是杂面疙瘩,卷了好多香豆儿粉,面用开水调和的,软软的,满院子飘满了香味。这样的饭平常很少吃,要用好多面,一顿就能吃掉平时做好几顿饭的面。眼下正是夏忙时节,农活渐渐多了,得吃干饭攒足力气。常喝拌汤或一碗没多少面条的清汤面,是没力气干活的。慈爱的曾祖母和奶奶懂男人们受的累,吃的苦,平时省吃俭用,总会在紧要时,不让一家人饿着肚子,还能吃上干饭。
星星布满了天空,打闹了一天的孩子们总算消停了下来,夜空下的村庄除了传来几声懒洋洋的狗叫声,四下里一片寂静。
收拾干净厨房,曾祖母和奶奶来到西屋,围坐在炕上听孙子们玩闹一天的趣事儿。听到那个孙子又祸害了庄稼,曾祖母和奶奶拉过来,在屁股蛋上拍两巴掌,一屋子满是笑声。
南屋,曾祖父和爷爷在聊天。
“明天早上,老徐头要磨面,你去看看。”曾祖父斜靠在被褥上,喝了一口茶说道,“顺便把水沟清理干净,前些天下雨,水沟里可能有浪沫子。不清理干净,浪沫子会把磨盘缠住。”
“嗯,浪沫子多着哩,我明早赶上马车去拉。隔壁的马丑哥下午拉回来了一架子车。”
在我的老家,村民对这浪沫子珍惜无比。村庄被一条从北山脚下延伸到湟水河的壕沟划分为东西两半。下暴雨时,光秃秃的北山上四处流淌的雨水汇聚成山洪,如发狂的野兽发出震耳的嚎叫顺着壕沟奔向湟水河。洪水一路裹挟的树枝、杂草、牛羊粪等杂物,漂浮在汹涌的波浪尖上,翻滚着奔向前方。这些杂物常被洪水拍打到岸边,堆积在石头堆里。我们把这杂物叫做浪沫子。
西北的冬天冷得刺骨,取暖用的是火盆,买不起煤炭,多数人家烧木柴取暖。睡觉时不生火,就得烧火炕。麦子秸秆等草料要喂养牲口,好多人家缺少烧火炕的草料。下过暴雨后,村民们都会拿着耙子、叉子到河边打捞浪沫子。拉回家,晒干,是冬天用来烧火炕的最好的燃料。
“你还得抽空去你大姐夫家,把你大姐夫拿来的那个箱子送回去。你大姐夫交代的事千万别忘了。”
“事儿这么多,忙不过来。”爷爷看了看曾祖父的脸色,又补了一句,“过年走亲戚时我送过去吧。”
“现在马家军败了,你大姐夫是马步芳手下的官,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你大姐一个人拉扯四个娃,难啊!路又远,我们也搭不上手。”
“阿大,你也别太担心了,我大姐夫对我大姐好着哩。上个月拿来的箱子,重甸甸的,有好东西哩!”
曾祖父一听到这话,坐直了身子,压低了声音说:“你可不能打歪主意,有啥好东西哩?不就是给你姐和娃娃们扯的几块布吗?都送给你大姐去,你看都别看!”
“不看不看,我全都送给去。”爷爷看着曾祖父生气了,赶忙说,“听说解放军都是穷人,对老百姓好着哩,你放下心。”
爷爷的大姐夫是我曾祖父的大女婿,是我父亲的大姑父。按辈分,我要叫大姑爷。大姑爷家在山区,从小性子野,总想出人头地,不甘心窝在山里过一辈子。十几岁出去闯荡,在甘肃讲武堂读过书,后来加入了马步芳的青年军,凭借在甘肃讲武堂读书的经历和自己的机敏,入伍几年就当了机要处的科长。
前一个月,大姑爷随部队从西宁赶往兰州驻防,部队路过我村。曾祖父和曾祖母每天到路边去等,去找,想看到大姑爷。部队走了四五天,终于在第四天中午在部队里发现了大姑爷。大姑爷也看见了他俩,跑出队伍,身边跟着一个卫兵。大姑爷不穿军装,一身黑衣黑裤,原本精瘦的身体显得单薄了许多。
“林源啊,这些锅盔和油饼你带上,路上吃,打仗别往前冲,小心啊!”一见面,曾祖父叮嘱个没完。
“阿大,到那边说话。”大姑爷从卫兵手中拿过一只小木箱,把卫兵支走,来到路边一棵树下,“这次我们到兰州狗娃山守阵地,我们负责情报和督查,不上阵地,你们不用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担心死我们了。”曾祖母把煮的十几个煮鸡蛋塞给大姑爷,说:“打仗吃不上饭,谁管你呢,你要照顾好自己。”
“妈,你放心,有卫兵照顾哩。”大姑爷把小木箱交到曾祖父手中说,“阿大,这箱子你保管着,抽空送到我家,交给我母亲,千万别交给其他人。我得走了,你们别担心啊。”
就这样,在路边匆匆见了一面,大姑爷随部队走了。
当初,经亲戚说媒,曾祖父把大女儿许配给大女婿,看中的是大女婿是个当官的。在那个有权有势手中有枪就说了算的旧社会,能攀上这样一家亲戚,也是给自家找了一顶保护伞。可谁知才过了几年,特别可怕的是这一个多月,就看到了马家军兵败。
曾祖父看了一眼发呆的我爷爷,叹了一口气说:“兰州城打仗,肯定乱套了,不知杰儿咋样了,没出过门的娃娃,见孽障哩,唉……”
提到大伯,爷爷伤感起来:“有徐裁缝照顾着,即使学不到手艺,也不会出事的,杰儿老实。”
我大伯是曾祖父的长孙,曾祖父非常疼爱,供大伯上完了小学。1949年春季,马步芳扩充军队,到处抓人当兵。曾祖父怕我大伯被抓去当兵,就把大伯介绍给同村的徐裁缝学手艺。徐裁缝在兰州开了一家裁缝铺,生意不错,就在兰州成了家。十几年了,很少回老家。今年过年时,到老家住了几天。
曾祖父无法揣摩时局的变化,想象不到身边的日子今后会变成什么样。眼下,他只关心他的大女婿和长孙,担忧大女儿一家如何应对家庭变故,怎么过好以后的日子。这几天不见大女婿回来,长孙也没有一点儿消息,暗暗着急,夜夜睡不好觉。
第二章 大姑爷回家
第二天吃过早饭,爷爷套上马车,叫上我父亲一块儿去水磨坊拉浪沫子。奶奶也想去,爷爷说:“你走路走不快,再别去了。把车院子收拾收拾,腾出个地来,晒浪沫子。”
奶奶的娘家在北山,她是个大户人家里长大的姑娘,家教严,干活勤快,会把持家;贤惠,会心疼人,为人善良。因为从小裹了脚,一双小脚走不了远路,干不了重活,爷爷很少让她下地干活。
奶奶塞给我父亲一块锅盔:“你和你阿大饿了吃。”拿起扫帚扫车院子去了。
我家的水磨是我曾祖父和邻村的另外两家外姓人合伙修建的,在湟水河边的树林里。每家值守一个月,值守的这一月里,来磨面的人给的工钱,全归磨主(当月值守磨坊的人)。那时候钱少,多数来磨面的,给磨主留下一升面。磨主每天下午去收面,叫做收稞钱。我村周围有四个小村,除了冬天,其他月里都有人会来磨面。磨面要提前预订排队,所以每月我们三家拿到的工钱差不多一样,谁也不计较。
爷爷赶着马车来到水磨坊时,来磨面的老徐头已经磨了一袋青稞面。爷爷拴好马,让父亲看守着马,自己拿着耙和木叉扬(用一根前端分叉的粗树枝做的,有两米长,翻晒秸秆、杂草非常方便)去捞浪沫子。
父亲看了一会儿水磨的大转盘,到林子里给马割草去了。林子里杂草丛生,茂密又嫩。父亲不太会割,还要挑选马能吃的草,割起来很费事儿。
太阳的光透过树枝直射到地面时,到中午了。
爷爷捞了一大堆浪沫子,足够装两马车了,他装满一车,把父亲交代给老徐头:“徐老哥,麻烦你照看一下我家老五娃娃,我先拉一车回家,就回来哩!”
“没事儿,你去吧。兰州打仗,马步芳败了,你大姐夫没事吧?”老徐头在磨坊里大声喊着问我爷爷。
“磨你的面,少操心!”爷爷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赶着马车回家了。
往磨盘里倒大麦的老徐头装填好大麦,走出磨坊,站在木梯上大声喊叫起来:“老五娃,到这儿来,大大(方言,伯伯)给你馍馍!”
我父亲提着一筐青草从树林里出来,把草倒在马旁边。看着马大嘴吃草的样子,父亲像自己吃饱了饭一样幸福地笑了。父亲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圈儿,擦掉汗,走进了磨坊。
老徐头拿出自带的锅盔,掰了一块递给我父亲:“娃,给你,吃,好吃着哩。”“我阿妈给我锅盔了,你自己吃。”我父亲从口袋里掏出锅盔给老徐头看。
“真是个好娃娃,知道敬人哩!吃吧,吃吧,我还要干活呢!”老徐头一边啃着锅盔,一边往磨盘里填大麦。
“大大,我吃完了,找蘑菇去哩!”
“别跑远啊,不要到河里玩!”
“知道了,大大,我不去。”父亲蹦蹦跳跳钻进了树林。雨下过才几天,林子里一片潮湿,父亲低头寻找着蘑菇。
“老五,你过来。”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叫声。我父亲四下张望,没人啊,谁在叫?正要转身走开,又传来一句:“老五娃,别怕,我是你大姑父,你往前走。”
父亲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树下的一堆柴草,声音就是从柴草堆里传出来的。“老五啊,再往前走。”父亲大着胆子又往前走了几步。柴草堆里探出一个人头:“老五娃,认出我来了没,我是上个月来你家的大姑父啊。”
父亲想起来了,这人上个月来过,当时让父亲叫他“大姑父”,还给了父亲几块洋糖呢。
“大姑父,我记得你,你钻在草堆里干啥呢?”
“小声点说,老五娃,你阿大呢?”
“我和我阿大看磨坊来了,他把浪沫子拉回家了,回来还得一会儿。”
“你到磨坊等你阿大,你阿大来了,你领到这儿来。记住,不要给其他人说,悄悄说给你阿大,记住了没?”
父亲点点头:“记住了,大姑父。”父亲提着筐,跑回了磨坊。一柱香的功夫,爷爷赶着马车回到了磨坊。
“你家老五娃,懂事啊,是个好娃娃。”老徐头从磨坊窗口探出了头,咧着大嘴,向父亲竖起了大拇指。
“一个尕娃娃好啥啊,老哥,过来喝点拌汤吧。”爷爷提着两个黑瓦罐走过来,“老五娃,过来吃饭,你阿妈给你做了拌汤,好吃得很。”
“你俩吃,我吃过了。”老徐头缩回了头。
父亲拉住爷爷的衣襟,低声说:“大姑父在那边的草堆里藏着呢,不要给别人说,叫你过来哩。”
爷爷大吃一惊,快步走进磨坊,把一个黑瓦罐放在磨坊的地板上,冲磨坊里的老徐头说:“老哥,我和娃娃到那边吃响午去了。我给你带了点开水,喝上些。”然后提上另一个黑瓦罐,领着父亲向林子深处走去。
“就那个草堆。”父亲指着前面树下的一个草堆说,“我大姑父在里面。”
爷爷看看周围没人,对我父亲说:“娃,你到那边给我看人去,远远看见人来,就赶紧来告诉我。”
父亲点了点头,朝爷爷指的方向跑去。
爷爷快走到草堆跟前,我的大姑爷拨开了遮挡在脸上的草和树枝。“大姐夫,你怎么在这儿啊?”爷爷一脸茫然。
“唉,仗打败了,马步芳完蛋了。”大姑爷满脸愁容,“我骑马逃离开部队,今天天亮前进了老鸦峡,丢了马,走到这里的。现在西宁不能回,老家也不敢回啊。”
“那先到我家住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大姑爷点了点头,爷爷又说:“晚上我来接你,肚子饿了吧,来,把这拌汤喝了。”
半罐子拌汤,大姑父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和大姑爷商量好之后,爷爷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回到了磨坊。帮老徐头磨完面,把面和麸子装上架子车,送走了老徐头。爷爷赶快装了一车浪沫子,把稞钱——老徐头给的一升大麦面装进布袋,放在马车前挡板处,把我父亲抱上马车,回家了。
爷爷回到家,对奶奶说晚饭多做一个人的,明天他要早起下地,自己热上了当早饭。奶奶一脸的迷惑:“起那么早干啥活呢,剩饭第二天一热,都成糊糊了,我早点起来给你做吧?”爷爷不耐烦地直瞪眼:“让你做你就做,问这么多干嘛!”
爷爷心不在焉地吃完晚饭,在车院子里转来转去,直到夜幕降临,把曾祖母和奶奶叫到曾祖父屋里,关上房门,才把大姑爷藏在树林里的事说了出来。
一家人听了,都吓呆了,半天不说话。曾祖母一直抹眼泪,不时看看曾祖父。曾祖父连声叹气,过了半天,下定了决心:“去接回来,接回来,躲在外面不是个办法。”
爷爷轻轻舒了一口气说:“应该接回来,我大姐夫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怕啥?我去接!”
“接回来,以后咋办呢?”曾祖母抬起头问曾祖父。
“连夜送回马营老家,这儿人多眼杂。马营那个山窝窝里,人少,人们啥也不知道,安全些。”曾祖父对爷爷说,“到了半夜,你去接”。
奶奶悄悄对爷爷说:“你让我多做一个人的饭,原来是做给大姐夫的啊,你明说呗,我做点好饭给大姐夫吃。”
“我以为你害怕呢。”爷爷看了一眼奶奶,露出笑容说:“你把我的衣服拿过来一套,我让大姐夫换上,他还穿着军装哩。”奶奶赶紧起身找衣服去了。
好不容易等到半夜,爷爷拿上自己的一套衣服出门了。
一个多小时后,爷爷和大姑爷回来了。奶奶问候了一声去热饭了,曾祖母倒了一碗开水递给大姑爷,坐在凳子上又抹起眼泪来。
奶奶端来了饭,大姑爷把一瓦罐饭都吃了。曾祖父把刚才商量的办法告诉了大姑爷,大姑爷说:“眼下只能这样了。”他掏出两块银元,递给曾祖父:“阿大,这个你们留着用,我身上带的不多。”
曾祖父一把推开:“你用得上,你拿着。上个月,你拿来的那个小木箱,今晚你也带上。”
大姑爷推辞不过,悄悄把银元塞进炕桌腿下面,站起来对我爷爷说:“我走了。”
“这么黑的天,你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让熙武送你回家。”曾祖父指着我爷爷说。
“也好,那我们走了。”大姑爷拿上换下的军装和那个小木箱,和爷爷悄悄地走出了家门,踏上了回马营的山路。
夏天的夜空,月朗星稀,山野静得出奇。一路上,大姑爷给爷爷说了好多兰州战役的事。走到老鸦村,上了山,大姑爷把一块石头裹进军装,团成一个团,扔进了一个塌陷的深洞里,说再也不穿了。天快亮时,他们回到了大姑爷的家。
大姑爷从兰州逃回乐都的长里村,又连夜赶回马营乡,一天两夜,只吃了两顿饭。一回到家,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吃了几付中药,才慢慢好起来。
山区消息闭塞,人们也很少串门。山外发生的事好像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世世代代这样过着自己平淡的日子。贫穷、苦难、痛苦,从他们一出生来到这世上,就紧紧地伴随着他们。像他们呼吸的空气,像他们喝的山泉水,像他们脚下七转八拐、上坡下洼的山路,一切都是极其平常的。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麻木的日子。
一心想在外面闯的大姑爷从没想到自己的后半生就要在他当初逃离了,如今又逃回来的土地上慢慢消磨。至少,躲在家里的这些日子里,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像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结局。
后来,听说马步芳坐飞机逃跑了。没过几天,民和、乐都、平安驿相继解放。9月5日,解放军先遣部队进入省会西宁,解放了西宁。1949年9月18日,西宁各族各界人民欢欣鼓舞,庆祝青海解放。解放军成立了军事管制委员会,着手恢复社会秩序,收降马步芳的残余武装,清剿负于顽抗的残余部队。对投降和俘虏的马步芳部队的下级军官士兵,全部遣散,校以上的军官,编为“解放军官训练班”集中培训改造。
青海的天空清朗了,充满了新鲜的空气。
逃回家的大姑爷这才安下心来,像祖辈一样开始做一个安安分分的农民。
责编:丁松 排版:何苗
侯进元,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人,笔名阳光,留意于一山一水,钟情于一草一木,爱好读书写作,喜欢旅游摄影,散文、诗歌等作品在《现代作家文学》、《南凉文刊》、《昆仑文学》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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